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什么比我小时候听到的那些故事更让我不能忘怀的了。
那时候,一位从遥远的城市下放到我们那儿的大姐姐,名叫方霞,至今我还记得她的外貌:个子高高的,脸白白的,腿阔大,眼小眉细。这位生长在美丽神秘的城市里的方霞姐姐讲的那一个个惊心动魄、稀奇古怪或血泪淋淋的故事完完全全占据了我的童年,足以使我忘记吃饭,忘记睡觉,忘记过年……
从前啊,有一个渔民在海里打鱼。有一天突然遇上了一场大风暴,渔船眼看就要翻了,正在这时,渔船旁边出现了一条黑色的商船……
从前啊,有一幢楼房,楼顶的一个房间里住着姐妹俩。这姐妹俩睡在两张床上,中间隔着一层薄板,姐姐每天做的事很多,晚上睡得沉,妹妹晚上睡不着,在她们爸爸妈妈被马车压死不久的这一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妹妹,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哭声,接下来又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咚咚,咚咚……从前啊,有一个木匠半夜回家……
从前啊,有一个算命先生……从前啊……
从前啊……从前啊……在夏夜的瓜棚里、大埂上、树圩中、坟茔边,在青铜色的天宇下,仰望满天星斗,或是严寒的冬夜,在她那间伏在一处牛舍旁边的孤零零的草屋里,就着一豆昏暗的灯,方霞姐姐给我讲了无数个“从前”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她带来的,有的是她在村上听人说的,也有的是她自己编的。无论是她带来的,她听村人说的,还是她自己编的,都听得我心惊胆战,听得我夜不能寐,听得我如痴如醉。
现在回忆起来,方霞姐姐身上有一种贵族般的孤傲和温婉,而且,她细小的眼睛里在最快乐的时候也隐藏着一种幽怨,一种怪诞,一种宿命一样无法排遣的寂寞。这一点儿当时我是无法觉察的,她的故事对付我的童年本来就足够了。
有些故事当时并没有特别吸引我,我的意思是说当时不觉得它比那些曲折离奇、阴森恐怖的鬼怪故事更好。好多年之后细想想,觉得它们还是蛮有意思的,甚至还蛮迷人的。比如她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从前啊——”她的每个故事都是以这句话开头,“有一位老先生,这位老先生在深山里办了一个学堂,有一个打柴的小姑娘常扒在窗前听这位先生讲课,后来这老先生便收了她做学生,再后来这老先生娶了她做妻子,再再后来老先生又送她出去读书,让她回来也当先生,扩大学堂。谁知一去两年未归。这一天,老先生带上干粮、盘缠,千里迢迢去找她,到了小姑娘读书的学府,老先生看到她和一位年轻漂亮的先生在一起,还很是亲热,他便掉头往回跑。后来这姑娘听一个同学说,有个老头找过她,看样子走了不少路,背着一个很大很大的盛干粮的褡裢。小姑娘听后,第二天就往家赶。到了家,见到丈夫——就是那老先生,她啥话没说,拿起一把生锈的柴刀,‘哧’的一下把自己肚子剖开了,心肝五脏都露了出来。老先生明白了她的意思,拿来眼镜,小心翼翼地戴上,把小姑娘内脏一层层扒开——扒开于什么呢?老先生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娃娃……”
我家不住在村里,住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长长小镇上。讲完故事,她总是送我回家,一直送到村头,然后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一条被她养大了的黄狗伴着她,她总是抱着那狗,很少让它。
有一天,我对她说:“抱抱我吧。”
她便一手抱着那狗,一手抱着我,像是抱着由她生养的两个孩子,亲呢又喜悦……
在她离开我们这里的时候,那条狗已经死了,是半夜被人打死的,方霞姐姐跟我说过狗被打死的那个雪夜的情景,她鞋也没来得及穿上,赤着脚在半路上截住了几个想吃狗肉的家伙,抱着冰冷的血肉模糊的狗痛哭失声。天快亮的时候,她在离她住处不远的地方挖了一个坑,手指头在坚硬的土地上扒出了血。她固执地把狗葬在那里,还垒了一个坟头。这以后,她的故事大多是在狗坟旁讲的。每当清明冬至,她始终忘不了在狗坟上烧冥钱,像是痴诚地悼念一位友人。关于这一点,当时我觉得方霞姐姐很好玩,对一条狗如此深情自然是无法理解的,后来我认为是方霞姐姐的一种怪癖,一种畸形心态。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在怀念方霞姐姐的时候,才明白:正常在特定时期或许才是怪癖。而不正常时期,保持正常也未必是好事。这样类推,原来方霞姐姐一点儿也不怪。
那时候,她常独坐在狗坟上,久久地冥想,充满着孤独。
我记不清到底是怎样和她相识,又怎样一步步发展到一天不到她那小草屋就不能忍受的地步。她经常上街,我那时常帮爸爸看商店,爸爸是营业员,每天中午都要午睡,我下午上学前便替爸爸看商店。虽然柜台和我一般高,算账、称秤我样样行。她上街回去走到西头总喜欢在我看的那商店里歇一下,买上几包九分钱一包的丰收,牌香烟。大概,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有一天,她问我:“你是不是有一个哥哥?”我说:“是。”原来村上人都纷纷传说她是我未来的嫂子,其实,她压根儿就不知道我有个哥哥。
另外一天晚上,讲完一个故事之后,她问我:“你哥哥长得像不像你?”
