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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没想到在我与云云结合的问题上,我母亲也是我婚姻的“刽子手”。当然,她和我的何组长不同。她不但没有政治方面的理想或抱负,也没有道德情操方面的追求。只不过她曾经是土地改革时冲锋陷阵的贫协主席团成员,在分得土地和胜利果实之后,她便把全部生命深埋在分得的土地上,勤耕力作,热心于发家致富。把土地上收得的粮食用囤子,埕子、柜子收藏起来,尽可能不给国家统购统销。那藏起来的谷子,有的还分散在亲朋好友的家中。她的最大业余乐趣,是在夜深人静时拿盏煤油灯,到楼上去打开一个一个放满稻谷的囤子、埕子,反反复复地抓起一把端详一番又放回去,她那种认真仔细端详的神态只好似莫里哀喜剧《吝啬鬼》里的守财奴阿巴公,每天都要在夜深人静时欣赏埋在地窖里的银元。

母亲在政治上可谓浑浑噩噩,她对开会已经完全失去兴趣。土改时这位贫协主席团委员每会必到,生怕哪次会议在突然分配胜利果实时,把她漏了。土改结束后的会议不但没有胜利果实可分配,最致命的是要动员卖余粮,走互助合作的道路。她甚至怀疑主持华南地区土改的中共中央华南局书记陶涛是否背着毛主席在欺骗农民,怎么土改一结束又要农民把土地入社,把余粮全卖给国家?

“肯定毛主席对这一切都不知道,全是陶铸怕农民分得土地后一个个会富了起来,而后又一个个当了地主。”母亲。有一次这样对我说,她说时还很有几分严肃的神态。

对母亲这一荒唐可笑的怪论,我没有说服教育她的耐心。我知道其结果必然导致母子之间“冷战”一场。

何组长找我谈话的第二天,我接到母亲患重病的告急。信。何组长放我一周的探亲假。打道回家,坐着那烧木炭的客车,四十公里的路程居然跑了足足五个钟头。

回家后我见到母亲不是在病床上,而是在种满瓜菜的自留地施肥除草。一看这种情景,我便已经想到,我和云云的事情要上家庭法院候审了。母亲装病叫我回来,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晚饭颇丰盛,母亲杀了一只鸡姑娘。农村接待贵客,最高的规格和用餐标准就是杀鸡。再来一盘黄豆炒鸡蛋。我们那里美称“马战黄”,这种菜成本不高,名声极好,既可下酒,又可送饭,无疑也是我喜欢的菜肴之一。

晚上,母亲把我叫到她房里,这样,我便开始接受家庭法官的审讯。

“听说你娶了个寡妇?”母亲拉着针线,坐在土改分得的那张红木单人椅上。她把年轻人谈恋爱说成娶媳妇,把云云原来的恋人翻车身亡,将云云称为了寡妇。

我笑了,没有回答她。对付她,不比对付何组长,情况要艰难得多。

“我是不相信我的儿子会娶个寡妇的。我儿子有文化,有大学文凭,在县改府都称得上是个大秀才,人又长得标致……除非我儿得了神经病!”她坐于油灯之下,一针一针在那里缝缀,话说得漫不经心。

“母亲,你说的是不是我在李庄办农业合作化试点时认识的云云姑娘?”我自己先揭谜底,自我先“曝光”。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何必不阴不晴,拖泥带水?我是个直性子的人,而且性子也急。

“这妮子好厉害,没念几年书,能把一个大学生迷住。”母亲继续阐述她的看法。她说这话居然连头也没抬一下,似乎不屑于朝我看一眼。

“不,母亲,不是那姑娘的主意,是我死活缠住她不放的。”我努力把责任往自己身上套,极力为云云开脱。

“天哪,还说不是她?”母亲放下针线,有意惊叫起来:“你看戏本,看京剧汉剧,所讲的神仙,凡人,妖怪,所以闹得死去活来,就是妖精长相标致。打打闹闹,哭哭笑笑,挤眉弄眼,就把多正经的好男子的心掏出来装进她的胭脂盒和梳装台,由她玩弄一辈子。”

我万没想到她对生活会有这么深刻的理解,而且理解得很有几分公式化,叫人难以反驳,我只得哀求一般地说:“母亲,请相信我,云云是个好姑娘。”

母亲一举手,示意我不要拌嘴:“什么好姑娘?我问你,她有个对象,相好,那人是不是驶汽车的?是不是因为和她相好后,被她迷得失魂落魄,汽车爬坡时连人带车滚到深坑底,车毁人亡!”

