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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榜书第二十四

榜书古曰署书,萧何用以题苍龙、白虎二阙者也,今又称为擘窠大字。作之与小字不同,自古为难。其难有五:一曰执笔不同,二曰运管不习,三曰立身骤变,四曰临仿难周,五曰笔毫难精。有是五者,虽有能书之人,熟精碑法,骤作榜书,多失故步,盖其势也。故能书之后,当复有事,以其别有门户也。

榜书有尺外者,有数寸者,当分习之。先习数寸者,可以摹写,笔力能拓,起收使转,笔笔完具。既精熟,可以拓为大字矣。杜工部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则古人童年先作大字可见矣。

学榜书虽别有堂壁,要亦取古人大字精者临写之。六朝大字,犹有数碑,《太祖文皇帝石阙》《泰山经石峪》《淇园白驹谷》,皆佳碑也。尚有尖山罔山铁山摩崖,率大书佛号赞语,大有尺余,凡数百字,皆浑穆简静,余多参隶笔,亦复高绝。

榜书亦分方笔圆笔,亦导源于钟、卫者也。《经石峪》圆笔也,《白驹谷》方笔也。然自以《经石峪》为第一,其笔意略同《郑文公》,草情篆韵,无所不备,雄浑古穆,得之榜书,较《观海诗》尤难也。若下视鲁公“祖关”、“逍遥楼”,李北海“景福”,吴琚“天下第一江山”等书,不啻兜率天人,视沙尘众生矣,相去岂有道里计哉!

东坡曰:“大字当使结密而无间。”此非榜书之能品。试观《经石峪》,正是宽绰有余耳。

作榜书须笔墨雍容,以安静简穆为上,雄深雅健次之。若有意作气势,便是伧父。凡不能书人,作榜书未有不作气势者,此实不能自揜其短之迹。昌黎所谓“武夫桀颉作气势”,正可鄙也。观《经石峪》及《太祖文皇帝神道》,若有道之士,微妙圆通,有天下而不与,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气韵穆穆,低眉合掌,自然高绝,岂暇为金刚怒目邪?

《白驹谷》之体,转折点画,皆以数笔成一笔,学者不善学,尤患板滞,更患无气。此是用方笔者,方笔写榜书最难,然能写者,庄雅严重,美于观望,非深于北碑者,寡能为之而无弊也。

自萧何题署之后,梁鹄、韦诞、卫觊,盛以此称,唐时殷仲容“资圣”,王知敬“清禅”,并知名一时。盖榜书至难,故能书者致为世重也。

北人工为署书,其知名者,并著于时。题洛京宫殿门板,则有沈含馨、江式。北京台殿楼观宫门题署,则窦遵瑾。周天和时,露寝成,赵文深以题榜之功,除赵兴守,每须题榜,辄复追之,其重榜书至矣。故榜书当以六朝为法。东坡安致,惜无古逸之趣;米老则倾佻跳荡,若孙寿堕马,不足与于斯文;吴兴、香光,并伤怯弱,如璇闺静女,拈花斗草,妍妙可观,若举石臼,面不失容,则非其任矣。自元、明来,精榜书者殊鲜,以碑学不兴也。吾所见寡陋,惟朱九江先生所书《朱氏祖祠》额,雄深绝伦,不复知有平原矣。吴中丞荷屋,则神采雍容,气韵绝佳。

数寸大字,莫如《郑道昭大基仙坛》及《观海岛诗》,高气秀韵,馨芬溢目。《般若碑》,慎伯盛称之,以为古今石本隶楷第一,谓其雄浑简静,则诚有之,遽臆定为西晋人书,则不无嗜痂之癖。考《般若碑》是北齐书也。

梁碑《神道》,渊穆极矣,然各体不同。《简王》则高浑雍容,《靖王》则丰整酣逸,《忠武王》则茂密美致,新理异采,《吴平忠侯》匀整安静。《忠武王》酷肖《刁遵》,《吴平忠侯》甚类《苏慈》。若能展作榜书,固当独出冠时,然吾未见能之者也。