“像,像极了。”
“要是你和哥哥一样大,就是说,你们是双胞胎,你爸爸妈妈会不会记错人,把你当哥哥,把哥哥当你?”
“会的。”
我当时蓦地一惊,没准儿方霞姐姐真喜欢上我哥哥了?要真是这样,那太好了,方霞姐姐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了。方霞姐姐和我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年头里,我时时担心她总会有一天突然离去,隐隐约约的我还奠名其妙地担心她总有一天会自杀。这一点我现在想来还觉得蹊跷。
“噢,以后我会讲一个顶有趣、顶有趣的故事给你听。”方霞姐姐说,“这故事非常动人,我都舍不得讲,是双胞胎的故事,也是有鬼有神的故事。”
这以后,我像盼过年一样盼她讲这个故事。可她以种种理由拖延着,总是不讲,有意让我着急。
我最后一次听她讲故事,是在一个秋天大雾的夜晚,我们躺在狗的坟茔边。天上的寒星泛着渺茫而潮润的光。各种各样的虫鸣,塞塞窄率、唧唧喳喳地从棉花地、山芋地和大河边传来。她用一件露着棉絮的大衣盖着我。一只手按在大衣上的,一只手夹着香烟……
好了,下面我就静心回忆方霞姐姐最后一次讲的那个故事——一个那么遥远,那么不可思议的故事——并试图用我现在所掌握的文学语言,和当时的方霞姐姐一道,把它叙述得尽量逼真。
从前啊……有一个年轻的工人——她用不曾有过的庄重的语气叙述道——他每天下班都要路过一所学校,这所学校非常沉寂,平常路过这里没有一丝会引起他注意的声音,甚至连操场、篮球场也终空空荡荡、无声无息。秋天了,一些枯黄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旋,也都是静静的;春天,操场、篮球场甚至长满了巴根草和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如果进去一看,其萧然、孤寂会令人想起深山里一座废弃的古刹——知道什么是古刹57就是和尚呆的地方。平常,这青年工人不愿多看一眼那学校,他不知道这是一所什么学校,有没有学生在上学。
这一天傍晚,青年工人刚好路过这学校的时候,天上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为了躲雨,青年工人第一次跨进这学校门槛,来到了学校走廊上。
雨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校园里积满了滞留的水。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大约半个小时,雨停了。就在准备走的时候,青年工人愣住了……
风掠过黑黢黢的灌木丛“沙沙啦啦”地响,高粱、玉米、黄豆都收割了,剩下的庄稼秆像一条条黑影弯在风中……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儿预感到这个故事不同寻常,我裹紧了大衣……
一阵极美妙、极动人的琴声从不远处传来,在雨后溟潆的空中,这琴声幽灵一般撼动人心。这青年工人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好听的琴声,他一下子就给迷惑住了,给这梦一样的琴声迷住了。他身不由己、一步一步地顺着琴声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白色屋子前,显然,琴声就来自这屋里,门虚掩着。真是神差鬼使,他轻轻地、恍恍惚惚地把门推开了……
啊!你猜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一位仙女一样的小姐,对着晦暗的窗,忧郁地拉着小提琴……
这青年工人推门进来,站了好大一会儿,她还没发现,她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忧郁里。当她放下小提琴,转身看到一位陌生男人站在跟前,万分惊愕地嘘了一声,她除了听到自己的心跳,还听到自己在说:“你要干什么?”
