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远帆盯着儿子从门后消失的背影,很扫兴,被拾掇得光鲜的脸蛋,儿子竟没好好看一眼,说几句让妈听了开心的话,这孩子也太实用主义了,什么事急成这样,这老妈一下台,话没说几句就急急忙忙走了,是妈妈帮不上忙了还是怕妈帮银行讨债?
靠在沙发里看电视的蓝天霖,把目光转到老婆脸上,久久地看着,做一次脸色确实滋润多了,眼角的鱼尾纹几乎消失不见,真是青春焕发,哪像个半老太婆啊。
蒋远帆给看得不自在,你做啥,不认得了?
蓝天霖讨好地,你这样子,雍容华贵,可以上电视台主持一档节目了。
蒋远帆没好气地,别来拍马屁,那是俊男靓女干的活儿。蓝天霖不服气什么俊男靓女,我就认识一个,哟,他指着电视屏幕上出现的一位顾盼自如滔滔不绝的美女,就是她,离开美容师的包装,就惨不忍睹啦。
蒋远帆揶揄地下一次你出镜,是不是也想先去包装一下?
可以考虑,你去的是哪家?
胚,你也想穿着浴袍,让小姐给你按摩,你小心点吧,不要堕落了!
看你说的,不有男宾部吗?
男宾部!给你们这些男人服务的,不还是小姐?
蓝天霖理直气壮地,小姐就小姐,不敢自比柳下惠,这点免疫力还是有的。
但愿如此吧。蒋远帆瞪了她一眼,不晓得这个贼心不死的男人又在动什么脑筋,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问蓝天霖,时英的事有转机了?
蓝天霖目光从屏幕移开,我的书记大人,你有先见之明,那个红鼻子果然有求于我。他详尽说了跟杜道一交谈的经过,杜道一请他为传记把关,他考虑何不为传记写篇序呢,时英还提出了创造性的建议,要为杜道一的传记拍电视片,时英急急忙忙,就是赶去落实这个事。
蒋远帆看着屏幕,蓝天霖的转述是不是漏了点什么,杜道一有没有提经济学院名誉博士的事?
这个他没提,蓝天霖心想,杜道一这只嗅觉灵敏的鼻子不会不知道蒋远帆被差下来,他要这个名誉博士找人也要找当红的头头,怎会再找一个下台的书记呢,这话说出来是要伤老婆心的,他只能把它咽在喉头了。
蒋远帆也想到这一层,给不给这个红鼻子名誉博士学位,校委会上有人提出过,她说等一等再议,这一等就过了这个村,人家就不找她这个店了,这真应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那句老话,这个时候就显出蓝天霖这个人的作用了,只要解了儿子时英之困,她也就认了,何况红鼻子必有所求,还是她第一个提醒蓝天霖心中有数的。
荧屏上一个枯燥无味的谈话节目还在没完没了,蒋远帆听得烦,拿起遥控器一连换了几个频道,出现了蓝天霖坐在发奖台上的镜头,她没在意,又出现一个熟悉的面孔,她回过脸,跟老情人又见面了!
蓝天霖委屈地,早就陌如路人啦!
蒋远帆知道,丈夫给上面写信反对开文革史课的事发生后,不仅激怒了盛睦文,连她的女儿盛菁菁也给得罪了,盛菁菁跟时英散伙这也是原因之一,老情人的往事自然烟消云散,她随口把话收回,开个玩笑,还用得着你解释。说正经事,你跟所里商量得如何,能安排出来跟我一起去吗?
蓝天霖压根儿就没有跟谁商量,那不过是一个遁词,此刻他只能用谎言来搪塞,跟书记副书记都说了,他们说我是抓业务的所长,这几个项目的评估关系到所里下年度的科研经费,在这个关键时刻,不同意我出去,同意了上面也不会批准。
荧屏上一个会议过去又来了一个访谈,教育部门负责人谈高校换届中的差额选举,蒋远帆啪一声关掉电视,她不能再让这个倒霉话题扰乱心绪,已经够烦了,丈夫的回答果然不出所料,好吧,你不去,就不勉强啦,可是我走之前,要跟你约法三章。
蓝天霖不知老婆要抛出哪三章,当了几年书记,管人的本领倒是学了不少,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彩娣,给我煮杯咖啡。蒋远帆引而不发,直到香喷喷的咖啡端到面前,她拿调羹在杯子里搅拌几下,吩咐彩娣道,你妈的病还不见起色,今晚放你假,你就回去吧。
彩娣走后,一杯咖啡喝了过半,腹稿打好,她这才开口,你听好了!
蓝天霖嬉笑着脸儿广该不要拿笔记吧?
蒋远帆不理他,这第一条,每周三六来两次电话,保持信息通畅,东大跟我有关的事,要立时通报,不受三六之限。
蓝天霖点头,这是自然的事。老婆对坐了几年的位子,还是一往情深,恋恋不舍啊。
蒋远帆继续,这第二条,不许把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到家里来。蓝天霖摇头,这算哪门子规定,你要对我实行隔离?
