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当然高兴，骡子哥心里有采莲，每次驮盐回来，不是给采莲扯块衣料，就是弄样便宜首饰，再不济也带几样吃食土特产给采莲。
这样也刺激了田九，我的人凭什么让你买好落好呢？田九骡子就比赛似的对采莲好，骡子给采莲扯块衣料，田九一定买双鞋。采莲乐得坐享其成。
那时候，田九骡子和采莲这三个人就跟一家人似的。田九家里那口大水缸，经常泡着两个赤条条的男人。
采莲到了十五六岁，显出几分俏模样，田九就想着要跟采莲成家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田九突然面临艰难选择。
桂六不想让田九离开福隆号盐铺。他很清楚，骡子腿一旦结婚成家，下一步往往就是自立门户。骡子腿自立门户，原来主家的买卖就要受到竞争威胁。真是能要了主家的命。
桂六想来想去没有更好办法，就准备把自己女儿喜荷给田九以为笼络。
论长相论持家，喜荷自然没法跟采莲比。田九采莲毕竟一起生活了多年，有了难割难舍情分。田九开头没有答应。
桂六只好进一步提出，田九要娶了喜荷，将来福隆号盐铺就留给喜荷，未来女婿在其中占三成股。就是说，田九不用费力气，娶了老婆顺理成章也就当上盐铺掌柜。
田九犹豫不决，倒是采莲劝起田九了。
采莲对田九说，骡子腿本事再大也是主家的苦力。驮盐的一辈子都想有自己的买卖，活着熬着就是为这个目标努力。采莲没这个能耐让你一步登天，眼下有这个机会，采莲劝你不可放弃。你就是对采莲再好，采莲也不能耽误你的前程。你就娶了喜荷，做你的掌柜吧。采莲这些年得你的照护，也是采莲的福分，人一生有几天舒心日子也就足矣。老天安排，命不可违，大恩大德，采莲牢记在心里，但有机会一定报答。
一番话知情知义，让田九好生感动。
田九和喜荷成了家。
不几年桂六走了，田九顺理成章做了福隆号掌柜。
时间一长，采莲身份地位就很尴尬了，丫环不是丫环管家不是管家妹妹不是妹妹，不明不白在田九家住着，喜荷心里也不太舒服。但江湖人家的女人，大都懂些江湖事理，喜荷也明白这是田九仗义，嘴里说不出什么。加上田九做了掌柜，福隆号生意蒸蒸日上，银钱越滚越多，喜荷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她明白全靠田九经营，喜荷也只能容忍这种尴尬局面。
采莲就在田九家又呆了二年，到十七岁。
采莲十七岁那年，田九那套人生经历，又轮回般落在他和骡子关系上。
六
骡子为人厚道善良，吃得疾苦干得老实手脚勤快，很快就掌握了驮盐的全套本事，深得掌柜田九喜欢。田九当然也怕骡子跳槽或自立门户，就对骡子格外器重关照。
驮盐说是卖苦力，但贩私盐是挣钱买卖，东家得大利，也少不了骡子腿小利。即便驮盐按脚钱算，一月下来再不济也有一块半大洋，庄稼人辛苦一年也见不着这么多。驮盐出力苦身份低，掌柜们却不敢慢待他们。前面说，他们在官家土匪面前是缩脖龟孙子弓腰大孝子，唯在自家掌柜跟前却是干老子，掌柜的要巴结着他们，工钱不说，一路住店歇脚吃喝，冬天炭火钱夏天茶水钱秋天瓜果钱，都是掌柜单给另算。苦归苦，几年骡子腿，基本就赶上个小地主。过得吃香喝辣。
骡子腿行走江湖，见多识广。手里有俩钱过一天是一天，他们又多是些精壮汉子大后生，身板硬朗生理需求旺盛，偏偏整天在路上跑，孤独寂寞，骡子腿多少都有些浪荡习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许多人吃喝嫖赌样样不少。就是厚道人，也不免搞些拈花惹草的事，有自己的相好女人。有些是搞一把就走的关系，叫站脚相好。有些情投意合，就建立起比较固定的关系，有点像今天说的包养，叫住家相好。
有些女人家室齐整，男人身边厮守，因为生理心理种种原因，想打口野食嘬口荤腥，还不想因此破坏家庭，她们无法与骡子腿明铺暗盖夜合晓分，家里家外要两头应付。常常是外面骡子腿打来相会信号，女人找个因由急慌慌出来相会。见面也不管地头荒野，搂抱抠摸耳鬓厮磨一番，及至情浓，不管荒郊野地，让骡子腿急匆匆三下五除二撒个火。站脚相好也因此得名。
