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睦文也意识到自己的迂腐,哪个大编辑出门不打的,你倒让他挤公交车,还有你这号拎不清的人吗?
她走到镜子前理理头发,整整衣装,一门心思地等待责编上门。
出版社改变主意了吗,不太可能,退稿寄回就是了,何劳责编亲自登门,盛睦文猜不透出版社打的什么主意,对这意义不明的等待,她是不抱奢望的。
门铃响,盛睦文开门迎客,腋下挟着公文包的责编连忙解释,路上车堵得厉害,迟到了。
盛睦文笑着说:你这个大忙人,来一趟不容易。她给客人沏了茶,客人也是一位资深人士了,进出过各式各样专家学者的厅堂,端着架子的和平易近人的,他都领教过,盛睦文这个对象,虽说没有架子,却是很有主见的,需要营造一点良好的谈话气氛,放下公文包就座后,并不急于切入正题,他颇有兴趣地四下打置着,赞叹着陈设的简朴,他说他看过不少豪华装修,人为物所累,见物不见人,盛老师这里突显了主人的学人风格,难能可贵啊!
我这里太寒酸了吧?
不,你这里也有很珍贵的东西,客人指着墙上一幅莫奈的画,盛老师对印象派很有研究吧!
只是喜欢而已,说不上研究。
我们社出了一本莫奈的画册,盛老师喜欢,下次带一本送你。抓住这个话题,责编大加发挥,莫奈的画,初时我并不喜欢,看上去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颜色,有一次看展览,离得比较远,画面把我貘撼了,湖泊田野,流淌在金色璀燦阳光里,都有了灵性,真是此景只应天上有啊!
那就请你给我带一本来,不送,我买也成。
火候差不多,可以谈书稿了。
盛老师,你的书稿,我做了许多争取工作,社长表示可以再议。盛睦文看着对方的眼睛,可以不改书名,不大砍一刀啦?
是的,这都属于再议的范围。
盛睦文眼里露着一个大大的问号,社里这么容易就改变主意了,这么说,这本书你们还是愿意出版的。
那是那是。
盛睦文希望能够落实,什么时候可以出?
责编语调变缓,这个么,要掌握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眼下时机还不成熟,你要耐心等待。
还要我等待多长时间,几个月?
责编一副为难的神情,这不好说。
盛睦文加重语气,几年?
也许不需要这么长。
盛睦文不懂了,那为什么啊?
责编突然把话题岔开,盛老师,你这本书的出版暂时搁一搁,我们想约请你再写一本书。
盛睦文意外,说出来听听。
我们社长非常欣赏盛老师的文笔,想约你撰写一部人物传记。盛睦文倒是想过为施明清教授写一部传记,清明节陪施老去墓园看师母,回来路上,一谈到写传的事,施老依然坚不应允,如果出版社说服了施老,她非常乐意承担这个任务,她带着几分希冀问,传主是个什么人啊?
责编从问话口气里感受到了希望,登上福布斯排行榜的新富豪杜道一。
又是杜道一,短短数日,这是第几次撞见这个名字了,生活的空间,这个人覆盖了多少?
责编以为这个响当当的名字能燃起作者的热情火焰,岂枓盛睦文反应冷淡,我没接触过新富豪,不了解他们,也缺乏这方面兴趣。责编觉得有义务做一点宣传,民营企业今非昔比,它的产值快占到国民总产值一半,名副其实成为国民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新富豪的出现,是我们社会发生深刻变化的标志,他们的财富有正道来的,有歪门邪道来的,要他们挣的钱都干干净净,也是不现实的,我们提倡的是他们把握机遇敢为人先的精神,需要对他们做一些形象提升和包装的工作,我们社计划出一套新富豪传记丛书。你不熟悉,我们提供充分资料,责编打开公文包,抽出厚厚一叠,你看了资料,兴趣就会来的。
盛睦文无动于衷。
责编还在鼓动,我们计划是三十万字,重点是写传主的致富之道,这是最大的卖点,稿酬丰厚,一本等于你写上几本。
这本书,你们出版社可以大赚一笔吧。
责编嬉笑,我们能找到一本有赚头的书也不易。
盛睦文摊手,对不起,这件事我做不了。
责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完成这部传记,也弥补了你的《史无前例的日子〉暂时不能出书的遗憾。
盛睦文还想弄清一个问题,你们怎么会想到约我撰写这本传记的?