蒋远帆瞪眼,这条做不到是不是?
蓝天霖不想争辩,你再说第三条。
蒋远帆不紧不慢,这第三条,你一个大男人在家,用彩娣不方便,就让彩娣回家去吧。
蓝天霖急了,这做饭洗碗的活都要我自己揽下来?
蒋远帆不为所动,你急什么呀,这个会请你当评委,那个会请你当顾问,你忙着赴宴都来不及,还要在家自己动手做饭洗碗?难得做一次,也是一种调剂,应该乐在其中才对。
蓝天霖不响,真亏老婆想得出,这不是故意折磨人吗?
蒋远帆瞪着他,同意不同意,说话呀!
蓝天霖觉得顶着不行,老婆跨洋旅行,不能没动身就先闹个不愉快,干脆答应下来,她约她的,我行我的,不同意也不行啊,就按你说的办吧。
蒋远帆还没完,同意了就要照着办,如有违反,就要受到惩罚。蓝天霖忍不住,你也说得太严重了吧,惩罚,怎么惩罚蒋远帆故作轻松地一笑,我这么说说而已,不要紧张,到时候扪心自问吧。
蓝天霖又回到了第三条,彩娣的妈病重,多亏主任医生记得她妈当年做工宣队员待人和气,亲自关照,才拖这么久。彩娣为治她妈的病,欠了一身债,我们让她这个时候回去,不合适吧!
蒋远帆已经想奵对策,可以给她几百块钱补助,我回来以后,还让她来做不就得了。
蓝天霖勉强打起精神,出国毕竟不是去外地旅行,诸多准备都得着手进行,他也不能漠不关心,他问老婆,打算什么时候去签证,还是交代学校外事组办吧?
蒋远帆摇头,我看你只对出镜头内行,出国探亲,还能摆官架子?得自己走一趟,还好,校外事组很上路,没有人走茶凉,帮我填了表,已经预约好,让我明天上午九时去领事馆面谈。
蓝天霖问,车叫了吗?
你别操心了。蒋远帆又打开电视,不断调频道,想找个海外风光的节目,就是找不到。
第二天早上,司机小丁开来的车准时把她送到领事馆签证处,她愣了,门口排着长队,面谈时间都是事先约好的,怎么还要排长队,她问了一个排队的,约的是十点,也迫不及待地把队排上了,出国她不是第一遭,以前都是外事组把所有手续办好,到时间送她上飞机,这一回尝到了平民百姓办事的滋味,约好了的面谈也得跟在后头排队,这一排就浪费了一个半小时,轮到她了,签证官是个黄毛小伙子,跟这长相差不多的黄毛小伙子,东大留学生中有一大把,说不定这个普通话说得不错的黄毛也在东大学习过,此刻倒是自己的考官了,世上的事颠来倒去,搅得人心烦。
黄毛漫不经心翻阅着她递上的表格材料,头也不抬地问,你儿子去美国多久了?
蒋远帆回答,五年。
黄毛继续问,回来过吗?
蒋远帆回答,回来过。
黄毛问,什么时候?
蒋远帆一肚子火,这都是些什么问题,考幼儿园的孩子吗?没办法,谁让你要到他的国家去呢,只能受他的制了,她强压着火气回答,三年前。
黄毛又来了,你这次要去美国的目的是什么?
蒋远帆声调提高,看望儿子啊!
黄毛不放过,要半年吗?
蒋远帆有点不耐烦,我不可以到你们国家一些好看的地方去看看吗?
黄毛看到表格中申请人身份一栏,忽地抬起头,蓝眼珠里透着犹疑,你是大学的校长,有这么长的私人时间吗?
蒋远帆没有仔细看外事组帮她填写的申请表,一定没有反映情况的变化,仍按老格式,书记按校长职务填,其实她已经不是书记了,外事组本是好心,却让这个黄毛产生怀疑,她略一思索,回答得理直气壮,我积累的假期,三个半年也用不完呢!这一趟我是下了决心好好休息一下。
黄毛表示理解,可是并不放宽尺度,还有照例要提出的问题,我怎么相信你会按期回来呢?
蒋远帆脸色微愠,她何曾受到这样带侮辱性的提问,如果不是要换换空气,她根本就不想去,此刻宁愿不去,也不能丢掉尊严,她的声调有点儿激动,我为什么不回来,我有什么理由不回来,难道美国也有一所著名大学等着我去做校长吗?
她说得义正辞严,倒把黄毛给镇住了,黄毛不再提新的问题,留下她的护照和表格材料,让她换个窗口等着取签证。
拿到半年期的签证,她气消了,转身下楼,来到停车场,东张西望,不见她的车,这小丁真不像话,才等了两个小时,就把车开回去了,忘恩负义的东西,一气之下,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还是消不了这口气,她要好好教训一下小丁,拿起话筒,还未拨号,电话却先响了,蒋书记,我一直在等你,你怎么自己坐车走了呀?
