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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崔德皋先生遗书(6)

蔡氏以鄱阳不合,欲以巢湖当之,又谓“不应舍此录彼,记其小而遗其大”。巢湖固不可代彭蠡,而谓舍此录彼,记小遗大,亦有不必然者。盖《禹贡》所记山水,皆以其致力者言之;视今之地形,则为详於西北而略於东南;荆州之境,衡山以南无一语及之。扬州之境,如今江西、浙江之地,自敷浅原而外亦不他及;是故,北条之北山入海而止;而南条之南山止於敷浅原。导河则氵水、大陆、九河、逆河,所叙甚详;导江、汉则止於中江、北江,东南以往,记考略矣。意当时衡山以南,及今江西、浙江之地,山高水缓,患害不深,兼以蛮荒负固,地险且远,禹不至其地,未尝致功,故止言彭蠡而不言鄱阳,止言中江、北江而不及南江也。且荆、扬、徐、兖之境,为湖者众矣,不之及者甚多,原不能及遍也。即以山论,庐山高且大於敷浅原而不之及,蔡氏亦知之矣。然则鄱阳不及,亦无疑於“舍此录彼,记其小而遗其大”也。

夫“鄱”古作“番”,鄱阳县以番水而名。番者,播也,犹“播为九河”之播,言一水播为数水,故名之曰番水。今之洞庭,在当时为九江,而在今为湖独深广盛大,非鄱阳、太湖所能敌,则安知鄱阳湖在禹时不亦为数江安流而至後世始盛乎!又地形北高而南下,而水道日趋於南,北乃益高。黄河迁於宿迁,南遏淮水,而淮、扬之间遂成巨浸,群湖连蔓,则又安知非江、汉之汇本在北,其後江迁而南,合於豫章江,而彭蠡遂为平地,南江遂遏而为湖乎!朱子言“今彭蠢至冬天水涸,亦止数条江水在其中”,则是鄱阳与洞庭正同。洞庭在当时谓为九江而不谓之泽,则鄱阳亦必不谓之泽也。此《汉志》所以鄱阳县有鄱水而无彭蠡而《禹贡》所谓“汇泽为彭蠡”者知必非鄱阳矣。

盖尝以《汉志》所言思之,不曰“有彭蠡泽”,亦不曰“彭蠡泽在其西”,而曰“《禹贡》彭蠡泽在其西”,必举”《禹贯》”者,见时当已无彭蠡,而古地名相传可识也。余按地形,必当在今武昌以东,蕲州、广济以南,浔阳、宿松以西,考之地图,证之记载,其地亦多潴水,而九江为尤近之;别於鄂陵,会於江口,上下三百馀里。大约自浔阳江以西既古彭蠡泽,其地望既合於《禹贡》,亦合於《汉志》。夫古之九江为今之洞庭,安知古之彭蠡非今之九江乎!彭泽为县,去鄱阳湖远而浔阳江近,是古之名县以此不以彼,故《汉志》不曰“彭蠡泽在其南”而曰“在其西”也。浔阳江中有彭郎矶,“彭郎”未必非“彭蠡”之误。又九江有湓水、湓江、湓城、湓浦诸名,记者谓“九江有井如盆,故名”。夫一井岂可谓之水,而以之为地名江名乎!(今地志及图,九江有清湓山,湓水所出,与古《九江记》异。)湓者,彭之音讹也。《真》、《文》、《庚》、《青》数韵之字,相传而讹者多矣。

或谓彭蠡既江、汉所汇,不应塞为平地,则亦不然。泽者,水草交厝之所;大约其地洼下,水盛则聚,水杀则涸,易於潴水,亦易於湮塞。《禹贡》所言诸泽,若大陆、囗梦,则当时已可耕治矣;雷夏、大野、荣波、菏泽、孟猪、猪野,则皆塞为平地;後世指其地者亦多出於亿度,人自为说。彭蠡亦泽也,独不可塞为平地乎!今现有鄱阳湖与江相连,而地颇相近,遂必指为彭蠡;若无鄱阳,吾知其必求之江北而谓塞为平地矣。

且地之改易有可证者。浔阳九江,昔所谓“江分九派”者,今止一江,无九江之迹。九江可变为一江,彭蠡泽独不可变为九江乎!名之改易亦有可证者。洞庭本太湖之名,湖中山有石穴深洞,无知其极者,因洞以名山,因山以名湖;吴起所谓“三苗氏左洞庭”者是也。後世谓洞庭者乃《禹贡》九江,是九江冒洞庭之名也。九江之洞庭相远,而洞庭自若,犹且冒其名;况鄱阳在江南,彭蠡在江北,势既遥相联接,而彭蠡又无形迹,其以鄱阳冒彭蠡之名亦何足怪乎!

朱子确信鄱阳为彭蠡,既谓经为衍文,又谓禹遗官属致误,又谓《汉志》不知湖汉之即为彭蠡而两言之。岂禹与班固皆误,而朱子独不误乎!疑经畔古,非余之所敢安也。昔郦道元有言:“东南地卑,万水所凑,触地成川;故川旧渎,难以为凭。”故《禹贡》所言,其不合於今者,阙疑可矣。若必欲以後世之地形证古人之是非,几何其不疑黄河未至於氵水、大陆;而岳阳、荆州之境,其与太原相远耶!