看来母亲在判决我和云云的婚姻问题之前已经做了大臂的调查工作,因而所说弹无虚发,句句命中我的要害。

我急了,慌忙争辩说:“云云和这个肇事司机只是朋友关系,远远没有确立姻缘……”

母亲把手中缝的衣服放下,直视着我,大声说:“还要怎么的?还没过门就把男人克死。若要真的过门到我杨家来,怕要连我这老太婆的骨头末子都一块吞进她肚子鬼!这女人我在镇上看见过,是薄命相,是刑夫尅子相。那人我们家不能要。”声音斩钉截铁,全无商量的余地。

云云并没有嫁给那因车祸身亡的司机,把刑夫尅子的罪名加在她头上,文革中的上纲上线也就不足为奇了,因为我母亲早于文革之前就很会这一套,并应用得如此娴熟,得心应手。由此也可见中国千万个死去丈夫的年轻寡妇处境将是多么的可怜!

母亲嫁父亲前也是个年轻寡妇,父亲年龄比她大一倍,你说好笑不好笑?父亲与外婆同龄。红颜命薄,她除了给父亲不分黑夜白天干活,给我家传宗接代之外,她有什么爱情幸福?父亲死时已近古稀之年。在中国虽不上高寿,但也不算寿夭。而母亲第二次守寡时还不足四十岁,那是不是她命里克夫?有过这段沧桑经历的母亲,是不是已把自己揪肝断肠的悲惨岁月忘得干干净净了?我真想大声回答:“母亲,你忘了你两次守寡?”可是,这话我能出口吗?历来的古训是:子不嫌母丑。我即使大逆不道,也不应该以牙还牙去刺伤自己的生身母亲。

我哑然无词,委屈和痛苦的火焰在心头燃烧。

母亲似乎看出我此刻的痛苦心情,便招手叫我靠近她坐下来,轻轻拍着我的头说:“我知道你有委屈,想不通啊。这时心里只怕有被刀子扎一样的难受啰!过不了奈何桥啦,活不如死哩!可你怎么办?她出生的娘家是地主。有人已告诉我啦。我是不理你们党里的规矩的。可是,你是党里的人,你敢不依吗?我是你娘,要从祖宗香火,光耀杨家,传宗接代,财丁兴旺来仔细斟酌思量。你会说,娘,你不也是寡妇再嫁,不也熬到今天,干么今天对儿子也这样狠……”

“娘!”我被她这一说,反倒激动起来,忍不住地大声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得着实有几分深情。只是我没想到一个老太婆居然会联系实际。使用现身说法来劝导年轻人。

“你别打断我的话。”她用手一拍膝盖,不允许我插话,几乎一口气说下去:“我年轻守寡时嫁你爸爸,他当时多大年岁?你知道,你爸爸和我娘——你外婆同龄。姐妹们笑话我:‘你是嫁老斗还是嫁老公?’我说,只要是男人,管他是老是小,我都嫁他。何况我嫁的是南洋伯。你不知道,村子里父老听说你爸爸要娶寡妇,吵翻了天,说不准花轿进村,有的甚至扬言要把我们这一对男女沉猪笼。你爸爸花了一千个‘袁大头’好不容易才用钱消灾买了个平安。可是没过多久,又说你外婆姓温,和杨家三百年前立下永不联姻的仇恨,因此又闹腾开了。你爸爸这回可没了办法,连夜带我到镇上渡口,乘船到了汕头,漂泊到南洋一去就20年。从南洋回来不久,你爸爸一场病就撒下一家老小独个儿上了西天。多少人在我背脊上指着我骂,说我是刑夫克子的女灾星。我是怎样过来的啊?土改翻身,我打进十八层地狱的灵魂翻了身吗?你以为新社会每个地方都男女平等吗?我能让我的儿子,我的媳妇也和我一样,一辈子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地过日子吗?大路朝阳,你干吗专找奈何桥?儿子是娘的心头肉,你能怨我狠心?”她说到这低头啜泣呜咽,涕泪交流。

她这样情真意切地规劝儿子,但我所领悟的则是她在控诉吃人的封建礼教!母亲经历的,是充满血腥与肉臭的旧社会。她难道没有看到今天人民当家做主的世界吗?寡妇再嫁在我们新生的共和国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活见鬼,今天哪个封建残渣敢重操家法族规叫再嫁的寡妇背磨盘、螯黄蜂、沉猪笼?婚姻法在恭候他进鬼门关!母亲何必象那声声啼血的杜鹃,把肩上的十字架又钉在儿女脊梁上呢?当然,母亲即便是我婚姻问题的刽子手,我也会象跪着吮乳的羊羔,报答她的伟大母爱。说实在话,母亲若是再继续说下去,一定要我背负而行,不用多少时间,我的精神便将彻底崩溃。要我直面这样的人生,我绝对没有勇气,我情愿跳河。这一点,只有母亲伟大。想到这思,我又看到母亲高大身影后,有一圈又一圈耀眼的光环!她不是刽子手!我错了,她是圣母,圣母玛利亚!

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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