《云峰山石刻》,体高气逸,密致而通理,如仙人啸树,海客泛槎,令人想像无尽。若能以作大字,其秾姿逸韵,当如食防风粥,口香三日也。《瘗鹤铭》如瑶岛散仙,阳阿晞发;《般若碑》与《南康简王》《始兴忠武》四碑比肩,真可为四渎通流于后世矣。

平原《中兴颂》有营平之苍雄,《东方朔画赞》似周勃之厚重,蔡君谟《洛阳桥记》体近《中兴》,同称于时,此以雄健胜者。《八关齐》骨肉停匀,绝不矜才使气,昔人以为似《鹤铭》,诚为近之。宋人数寸书,则山谷至佳,如龙蠖蛰启,伸盘复行,可肩随《大基》《观海》诸碑后,正不必以古今论,但嫌太妩媚耳。

篆书大者,惟有少温《般若台》体近咫尺,骨气遒正,精采冲融,允为楷则。隶之大者,莫若冈山摩崖,其次则唐隶之《泰山铭》,宋隶之《山河堰》,俱可临写也。

榜书操笔,亦与小字异。韩方明所谓“摄笔以五指垂下,捻笔作书”,盖伸臂代管,易于运用故也。方明又有握笔之法,捻拳握管于掌中。其法起于诸葛诞,后王僧虔用之,此殆施于尺字者邪?

作榜书笔毫当选极长至二寸外,软美如意者,方能适用。纸必当用泾县。他书笔略不佳尚可勉强,惟榜书极难,真所谓非精笔佳纸晴天爽气,不能为书,盖又过于小楷也。

字过数尺,非笔所能书,持麻布以代毫,伸臂肘以代管,奋身厉气,濡墨淋漓而已。若拓至寻丈,身手所不能为,或谓持帚为之,吾为不如聚米临碑,出以双钩之,易而观美也。

行草第二十五

近世北碑盛行,帖学渐废,草法则既灭绝。行书简易,便于人事,未能遽发。然见京朝名士,以书负盛名者,披其简牍,与正书无异,不解使转顿挫,令人可笑,岂天分有限,兼长难擅邪?抑何钝拙乃尔!夫所为轩碑者,为其古人笔法,犹可考见,胜帖之屡翻失真耳。然简札以妍丽为主,奇情妙理,瑰姿媚态,则帖学为尚也。

碑本皆真书,而亦有兼行书之长,如《张猛龙碑阴》,笔力惊绝,意态逸宕,为石本行书第一。若唐碑则怀仁所集之《圣教序》不复论,外此可学,犹有三碑:李北海之《云麾将军》寓奇变于规矩之中,颜平原之《裴将军》藏分法于奋斫之内,《令狐夫人墓志》使转顿挫,毫芒皆见,可为学行书石本佳碑,以笔法有入处也。

帖以王著《阁帖》为鼻祖,佳本难得,然赖此见晋人风格,慰情聊胜无也。续《阁帖》之绪者有潘师旦之《绛帖》,虽诮羸瘠而清劲可喜。宝月大师之《潭帖》,虽以肉胜,而气体有余。蔡京《大观帖》,刘焘《太清楼帖》,曹士冕《星凤楼帖》,以及《戏鸿》《快雪》《停云》《余清》,各有佳书,虽不逮昔人,亦可一观。择其著者师之,惟国朝《玉虹鉴真》虽出张得天之手,而笔锋毫发皆见,致可临学。吾粤诸帖,以叶氏《风满楼帖》为佳,过于吴氏《筠清馆》也。吴荷屋中丞专精帖学,冠冕海内,著有《帖镜》一书,皆论帖本,吾恨未尝见之。海内好事,必有见者,傥有以引申之邪?