【《生民》诗《集传》辨】

朱子注《生民》诗,载张子之言,谓:“天地之始固未尝先有人也,则人固有化而生者矣;盖天地之气生之也。”又载苏氏说,谓:“凡物之异於常者,其取天地之气常多,故其生也或异。麒麟之生异於犬羊,蛟龙之生异於鱼鳌,物固有然者矣。神人之生而有以异於人,何足怪哉!朱子谓斯言得之,而余则以为非也。夫化而生者,天地之始也。高辛之世,岂天地之始乎!溯高辛而上之,其见於经可信者,有颛顼、少吴,黄帝、神农、伏羲氏矣,其前虽荒远不可详,然未必遂为天地始也。夫自化而生之时,至於高辛,不知几百年或千年,或万年,或数万年,而仍化而生乎!高辛氏以前,羲、农、黄帝之世,胡不闻化而生?高辛氏而後,尧、舜、禹、汤之世,胡不闻化而生?而独高辛氏之子有稷复有契,一家得两化生乎?盖天地之始,以理揆之,诚有化而生者。草昧既开,万物既定,则胎卵化湿,其生有常;若有异於常者,是妖也,而以诬圣人乎!如曰圣人之生与常人不同,取天地之气常多,则古之圣人不少矣,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何以不化而生,岂其得於天地之气者又少欤?书传所载,若褒姒、夜郎王亦有化生者矣,其取天地之气既多,则宜亦为圣人,何以或为淫後,或为蛮夷君长,而不得与稷、契并称也?至於麒麟蚊龙之生,多人所不能见。既曰麒麟无定种而蛟龙皆出於变化,彼无定种与变化,是即其有定者也。故不闻麒麟皆麟生,而此一麟独牛生也。又不闻蛟龙皆卵生,而此一蛟一龙独化生也。是乌可为比乎,天地间化生之物,若蜃蛤蝉蚋之类,皆古今有常而不变,不以为异,犹之人必始於人道之感而不可改也。苟无人道之感,而履巨迹可生,吞卵可生,则生子綦易而妇人亦危矣。”

然则稷、契何以生,而《生民》、《元鸟》之诗何说也?曰:履巨迹,吞卵,此事之未有者也。即有其事,亦姜螈履巨迹而适生稷,简狄吞卵而适生契,其人道之感自在也。使不履巨迹,不吞卵,而亦生稷,亦生契也。且予观《生民》之诗,未尝见其确为履巨人之迹;无人道之感也。所谓“履帝武敏”者,谓高辛亲往郊而姜原踵其迹耳。所谓“不康祀,居然生子”者,谓上帝宁我康我而安然生子耳,即“无无害”之谓,“居然”犹安然也。盖近世说《诗》有如此者,此亦理明辞顺,何必遵汉人无识怪诞之说以曲为之解乎!至於《元鸟》之诗,则尤未明言其何若,阙疑可矣。

大抵人情,子孙於其先世?往往表其奇异以为夸诩震耀之端;而後世诞妄者则又好因近似之语,造事以惑人。若夔一人已足而曰“夔一足”,牵牛、织女二星而曰“天帝嫁为夫妇”之类,皆诞妄不足道。而张子、苏氏乃巧为说以实其事,朱子亦误载之《集注》,其诬圣惑人,儒者不得辞其过也!

《伪泰誓》之言曰:“白鱼入於王舟,有火复於王屋,流为乌。”司马迁截之《史记》,而董仲舒亦引其语,以为王者受命之符。幸而已黜其书;使其书至今存,而无今书《泰誓》,则亦将旁引曲说,同於巨迹卵之事矣。

【《春秋》论】

圣人之作事也,固有冒天下之大恶,犯天下之大忌,而公为之者矣。圣人非不知大恶不可冒,大忌不可犯,而敢为无忌惮之行也;彼见天下靡靡焉日入於乱也,不有人起而救之,则其祸将不可胜穷。天之所以生圣人者,固非令其安衣坐食,同於庸众无能之人已也。彼庸众无能者不能为善,亦不能为不善,其避大恶,畏大忌,固宜。而圣人承天之意,以为非我莫能定天下之乱,较量於经权轻重之间,卒然振发,甘心得罪於人而独求合於天,虽冒大恶,犯大忌,而不自疑。故尧、舜不惜以天下与人,而汤、武至以臣弑君。何者?其心之安也。

昔者孔子,大夫也,而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其赏罚进退皆非一人所得私;而孔子行之不顾者,亦其心之所安也。当是时,纲纽废弛,民人涂炭,诸侯互相攻灭,而弑君弑父之祸复公行而无所忌,使当禹、汤、文、武之时,皆所诛讨夷灭而不赦者;而周天子暗弱无权,拥天王之虚器而一不敢问,其势将无所底止。故天生德於孔子,而孔子亦知非己不能定天下之乱,是以周流於七十二国而应佛、公山畔臣之召,汲汲以求一日之用;意谓苟能反天下於正,其权不必自周出也。故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不幸卒无所遇,无所发其救时之心,不得已而作《春秋》,借天子之权以赏罚二百四十二年之事。盖得位则见诸行事,不得位则诸空言,其事虽异,其道则同;要使天理有一线之存,而乱臣贼子得以稍敛其迹,则虽被僭之名而不辞也。故曰:“知我者惟《春秋》,罪我者惟《春秋》。”推孔子之心,虽汤、武之事亦可为之,而况於《春秋》。而论者不识圣人之心,谓以天子之权与鲁,呜乎,何其谬也!