站脚相好是临时性松散型，住家相好则是比较固定的关系。形成这种关系的情况复杂多样，无法一言概之，一般是要么男人长久在外，或者男人默认这种关系。她们到时候算着骡子腿该来了，杀鸡沽酒摆置好，骡子腿来了笑盈盈迎进门，好菜好饭热酒伺候，骡子腿吃喝得身子热腾腾，再炕上搂着白肉肉折腾个昏天黑地，明铺明盖夜合晓分。有女人相伴，骡子腿消退了一路辛苦，打发了孤独寂寞，还省了住店钱，一举多得。这种关系叫住家相好，可以到人家相好家里过夜。
骡子有个相好女人是渭阳那一带的，俩人热火得难分难离。骡子以前就总爱往北路走。
骡子喜欢采莲，又碍着田九的面子不能表白，俩人就一直以兄妹相称，以朋友相待，亲似一家，却不能有其他非分心思，骡子只好把心思用在相好身上。
骡子的女人属于自家男人默认型住家相好。后来她男人病死了，相好女人就想改嫁骡子，骡子也乐意。谁知公婆家里死活不干。骡子想带女人私奔回洛平，让人家捉住打个半死。这样也阻不住俩人相会。人家公婆实在无法，知道骡子把小寡妇带走只在早晚，于是，索性就把小寡妇卖到了甘肃。骡子心不死，还想跑甘肃去自立门户，跟相好女人过日子。
田九得知情况先慌了，骡子可不能走，福隆号少了他这个掌柜真没啥，少了骡子不行。
可咋能拴住骡子？后来还是喜荷一句话就把这个疙瘩解开了。
喜荷对田九说，采莲骡子早就两情相悦，就是因为你田九从中作梗，人家才天各一方。而你田九呢，我明白你的心思，你就是想让采莲在家里住下去，再磨缠几年，采莲更没法嫁人，我就不能不答应你收采莲做你的小婆偏房，对不对？你田九真仗义真对采莲好，你就成人之美，把采莲给了骡子，骡子收了心，你在道上也落下好名声。不然，这么不明不白的关系，你以后怎么在道上混？靠着我，你当了掌柜，当了掌柜你还占着别的女人不撒手。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样下去，你怎么做人，让人家采莲今后又怎么做人？
喜荷既亲情又江湖的道理，田九无法反驳，心里再不忍，也只能同意。
这样，采莲十七那年，跟比她大三岁的骡子俩人成了亲。
家对采莲来说，是梦寐以求的渴望，有了自己的家，采莲那个心思，美得无法描述。
采莲虽说是苦出身丫环命，却从小在大户人家，学了些讲究，精明干练粗中有细，大咧咧中又带着柔情蜜意。有了自己的家，三间小瓦房精巧整齐，男人厚道勤快对她呵护有加，采莲更觉得嫁给骡子是天大福分，分外珍惜自己的日子，对男人更是知冷知热，格外心疼骡子。骡子的日子从此一天比一天舒坦，衣裳常换常新，脚上鞋还没等起毛，新鞋就做好了等着上脚。每次驮盐回来，大水缸里早预备了热水，骡子舒舒服服泡个澡，炕上几样下酒菜就收拾好了，一壶酒热乎乎。骡子再没有任何操心的事，全把心思用在采莲和家庭上面，两口的小日子十分舒坦惬意。越是这样，他们彼此的依赖恩爱越发强烈。骡子整天美得根根眉梢都带着笑。
田九这才意识到，采莲是那种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大概也能让男人乐死炕上的好女人，谁找了采莲，那可真是男人前世修下的好命。田九心里那个悔啊，直想抽自己几耳光。
眼下，田九跟骡子三怪三人吃喝，采莲从箱子底下拿出一包大洋，打开，五十块。采莲推给田九。
田九说，这干啥？
采莲说，这一趟盐没有驮回来，牲口还丢了，你的本钱也折腾光了，赔你！
田九推开钱说，骡子差点搭上性命，我还在乎几十块钱？
采莲说，规矩是规矩，咱按规矩办，路上损失，就得我们赔。
田九说，规矩。你要讲规矩，咱这么办。我收下三怪兄弟做伙计，这五十块钱，一半算我送骡子三怪俩兄弟一人一头牲口，两头牲口不白给，以后从他俩股中扣半舀子利。剩下二十五块，二十块算我给骡子的犒赏，为了我差点命都搭上。还剩下五块，算我当掌柜的给新伙计做个见面礼，拿去添几样路上的行头家伙。你看好不好？
一码是一码，情谊加明白。这就是人家驮盐跑江湖的脾性。
骡子一听，不再说什么。对三怪说，三怪兄弟，起来给田掌柜鞠个躬，说声谢，敬掌柜一杯酒。
三怪起身，照骡子说的一样一样做了。
三怪从这一天起，就做了福隆号的骡子腿。
三怪拜门那天，想起在村里庄稼人背后叫的骡子二流子，心里嘿嘿笑。骡子说你笑啥？
三怪感叹说，谁想到啊，以前骂你们，我如今也成了骡子二流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