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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丰镐考信录(10)

余按:朱子之论正矣,《蔡传》之释此文义尤详尽,复何疑焉!然後儒尚多从《伪传》而非蔡者,岂以《诗传》出於朱子故邪?抑未取《诗》、《书》之言而深思之邪?《书》云“流言於国”,不云“殷畔”,则是殷犹未畔;但闻流言而遂辟也。“流言”者,道路之言。事後知其所起,乃追书之;当时尚未知为谁何,周公可以疑似而遽杀其兄乎!周公之东征,讨武庚也;武庚未畔,讨之何名?未畔而已伏诛,则是初无殷畔之事而周公诬之也。若谓武庚之畔即在流言之时,则史当特书之以为讨之张本,不得但记流言,遽云当诛。诛流言者邪?诛畔者邪?虽初搦笔之童子不至如是,况史臣而有此文理邪!《诗》云:“曰予未有室家。”又云:“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则是王室不安,诸侯携贰,而尚未知其所定也。细玩通篇,虑患之心溢於语言之表,然则此诗作於东征之前明矣。若以为在东征之後,则王室已安,天下已靖,而为岌岌忧危不保终日之言,於事为不切,於人为不情矣!而说者乃以“既取我子”为东征後之证,曰:“‘子’喻管、蔡,‘室’喻王室;言‘既取我子’则管、蔡既已受诛矣。”(朱氏公迁说)信如所云,管、蔡诛则武庚亦诛矣,泉下游魂其尚能毁我王室乎!嗟夫:朱子之於《传》岂能无千虑之一失,况其晚年已不吝於自改其说,而後儒反代为朱子吝之,何邪?故今遵《蔡传》之说,而以东征之事次於成王亲迎周公之後。

“秋大熟,未,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与人大尽弁,以启金之书,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二公及王乃问诸史与百执事,对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王执书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劳王家;惟予冲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迎;我国家礼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则尽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岁则大熟。”(《书金》)

引吕游语辨“居东”非东征

按《书》此文,居东之非东征益明。临漳吕乐天先生游《己酉记疑》尝辨之,今录於左。

【《己酉记疑》一则】(节录)“周公居东,去京师必不甚远,周公此时亦无大责任,故感风雷之变,启金之书,执书以泣,随即出郊迎公,天乃雨,反风也。若以居东即为东征,则武庚所都去国千馀里,岂有不下班师之诏又不待风止,即出郊迎公之理!由此看来,论此事者当以蔡注《金》为正,《鸱诗传》虽不观可也。”

余按:此说深中事理。盖武庚未平,周公必不能中道班师;武庚既平,周公又不可拥兵居外。其为无事显然。不得谓之为东征也。

辨扌前蚤祝神之说

《史记》云:“成王少时病,周公自扌前其蚤沈之河以祝於神。及成王用事,人或谮周公,周公奔楚。成王发府见周公祷书,乃泣反周公。”谯周云:“秦既燔书,时人欲言金之事,失其本末,乃云然耳。”余按:一事而所传闻异词,遂误而两载之,传记如是多矣。庆封之聘鲁也,叔孙食之不敬,赋诗讥之;其奔鲁也,叔孙又食之,祭,亦赋诗讥之。郑之葬简公也,将毁游氏之庙,而子产中止;郑之为搜除也,亦将毁游氏之庙,而子产中止。此皆显然一事,而《传》悉两载之;无他,采之太博而择之未精耳。《左传》犹然,况其下焉者乎!後人过於信古,遂不敢议,惑矣!谯周之言是也。然即此可见《史记》之文传而失其真者甚多,学者不可以其近古,谓其必有所本,遂概信之以为实也。

【补】“管、蔡启商,间王室。”(《左传》定公四年)

“管叔以殷畔。”(《孟子》)

【存参】“奄君蒲姑谓禄父曰:‘武王既死矣,今王尚幼矣,周公见疑矣,此百世之时也,请举事!’”(《尚书大传》)

管,蔡之诛不因流言

《伪古文尚书》云:“惟周公位冢宰,正百工,群叔流言,乃致辟管叔于商,囚蔡叔于郭邻(云云)。”余按:《传》称“管、蔡启商,间王室”,《孟子》书中亦有“管叔以殷畔”语,则是管蔡之诛以畔故,不以流言故也。乌有但闻流言而遂诛其亲戚者哉!《伪书》之文,其诬圣人不小,故今载《春秋传》、《孟子》之文以正之。至《大传》所言,乃伐奄张本;虽不敢必其实,而理容或有之。故附存之。

“王若曰:‘猷,大诰尔多邦越尔御事。弗吊,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洪惟我幼冲人,嗣无疆大历服,弗造哲,迪民康,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殷小腆,诞敢纪其叙。天降威,知我国有疵,民不康,曰“予复”,反鄙我周邦。……予永念曰,天惟丧殷,若穑夫,予曷敢不终朕亩!天亦惟休于前宁人。予曷其极卜,敢弗于从:率宁人有指疆土,矧今卜并吉!肆朕诞以尔东征。天命不僭,卜陈惟若兹。’”(《书大诰》)