子贡言桓公杀公子纠,管仲不能死,且又相之,以为未仁,而孔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至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左衽!非若匹夫匹妇之谅,自经於沟渎之中,而人不知。”则是匹夫匹妇之谅,孔子所鄙不为,而深有取於管仲者,岂非以有志於天下,则小节不足以夺之与!孟子生於战国,其语齐、梁之君,皆以行王政安天下为急;彼其时周天子固在也,而不以为嫌者,盖其心即孔子作《春秋》之心,故曰:“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夫《春秋》作而後乱臣贼子惧,则《春秋》不可不作也。使孔子不安於心,亦避大恶,畏大忌,而不敢作,则乱臣贼子必无所惧,是孔子亦庸众无能之人而无益於天下者也,岂天之生圣人之心也哉!

因读苏明允《春秋论》而作。

【正统论上】

论正统者众矣,自宋欧阳修以至国朝魏禧,予所未见者不论,所已见者予皆有以识其说之非也。夫统有分合而无正伪,而正不正不关於其统。论者泥於其名,每曲为之说,又或以爱憎为褒贬,故其是非不当而予夺不公。

今夫“正统”之名何乎?非古圣人悬此格以待後之君也;其说起於後世之学士大夫。彼见历代之事势各殊也,於是正统之名兴焉。有正统而後有“偏统”,由是而又有“僭统”、“窃统”;此皆强立名字,以古人就己之私说,皆予之所不取。

且彼所谓“统”者果何谓耶?谓合於一者为统乎,则凡合於一者皆是而不合者皆非也,一言而决矣。谓历代相传之绪为统乎?则合古今皆不离乎统,何得有正偏僭窃之名?

盖天下有势有义:正者义也,统者势也。言正不可言统,言统不可言正,然後其理明而其说定。试言统之说。统之为言,犹曰有天下云尔。天下,公器也,非一人一姓之所得私。当其时归於一,则统有专属;及其分也,则统亦随而分矣。今夫一物而数十百人分之,虽出於劫夺焉,不可谓非共此物也。统之说何以异是!自古以来,虽世变纷然,而统无一日之绝也,不过时有分合而巳。盖自唐、虞、夏、商、周皆合也,至战国始分;至秦、汉而又合,三国又分;晋又合,又分於东晋;历南北朝而後合於隋、唐,而又分於五代;至宋又合,而又分於南宋;然後合於元,以迄於今。四千馀年以来,忽分忽合,譬如一缕之丝,寸寸而分合之,其绪固相属也。然则历代虽多,安见其统为正为偏为僭窃也哉?

如曰得国之迹不同,故其名亦异,是论正不正也,非论统也。如以正而已矣,则吾又有说。

【正统论下】

予於商、周,犹窃有疑焉。何疑尔?桀、纣虽暴,汤、武之君也。汤、武虽仁,桀、纣之臣也。臣弑其君,可乎?且夫汤、武之德盛矣,其功大矣,然考其得天下之迹而律以後世之名,则终不免於篡。张横渠之论纣曰:“天命一日未去则为天子,一日既去则为独夫。”予盖迂其说而不信也。夫武王之兴师也,以十三年一月壬辰。假令武王兴师於前一年前一日,将武王不得为圣乎?抑兴师何日,即天命於何日去乎?使观兵之日即伐纣之日,天命去乎未去乎?使武王亦如文王之事纣,将天命终於不去乎?天命不可见也,人何自而知之?世之论汤、武者,不过曰心非利天下也,应天顺人。伐暴救民而已。夫心藏於深微不测之地,其亦至难知矣。即心果无他,而终不可以掩其迹;心非篡则当恕其心,迹实篡则当严其迹。然《诗》曰“至於大王,实始翦商”,《书》曰“惟九年,大统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亦安见其无利天下之心也哉?且幸而汤、武有此事也,故唐、宋之君虽以臣位得天下而皆以恕辞予之;假使古无汤、武而三代以後诸侯有暴行此事者,人以为篡乎非篡乎?吾知必以为篡也。然则汤、武幸而生於三代之前,而後世不幸而生於三代之後也。

昔者孔子,商人也,而生於周,为尊亲者讳,故不肯斥言其非;然亦尝微见其意於论乐论德矣。而人专以孟子之言为定;不知孟子生於战国之际,以周室衰微,百姓涂炭,急於救民劝世,主以为言耳,乌足以为定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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