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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呜呼!司马之志烈矣!虽然吾于北使事深叹谋国之无人也。当是时,江南虽立君,败亡之余耳。而我朝应天顺人,乘机入关,将相和豫、士马精强、甲兵坚利,浸浸乎有席卷囊括之势。为江南计者,阴辑重兵,固守河淮,而遣辩士具玉帛卑辞纳款,愿为与国,输岁币,割大河为界;凡降臣家属在南者,厚赈抚之以系其心,毋令阴进说以内戕。犹恐朝计未必听从,南牧之马难遏也。而乃晏然自大,执承平故事,欲以属国礼折捶使之;而所遣之使刚直不挠,佐以奸险悖逆之凶徒,是知不屈膝之为不辱命,而不知启衅之适以败国也。且夫金革不避,君子犹将讥之;煌煌聘问之吉,至以缞绖将事可乎?家国不可两顾、忠孝不得两全;懋第请之则不智;廷臣不言则不忠。致使御书不达,使事不终,岂非谋国者之咎哉?即无洪范之阴输,亦岂能有当乎?故夫忠臣之义,全国为上;吾计足以卫国而不用而后死之,则可谓无憾矣。江督之料左审矣,而小人反龃龉之以自撤其藩篱;使江督计得行,内外一心,左虽有异志,尚有所惮,必不至称戈内向也。呜呼!天祸人国,凶德参会;君子不幸,而值其时。计维一死以报国耳。若二公之忠节,固昭昭乎日月争光哉!