这个么,责编欲言又止,他约的作者并不是盛睦文,合同就要签了,社长下令换作者,他找到社长办公室,问是何道理,他想不通为啥要换上盛睦文,社长先是不说,经不住他一再追问,才道出是传主杜道一的决定。他自然无话可说。这个年头,谁给钱,听谁的。社长给他交待任务时,要求他严格保密,他当然不能把这个业务秘密泄露,要是盛睦文知道了传主指定要她写,一定奇货可居,版税又该抬高几个百分点了。
盛睦文看着责编,毫不迟疑地说出自己的决定,谢谢你今天的来访,这些资料请你带回,我没有能力承担这个任务,还有,我的书稿也请你回去后即寄还给我。
责编不死心,你再考虑考虑,明天我们再通一次电话。
盛睦文还是同样脸色,不必了吧。
责编把资料塞回公文包,讪讪地站起,眼直了,脸阴了,这么好的事,上哪去找啊!他面对的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一个到了更年期的女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女人。
送走客人,盛睦文闷闷不乐,她走到窗口,方才没在意,新村大门对面,啥辰光又开了一家形象创意沙龙,霓虹灯闪个不停,市面上遍地开花的瘦身美体,也火到校区来了。时尚无孔不入,处处一样风景,自己是注定跟不上形势,不能与时俱进了,在斗斗斗的口号震天响,政治挂帅压倒一切的年代,她是落后分子,在这发发发成为动力钱能通天的年代,她同样是一个不识时务的落伍者,她只有一个心愿,不让时间长河淹没记忆,把历史的信息传递下去。多年心血的结晶,在这样的年代会成为无人问津的异数?
不,她不相信结果会是这样。至少,韩志吾是个知音,韩志吾推荐的这家出版社能认识这本书的价值,可是,她寄予希望的这家出版社何以也杳无音信,她还要等待多久呢?
她又想到上午课堂上递条子学生提的问题,历史的惊人相似是不可避免的还是人为的疏失,新的生长的东西与历史的沉渣泛起常常相互缠结,一哄而起地与时俱进常常让你闹不清进了多少又退了多少。现在她就处于这样的迷惘中,她的文革史研究是进还是退,她的研究成果出版的碰壁又是进还是退?
电话又响了,又会是谁啊?她不再有兴致,慢吞吞走到话筒前,铃已经响了三声。一拿起话筒,她眼就亮啦,她已经感受到了韩志吾急促的呼吸,现在能为自己分忧解愁的也就是他了,志吾,我在等你的电话呢。
今天是去参观兵马俑,回来得晚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课堂讲过又写到书稿里的几个片断,我在这里看到了手抄本。
盛睦文已听人说过,那是听课的人整理出去的笔记。
我的讲课任务已经结束了。
什么时候打道回府?
你不是很想看看兵马俑吗,给自己放几天假,来西安一趟,我当你的导游。
盛睦文也想散散心,行,我考虑一下。
泡泡
老婆提醒,蓝天霖添了底气。
第二天他出席政协召开的一个座谈会,会议室门口跟杜道一相遇。这家伙别是走错门,人大代表,怎么也到政协来开会?满腹生疑,从嘴里放出来的话却又热情似火。
杜董,这个小会,把你这位大代表也请动了。
杜道一嘿嘿一笑,政协是政府的智库,让我来说说房地产开发形势,我敢不遵命吗?
蓝天霖随口应道我早就建议,要了解房地产,一定得请你来做一场报告。我看今天这个座谈会范围小了点。
杜道一径自往里走,头也不回地说,先小范围聊聊也好,随便点,听听各位委员意见,有需要的话,举办一场报告会,杜某随叫随到。
蓝天霖肚里冒酸水,这家伙自我感觉挺好,房地产的巨头,舍我其谁啊。尽管心里不自在,他还是紧挨着杜道一落座。
他如此热络,杜道一自然也要回应,他问蓝天霖,有没有考虑他在远东大厦宴请时的建言。
蓝天霖表示,大方向明确了,也想到商海里蹚一蹚,就是不谙水性,不辨深浅。
杜道一说:先过渡一下,我们又晨集团要介入文化产业,请你做顾问,如何?蓝天霖不知他这是早有谋划还是即兴之言,报之一笑,挂个空名我可不要。
杜道一透露,不是空名,要做实事。出版社要为他出一部传记,介绍他的成功之路,对那些做着发财梦的年轻朋友也许有点帮助。你看,这件事你就可以帮我把把关。
写的人找到了吗?
由出版社负责物色。
你要跟出版社提出要求,作者一要有知名度,二要是个女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谋而合!这个顾问你是当定了。说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我没事,我儿子的公司最近资金有点儿紧。
杜道一不假思索,让你儿子来找我。
蓝天霖迫不及待,啥辰光?
杜道一异常爽快,就今晚吧,八点钟,健身中心。
主席宣布会议开始,很荣幸,我们今天请来人大代表、著名企业家、房地产界权威人士杜道一董事长,给我们介绍房地产开发形势,大家欢迎。
一阵举声,蓝天霖连忙溜出会场打手机找儿子。
手机乐声起,蓝时英偏偏不接机。
他在办公室忙着,拉开一只只抽屉,里面的文字资料看一眼就扔,有用的留下的不多,高价租用大厦第38层这间三十几个平方米的房子办公,曾经他的公司大大风光了一番,寸金地段寸金屋,每平方米以美元计价起租,公司摆在这里,身价实力,发展前景就无须多费口舌了。如今片子卖不出,高价租金付不起,他只能拎起皮包走人,他的公司也差不多可以寿终正寝了。这个时候他不要人打扰,在―个女助理身上翻了船,多少也接受了点教训。皮包挟到腋下,他似乎恋恋不舍,绕了个圈子站到面向闹市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