蒋远帆气呼呼,我正要问你呢,你等在哪,我怎么找来找去找不着你?
蒋书记,我一直等在车里,一步也没挪动啊?
有这等事,真是见鬼啦!
蒋书记,你有没有找错地方,你记得不,我停车一侧不到十公尺的地方有一根水泥桩?
蒋远帆不耐烦,哪有什么水泥桩,我没见着。
蒋书记,你找错地方了,那里有两个停车场,左边一个,右边也有一个,你恐怕找到右边去了。
蒋远帆不愿承认错的是自己,小丁,你怎么不早说?
蒋书记,都怪我不好,我检讨。
蒋远帆口气缓和下来,检讨什么啊,我以为是学校有任务,你等不及,车子开回去了。
电话那头连呼冤柱,蒋书记,我是那号人吗,别说两小时,你就是二十个小时没出来,我也会死等到底的。
蒋远帆口气改为赞许,小丁,你有这份心思,我很高兴,我总算没看错人。
那头诚惶诚恐地表示,蒋书记,你要用车打我的手机,我随叫随到。
蒋远帆心想,这个小丁也变得油嘴滑舌,尽说好听的空话,把我看成什么了,如果我调到别的地方还得使唤你这个小丁,岂不真的是穷途末路一族了,不过她还是说了一句,那就谢谢你了。
又想起史无前例
盛睦文乘公交车加排队,一往一返,花两个多小时,总算买到一张硬卧上铺票。第二天傍晚,提着一只轻便旅行袋,上车找到自己的铺位,烟气呛鼻,下铺一个带项链的红脸汉子嘴里还在冒烟,她受不了这股烟味,放下手提袋,走出卧铺间,在只容一人通行的走道壁上拉下一只坐凳。
窗外暮色渐浓,远远近近灯光点点,火车缓缓向前移动,点点灯光连成一线向后飘去。两年未乘火车了,这种熟悉的景象又让她感到亲切。
火车驶出市区,加快了速度,窗外的灯光越来越稀疏,只有微弱的星星点点,那是从一幢幢简陋的两层楼农舍里透出的灯火。天更黑了,窗外的大地深不可测,充塞夜空的是车轮滚动铁轨发出震撼心灵的轰响。
盛睦文回到卧铺间,呛鼻的烟味仍未消散,她在自己的铺位躺下,拿了本杂志翻看,下铺的红脸汉子已经发出鼾声,另一侧的下铺,啧啧有声,她瞥了一眼,方才并肩坐在一起的一对男女,仰靠着床壁,毫无顾忌地紧紧地拥吻在一起。女的已经拉开低领衫的领口露出胸脯,男的把脸贴了上去,她赶紧收回目光,又不是自家卧室,怎么这样!
她进来的时候,跟这对男女照过面,女的还友好地递给她一只橘子,看那画得熊猫一般的眼睛,已不年轻,眼前这种旁若无人的做派,她一阵厌恶,很快又觉得自己这种情绪不好。人家情投意合,人家有这种饥渴,关你什么事呢!前卫不是年轻人的专利。她自己也在经历同样的事,这样急急忙忙赶往西安看兵马俑,其实真正让她心动的是她倾心的人在等着她,她是带着感情的饥渴,在赴一场神圣的约会,她的饥渴是隐藏着的,不会像这对男女表露在肉体上,如此低俗,如此不加掩饰,可它毕竟是一种倾慕一种深深的饥渴。随着目的地的临近,她频频看表,心跳的频率加快。
到达西安车站,一片灯火,她从潮水般的人流中出站,出站口外又是一片潮水,接站的人举着长长宽宽形状不一的牌子,招呼着吆喝着,她的目光正在这些人中寻觅,一声亲切的睦文,韩志吾在她身旁悄然出现,接过她的手提袋,引她上了出租车,直驶下榻的饭店。韩志吾领她在大堂办了入住手续,她的双人间就在韩志吾隔壁,都只有一个人,她很满意韩志吾灌她的心思,住得既挨近,又保持各自的独立空间。淋浴,吃饭,在饭店园子里边走边聊,韩志吾介绍明天参观的景点,恰好他应邀的学校组织这次活动,他们两个加入,就省了不少麻烦。
散步回来,盛睦文掏钥匙卡开门,朝韩志吾回过头,在我这儿坐一会吧。
韩志吾跟了进来,盛睦文要倒水,韩志吾说我来,水瓶水杯茶叶都在窗下茶几上,他上前扯去两只杯子的纸罩,用开水冲洗过,盛睦文递上茶叶纸袋,韩志吾说,晚上我也喝白开水。盛睦文笑问,哪天开始的?韩志吾也笑,带着点神秘味儿广受你的影响。说着,就在茶几一侧的沙发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