列传六黄得功、高杰、乙邦才、马应奎、刘肇基、庄子固

黄得功,字虎山,合肥人;小执鞭役属人,年壮出关,投大帅为健卒,遂隶辽阳籍。为人忠勇,善骑射,帅拔之帐前亲军。战辄冲锋,积功至游击。入援山东,升参将;旋充总兵官。得功每临阵,饮酒数斗;深入敌营,不顾生死利害。人呼为黄闯子。崇祯十五年,流寇陷庐、凤,奉诏镇定远。时,献贼潜匿英山、太湖间。得功以骑五千往蹑之,遇于石牌。献忠惧,不战走。得功追及,相去尺许,欲生致之,反为逸出。乃收其所掠男女万余人,令各回乡土;以甲仗辎重归朝廷。寻又讨平叛将刘超,封靖南伯。北京之变,总兵高杰、刘良佐、刘泽清俱避贼,率兵南下。高杰,字英吾。起群盗,为自成亲将。自成出战,使守营,与其妾邢氏通;惧诛,挟以降官军。从孙傅廷破贼于囗〈土豕〉头,得升总兵。刘良佐,字晋阶,总督朱大典部将也。从护祖陵,御革左,最后收永城,亦有功。刘泽清,字雀洲,为山东总兵;家在曹县。尝一渡河救汴,壁垒未成,辄遁走。将略无所长,而好声色、喜权利,赂遗权贵,结纳宾客。尝以科臣韩如愈见劾,遣人贼杀之。至是,皆至江北。而杰军尤暴悍,沿途焚掠,居民惊窜。福王之立也,马士英欲与诸将结,以胁制大臣。由是,诸将各居拥戴功。王即大位,史可法谋于朝,请分四镇:一淮扬,一凤寿,一徐泗,一滁和。而封杰兴平伯,镇徐泗;良佐广昌伯,镇凤寿;泽清东平伯,镇淮扬;晋得功以侯,镇滁和。画疆以守,勿妄有所越。诏未行,而高杰先驱兵至江浦。乃遣职方主事万元吉赍万金渡江犒师,告以戢兵听朝命。元吉遍历诸营,告以大义;顾群欲得扬州寄家。扬居天下膏腴,富商巨室聚其中;城守不听入。得功闻元吉言,已戢军;维杰尚剽掠扬城外。江都进士郑元勋喜游侠,自谓可居调停功,具牛酒出劳高军。高杰大喜,置酒酣饮,陈所以欲居扬,顿家口、便征讨耳;非有他意。相与要约。元勋归,扬言于众曰:高帅之来,敕书召之也。彼入城,当镇慰父老,一无动;何害?众曰:高军日屠脍人,四郊暴骨如莽,何谓无害?元勋曰:亦扬人自相杀耳。众乃哗曰,元勋与高反卖吾城以市德。捽其首脔割之。是时,史可法方以阁部督师;杰颇惧,令其下分道坎瘗所暴骸。升帐之日,洒然变色,而可法平易朴诚;将士庭谒,人人引见慰劳。杰大喜,浸视为易与;以杀元勋为扬人罪,请诛知府马鸣騄。可法不许;奏以瓜州处杰,而置得功仪真以牵制之。刘泽清之抵淮安也,过安守将丘磊邀取其辎重,匿不闻;及可法按部至,诸将具櫜鞬迎,视高加恭谨。顾其兵徒虚夸,不足用;不如杰所部皆山陕劲卒,经百战。可法以为经略中原,非杰莫与共功也;愈推诚以抚杰。杰亦欲亲可法。而杰方与得功相猜嫌,会总兵黄蜚赴京过扬州,虑为高军所胁;贻书得功,求以兵迎。得功素与蜚善,因引轻骑二百往会之。至土桥,方缓带蓐食,杰率精骑猝起袭之,箭集如雨。得功夺围得出,三百骑尽没。杰又别遣兵袭仪真,亦不克。得功怒甚,治兵欲攻之。可法闻,疾遣监军万元吉往解;不听。得功方有母丧,可法乃自至仪真入吊。立而语之曰:土桥之事,无愚智皆知其不义。今将军以国蠲盛怒,是归其曲于高,而将军立名于天下也。得功意解。可法乃令杰出马偿得功以千金,为母赙;于是乃已。先是,左都御史刘宗周闻泽清欲以家属寄江南也,上言按以军法皆可斩。泽清见之怒,上书劾宗周;且请赐剑。继又以四镇公疏声宗周罪,其词甚悖。可法以诘得功等,皆云不知;其实出于泽清一人之手。举朝大骇,而士英顾左右之。当是时,良佐最弱,杰粗暴,泽清则以依托马、阮遥执朝权,独得功不相附和。杰妻邢氏色美,饶权智,杰畏之。邢见可法出至诚调护之也,劝杰倾心向可法。杰乃进曰:杰既以身许公,而将士妻子暴露野次,愿终以扬城为请。可法乃申劝扬民,虚己府以舍之。邢亦能严戢兵士,士民安堵;杰乃趋治装北行。九月师发,大纛折、西洋炮无故自裂;监纪应廷吉私谓人曰:高公其不免乎。睢州总兵许定国者,年老矣,尝负功不得封。上书诋高为贼,高憾甚。至是,闻高将向开、归,大惧。杰过徐州,又以马士英指,斩降盗程继孔,定国愈惧。明年正月,杰至睢州。定国先数十里跪马首迎,顿首请死。且言定国目不知书,仓皇中假手上书,而代者误入公名,定国亦不知其何语,愿公毋以是为定国罪。武人见其绌服,且怜之,闻谩语以为信,执其手约为兄弟。定国乃盛张灯、治具飨杰,饰以美姝以侍酒。杰大营去城二十里,率左右三百骑以往。定国令其弟饮诸将于别宅,人挟二妓,优伶杂坐;杰与从骑皆沾醉。夜半伏甲起,尽歼三百骑。杰夺他人刀犹格斗,而后就缚。定国南向坐曰:今竟何如?杰大笑曰:我为竖子所弄。呼酒痛饮而死。定国既杀杰,即渡河归降;杰部将李本身、王之纲屠睢旁二百里。可法闻之,大哭;知中原之不能复图也。驰往抚定之;而请以李本身为大将军,代统其众。三镇闻杰死,皆起至扬州,将分其军。马士英不可,曰:彼有子元爵也,待其长而还之。乃如可法议,而赠杰太子太保,命其子袭封。泽清大治睢邸,极壮丽,取美人、钟鼓以充之,于疆事勿问也;匿丘磊之怨,中以他罪,卒又致之至死。及四月,宁南侯左良玉反,士英亟移得功芜湖板子矶御之,而召良佐入卫王师。得功长驱渡淮,泽清逃;得功再败左兵,进封靖国公。王师既克扬州,乘胜渡江;上仓卒幸太平,至得功营。得功见上,惊泣曰:陛下死守京城,以片纸召臣,臣犹可率士卒以阻当。奈何听奸人之言,轻弃社稷乎!今进退无据,臣营单薄,其何以处陛下?上俛首无语。得功急促兵前进,而良佐、泽清已诣军门降。豫王即遣良佐追帝,良佐潜结得功部将马岱为内应。得功麾军渡江,岱先断浮桥,兵溺死无算。得功不知良佐已降,犹就而计事;流矢贯其喉,乃大骂良佐。良佐劝之降,得功挥鞭自誓曰:我黄将军岂屈膝他人者哉!请明日决一死战。次日将战,麾下进曰:大事已去,徒取僇耳。得功视将士皆无斗志,抚膺大恸,卸甲冑、服冠带,北面再拜自刎。时,上在征南将军翁之琪舟中,裨将田雄掖之去。闽中赠得功淝水王,谥「忠烈」。之琪字符倩,仁和人。京师破,以守备从黄斌卿勤王。至南京,授总兵官,御左梦庚有功,进左都督。田雄挟之去,之琪挽之不得,跃之板子矶湍流以死。