【备览】“武王崩,三监(《传》云,“三监:管,蔡,商”)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将黜殷,作《大诰》。(《书序》)

《大诰》有阙文

按《大诰篇》首当有数语序《诰》之所由作,若《盘庚》、《多士》、《多方》者;而今无之,盖缺文也。故今取《书序》之文补之。

【补】“王於是乎杀管叔;而蔡蔡叔,以车七乘,徒七十人。”(《左传》定公四年)

诛管、蔡系奉王命

战国人多称周公诛管、蔡;晋慕容盛遂以擅诛管、蔡为周公罪。余按:周公东征乃奉成王之命,《尚书》、《春秋传》之文甚明,不得以其事专属之周公也,盖周公辅相两朝,勋崇望重,故说成周事者多归之於周公,正如陈贾所云“周公使管叔监殷”。是时武王在上,太公望、散宜生等共佐之,周公安得自使管叔乎!

《伪书》增出霍叔之非

《伪古文尚书》云:“致辟管叔於商;囚蔡叔於郭邻,以车七乘;降霍叔为庶人,三年不齿。”宋尧叟林氏《春秋传》“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注云:“周公伤夏、殷之二叔世,疏其亲戚,不能同心,以至灭亡。或以二叔为管、蔡者非;管权、蔡叔、霍叔三叔,不得称二叔。”(《杜注》“二叔”说同,无管、蔡、霍三叔之说)余按:《春秋传》云:“管、蔡启商,间王室,王於是乎杀管叔而蔡叔。”又云:“管、蔡为戮,周公右王”,无有一言及霍叔者。《史记殷本纪》云:“武庚与管叔、蔡叔作乱。”《周本纪》云:“武王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又云:“周公奉成王命,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皆与《左传》文合,而无霍叔。其尤显然无疑者,《管蔡世家》称“封叔鲜於管,封叔度於蔡”,下云“二人相纣子武庚”;称“封叔处於霍”则不言是;然则霍叔未尝监殷明矣。而《鲁周公》、《卫康叔》、《宋微子》各世家亦俱但称“管叔、蔡叔傅相武庚”,“管叔、蔡叔作乱”,“周公诛管叔,放蔡叔”;若霍叔果同监殷而同作乱,不应数篇之文如合符然,皆有管、蔡而无霍也。《尚书大传》云:“武王使管叔、蔡叔监禄父。”《汉书地理志》云:“周既灭殷,封其畿内为三国──邶,以封纣子武庚;庸、管叔尹之;卫、蔡叔尹之──以监殷民。”皆与《左传》、《史记》说同,不言霍叔。由是言之,以殷畔者止管、蔡二叔而无霍,故《传》云“吊二叔之不咸”,不称三叔也,至晋皇甫谧作《帝王世纪》,始称“自殷都以东为卫,管叔监之;殷都以西为,蔡叔监之;殷都以北为邶,霍叔监之。”《伪尚书》缘此,遂采《左传》语而增以“降霍叔”之文。然则此书之撰於晋以後而非安国之所传也彰彰明矣!如果安国所传,不应两汉诸儒皆不知有霍叔,独至皇甫谧始知之;而左氏生於周世,在焚书之前,尤不应不知有霍叔而每文皆但言管、蔡也。杜氏以下文称“管、蔡”之故,因释“二叔”为“二代之叔世”,固已强词;至林氏乃据世俗相传之语以驳二叔之称,而不复考《左传》他文及《史》、《汉》旧说,尤疏之甚矣!且“降为庶人”者,汉以後法耳;三代以上,大臣有罪,可杀可放,而未尝有降其爵者,先王所以辨上下,别嫌疑,定民志也。春秋之时,卿奔他国,乃有降从大夫之位者;彼原非此国之卿故然耳,本国固无是也。乌有朝齿公卿而暮同编户者哉!且蔡叔罪重於霍叔,尚有车七乘,徒七十人,以大夫之奉奉之,而霍叔之罪递轻,乃反降为庶人,一何其赏罚之颠倒乎!或疑《金》有“群弟流言”之文,当不止蔡叔一人。然即蔡、霍二叔,亦不得遂称“群”。盖流言者自多人,监殷者自管、蔡,不得谓流言之人尽监殷之人也。故今但据《春秋传》文载之;无稽之说不敢以妄增也。

“周公既承成王命,诛武庚,杀管叔,放蔡叔,乃命微子开(本“启”字,避景帝讳改)代殷後,奉其先祀,作《微子之命》以申之,国于宋。”(《史记宋微子世家》)