青年工人完全忘了要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怔怔地盯着这一身素白的小姐,而小姐突然变恐慌为愤怒,“啪”的一声抽了他一记耳光。当然,小姐即便后来变疯了之后也不理解她当时的这一举动。青年工人一下子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眼里渗出了泪水,最后,默默地转身走了。
到了晚上,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天空黑极了,风呜呜地刮。这小姐孤寂地坐在桌前,心里很不安,为自己冒冒失去地抽了那青年耳光而后悔不已,以后若能见到他,她想,一定要好好地向他道歉,可又怎么能再见到他呢?凭直觉她认为这青年不是坏人,尤其想到被抽了耳光之后渐渐渗出泪水的情景,她心里更加内疚。
下半夜的时候,风雨都停歇了,小姐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听到有人在敲门,静耳听的时候,确实听到“当当,当当”的敲门声,在空寂的深夜,风雨乍停的时候,这声音清晰而恐怖。她吓得不敢喘气,用被子使劲捂住耳朵。“当当,当当”的声响还在不断传来。
她略略掀起被子,颤抖着问了声:“谁呀!”不见回音,“当当,当当”声却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起来,依旧是“当当,当当……”小姐猛地掀开被子,心想豁出去了,便披上衣服,趿着鞋,把门打开了。
“啊,是你?!”“是的,是我。”门口站着的是那青年工人,仍然穿着傍晚穿的那件满是油腻脏污的工作服,头发仍是那么浓那么乱。
“我早就来了,一直站在你的门外,想再听听你的琴声,我还从来没有对谁的琴声这样着迷过。我等了大半夜,还是没有听到你的琴声,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敲了门。让您受惊了,真不应该。请你原谅。”
“啊呀,我还要请你原谅呢!”小姐心里高兴极了,连忙让他进了屋子,端椅、泡茶,全然忘记现在是深夜。
“先生……也喜欢拉小提琴?”
“是的,我酷爱音乐,尤其是小提琴。可我从来没有听到谁的小提琴拉得有你这么好,这么动人心魄。”
“先生过奖了,我拉得不好。”停了一会儿,小姐说:“如果先生赏脸,能不能——”小姐指着挂在墙上的小提琴,意思要他拉一曲。
青年工人说:“我拉得不好,如果你不介意……”“请拉吧,先生。”
“好,那我就献丑了。”
青年工人熟练地架起小提琴,动作优雅地拉了起来。出人意料的是,小姐竟然被他那充满着哀怨、痛苦的琴声惊呆了。这琴声里的哀怨是那样强烈,那样直逼人心,好像有谁突然死了亲人,好像万事万物都浸在泪水里,好像整个世界都坠入了深渊。渐渐的,琴声又变得非常怪诞、恐怖、深不可测……
拉完之后,小姐和青年工人同时长长地吐了口气。“先生一定有难以启齿的心事?”
“只不过随便拉拉,让你见笑了。”说着,他把小提琴挂回原处。不,不,你的琴才是第一流的。是我在你面前献丑了。”小姐诚恳地说道。显然,打耳光的事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先生贵姓?”小姐问道。
“我姓鲁,叫鲁平。”青年工人还告诉她自己是这个小城里的一家工厂里的工人。
讲到这儿,我的心情自然不紧张了,也开朗了。四周依旧黑黝黝的,星光漶漫在飘曳的雾气里。方霞姐姐又点燃了一支烟,不断地、贪婪地吸着。她住的那间小草屋还亮着油灯,我们离开时忘了吹灭,在茫茫夜色里就像一只血红的眼睛在眨动。
“我讲的你能听懂吗?”
“怎么听不懂,我都上三年级了!”方霞姐姐非常古怪地笑了笑。
很自然的,青年工人和这位仙女一样的小姐很快就恋爱上了,爱得很热烈,难分难舍,情缠意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俩白天散步、逛公园,晚上拉琴、唱歌。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的爱情却没有因时光流逝而减退。但是,当四下里静下来心也静下来的时候,那位小姐总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自己对鲁平了解得太少。他心里好像隐藏着一个秘密,这秘密一定很大,很沉,很痛苦,他的表情并不反映他内心的喜怒哀乐,多少次,小姐想闯入他心灵的密室时,鲁平总是很慌。但这些并不妨碍他们的热恋,当他们搂抱在一起亲热的时候,什么都不存在了。“你是说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抱在一起?”“是的,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吻。”“什么叫吻?”
“连吻都不懂?吻,吻,吻就……就……”
方霞姐姐忽然浑身抖瑟起来,我看见她的嘴唇不住哆嗦,连连说着“吻,吻……”然后一把抱起我的头,把嘴对着我的嘴摩擦着,“这就是吻,吻。”我连忙缩回头,在原地躺下,我闻到了方霞姐姐嘴里有一股酒气,很难闻,我不知道她今天是怎么了。待她平静下来,我说:“方姐姐,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