乙邦才,字奇山,青州人。崇祯末,以队长从监军太监击贼河南、江北间,主者未之奇也。总兵黄得功与贼战霍山,得功乘胜,舍其大军,单骑前逐贼,陷淖中;贼围之数重,射杀得功所乘马。得功亦仰面射贼洞胸,与之相持。天将暮,余二矢耳;得功自问必不免。而邦才适自别道驰还,登高望见之,识其冑,曰:黄总兵也。大呼,复驰之。贼散走。得功乃拔于淖以出。邦才授以己马,分箙中矢与之,步从得功,且走且反射;凡杀追骑十余人,始得及大军。于是,得功德邦才,以语主者。主者始奇之,稍拔为标下材官。是时,有张衡者,从总兵刘良佐,亦以骁勇知名。贼兵围六安甚急,总督马士英率兵救之。始至,立斥其左右副将而号于诸军曰:孰为乙邦才、张衡者入见。而两人庭谒,即谍补副将,以其兵授之。出文书曰:为我入六安、取州守状以报。两人则应曰:「诺」。出简壮士二百骑,突贯贼营,遂入城。周城而呼曰:大军至矣。城中人大喜合噪。两人者,促州守具食。食已,挥州守曰:署状。急怀状引骑冐围出,贼大惊;已而知为邦才、衡也,皆止不敢逼。反命,不失一骑。时,颕、寿、六安、霍山诸州县数被寇。邦才大小十余战,破围陷阵,俘斩无算。主者欲攘其功或移之他将者数矣;同列为邦才不平,时时讽之使言,辄谢曰:此我众不惜死耳,我一人何能为?终退让不自言也。江南立国,史可法出督师,愿得邦才与衡,俱以总兵官驻扬州。未几,大兵至,邦才战败死。其同城总兵马应奎,池州人,初为中军。常从可法率家丁五十余人巡行村落间,猝遇贼;众惧,欲亡去。应奎大声曰:去安之?勿怖!死此,命也。连发二矢,殪二贼。贼退,可法因拔用之。每战,披白甲,大书「尽忠报国」于背。官总兵。扬州破,死之。越十日,色如生。

刘肇基,字鼎维,辽东人。世袭指挥,功至南京左都督、太子太保。自请隶督师标下,任援剿事。扬州危急,史可法檄各镇兵无一至者,肇基独从白洋河疾驰入援。过高邮,不一见妻子;入守北门,发炮伤攻者无算。城破,巷战而死。其妻亦英毅。有仆自扬州逃回述主死状,其妻恸哭毕,即阶前椎杀之,以其背主也。

庄子固,字宪伯,昆山人,隶辽阳籍。年十三,杀人亡命,积军功为宣府参将。史可法荐授副总兵,屯田归德间。募壮士七百余人,悉以「赤心报国」四字为号。扬州被围,疾驰赴援。三日夜而至,城陷死之。其时,武臣同死者甚众:总兵则楼挺、江云龙、马守卿,副将则李豫,参将则李隆、徐纯仁、冯国用、陈光玉、陶国祚,游击则李大忠、孙开忠,都司以下则姚龙、解学曾、吴魁、冯士富、冯近仁、孟容、徐应城、张小山、段元、范仓、张应举、郭仓、曹登玄、范四、范海、王东楼等,皆战死。楼挺字振扬,金华人。马守卿,池州人。江云龙、李隆、徐纯仁,俱扬州人。陶国祚,兴化人。

李大忠,应天人。孙开忠,高邮人。此皆扬州之死难者也;惜乎,其行事轶矣。

南渡畏四镇之跋扈,奉之若骄子,而以靖南与东平等并提而论;此不知御将之道也。夫泽清、良佐妄人耳;杰虽粗暴,其骁杰足赖焉。若靖南之忠勇善战,一时宿将莫尚也。使立国之初,不定分镇之议、茅土之封,以俟策勋筑坛授钺。拜得功为大将,而以杰副之、邦才之徒偏裨焉;杰畏得功,其势不敢不听;杰听,而泽清、良佐惟所指挥矣。然后可法居中调度,经略中原,即未能迅扫河洛,亦未至令敌人不血衄而飞渡也。计不出此,而煦妪含忍,而使之自相猜疑,为穴中之斗,伤已!且奉以拥戴名,寸功未立,荣膺五等,贵极富溢,遥制国命,而小人者反借以为声援;其败亡,不亦宜哉!观靖南告弘光之词,君子有余恸矣。呜呼!明之武臣若刘孔昭、赵之龙辈,皆带砺相承、累世勋贵,而险慝弄权、卖国偷生,苟无靖南诸臣为武夫生色,巾帼且得而笑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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