引崔迈语辨《伪书微子之命》

《伪古文尚书》有《微子之命篇》,余弟迈《讷庵笔谈》尝辨之。今录於左。

【《讷庵笔谈》一则】“封微子,非封他人比也。改革之际,难为言矣。当时命之者之言,其於理於势必有其恳挚而婉笃者;今皆不可得见。作《书》者以其难於措辞,故但为肤廓通套之语,於当日情势无一语及之,譬若扶墙而行,不敢少动,惟恐其有破绽以贻後世口实。此正可见作者伎俩;而後世乃犹以为真圣人之言也!试使後世能文之士代为此篇,其揣情度势亦必有可以感动人心而慰安殷之遗民者。寥寥数语,苟且了事必不然矣。”

周公相成王中

【补】“伐奄三年讨其君。”(《孟子》)

伐奄不在武王世

近世读《孟子》者,以“周公相武王”为句,“诛纣伐奄”为句,遂以伐奄为武王事。朱子亦云:“奄助纣为恶者。”余按:《经》、《传》无武王伐奄事。《书多方》云:“惟五月,丁亥,王来自奄。”《多士》云:“昔朕来自奄,予大降尔四国民命。”是伐奄乃成王事也。《诗东山》云:“我徂东山,忄舀忄舀不归。”又云:“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是“三年讨其君”即周公东征事也。《尚书大传》亦称奄君谓武庚请举事,《书序》又称成王伐淮夷,遂践奄,然则伐奄决在成王之世无疑。《孟子》此文,当以“周公相武王诛纣”为句;“伐奄三年讨其君”自为一句,非武王时事也。盖缘初学读书多不能诵长句,率於四五字处读断,如“知和而和”,“何必读书”,“饱食暖衣”,“夫子循循然”之类;相沿既久,遂以为固然耳。嗟夫,章句之学,通儒所鄙,然章句之士亦何可多得!韩子云:“凡为文宜略识字。”为文而能识字,说经而能知句读,此固非易易事也!故今伐奄一事载之周公相成王时。《伪孔传》又谓“成王之世,奄凡再叛”,乃因《多方》、《多士》篇第失次而误。说见後《多方》、《多士》条下。

【附录】“驱飞廉於海隅而戮之。”(《孟子》)

驱飞廉当在伐奄後

此事时世无可考者。然玩《孟子》此文,曰“驱飞廉於海隅”,似前尝讨飞廉而飞廉逃於海隅也者,疑即武王伐纣之时,《史记》所谓“不与殷乱”者也。奄负东海,海隅乃奄东境;盖因奄未臣服,故得苟延残喘;至克奄後始得而戮之耳。然则此事当在伐奄之後,是以孟子连而及之。但於经传皆无明文,故附录於此。

辨帝赐石棺之说

《史记秦本纪》云:“周武王之伐纣,时蜚廉为纣石北方;还,无所报,为坛霍太山,而报得石棺。铭曰:‘帝令处父,不与殷乱;赐尔石棺以华氏。’死,遂葬於霍太山。”余按:武王既已克殷,蜚廉何由至霍?果还,至霍安能逃於武王之诛而得从容以终天年?且蜚廉助纣为虐者,何以帝反嘉之而赐之石棺乎?此事至为荒谬,盖秦、赵之人讳其戮而妄造此说以欺人者,是以谯周《古史考》深所不信,而司马氏《索隐》亦以为非实也。当从《孟子》为正。

【备览】“唐叔得禾,异亩同颖,献诸天子;王命唐叔归周公於东,作《归禾》。”(《书序》)

【备览】“周公既得命禾,旅天子之命,作《嘉禾》。”(同上)

辨禾苗盈车之说

按:《史记》载此事与《书序》同。《尚书大传》及《说苑》皆以为“三苗贯桑而生,大几盈车”,恐系传闻而甚其词者。故不采。

“我徂东山,忄舀々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埽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诗豳风》)

《东山篇》即伐奄事

按:此诗称“我徂东山”,又称“于今三年”,是即周公“伐奄三年讨其君”事也。故次之於此。卫宏《诗序》以为周公东征而归,劳归士,大夫美之而,《朱传》以为周公自劳归士之词。余按:此篇毫无称美周公一语,其非大夫所作显然;然亦非周公劳士之诗也,细玩其词,乃归士自叙其离合之情耳。三年东征,不为不久,破斧缺┥,下为下劳;而其词绝无一毫怨意,若《邶》之《击鼓》,《雅》之《渐石》者,即此可见盛世景象。以为劳归士,美周公,此意索然矣。至《序》所称“说以使民,民忘其死”云者,虽得诗人之旨,然谓“序其情而悯其劳,所以民说”,亦非也。圣人之於民,必有抚爱於平日,矜恤於临时者,是以民忘其死;非徒用一诗劳之之虚文,即能有此效也。然则谓序其情而民说,何若谓归士自述其情,虽极劳苦思念而毫无怨上之心,由於上之爱民有素,是以上下一体者,为得其真乎!

“既破我斧,又缺我┥。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将!”(《诗豳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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