学草书先写智永《千文》过庭《书谱》千百过,尽得其使转顿挫之法。形质具矣,然后求性情。笔力足矣,然后求变化。乃择张芝、索靖、皇象之章草,若王导之疏,王珣之韵,谢安之温,钟繇《雪寒》《丙舍》之雅,右军《诸贤》《散势》《乡里》《苦热》《奉橘》之雄深,献之《地黄》《奉对》《兰草》之沈著,随性所近而临仿之,自有高情逸韵,集于笔端。若欲复古,当写章草,史孝山《出师颂》致足学也。

学《兰亭》但当师其神理奇变,若学面貌,则如美伶候坐,虽面目充悦,而语言无味。若师《争坐位》三表,则为灌夫骂坐,可永绝之。

王侍中曰:“杜度之书,杀字甚安。”又称:“钟、卫、梁、韦之书,莫能优劣,但见其笔力惊绝。”吾谓行草之美,亦在“杀字甚安”,“笔力惊绝”二语耳。大令沉酣矫变,当为第一。宋人讲意态,故行草甚工,米书得之。后世能学之者,惟王觉斯耳。

宋人之书,吾尤爱山谷,虽昂藏郁拔,而神闲意秾,入门自媚。若其笔法瘦劲婉通,则自篆来。吾以山谷为行篆,鲁公为行隶,北海为行分也。山谷书至多,而《玉虹鉴真》所刻《阴长生诗》,有高谢风尘之意,当为第一。米友仁书中含,南宫外拓,而南宫佻僄过甚,俊若跳踯则有之,殊失庄若对越之意。若小米书,则深奇秾缛,肌态丰嫭矣。

岳忠武书力筼余地,明太祖书雄强无敌,宋仁宗书骨血峻秀,深似《龙藏》,然则豪伟丈夫,胸次绝人,点画自异,然其工夫亦正不浅也。

元康里子山、明王觉斯,笔鼓宕而势峻密,真元、明之后劲。明人无不能行书,倪鸿宝新理异态尤多,乃至海刚峰之强项,其笔法奇矫亦可观。若董香光虽负盛名,然如休粮道士,神气寒俭,若遇大将,整军厉武,壁垒摩天,雄旗变色者,必裹足不敢下山矣。得天专师思白,而加变化,然体颇恶俗。石庵亦出于董,然力厚思沈,筋摇脉聚。近世行草书作浑厚一路,未有能出石庵之范围者,吾故谓石庵集帖学之成也。吾粤书家,有苏古侪、张药房、黎二樵、冯鱼山、宋芷湾、吴荷屋、谢兰生诸家。而吴为深美,抗衡中原,实无多让。慎伯《书品》不称之,可异也。先师朱九江先生于书道用工至深,其书导源于平原,蹀躞于欧、虞,而别出新意。相斯所谓鹰隼攫搏,握拳透爪,超越陷阱,有虎变而百兽跧气象,鲁公以后,无其伦比,非独刘、姚也。元常曰“多力丰筋者圣”,识者见之,当知非阿好焉。但九江先生不为人书,世罕见之。吾观海内能书者,惟翁尚书叔平似之,惟笔力气魄去之远矣。

干禄第二十六

赵壹《非草》曰:“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诚如其说,书本末艺,即精良如韦仲将,至书凌云之台,亦生晚悔。则下此钟、王、褚、薛,何工之足云。然北齐张景仁,以善书至司空公,则以书干禄,盖有自来。唐立书学博士,以身、言、书、判选士,故善书者众。鲁公乃为著干禄字书,虽讲六书,意亦相近。于是,乡邑较能,朝廷科吏,博士讲试,皆以书,盖不可非矣。

国朝列圣宸翰,皆工妙绝伦,而高庙尤精。承平时,南斋供奉皆争妍笔札,以邀睿赏,故翰林大考试差、朝殿试、散馆,皆舍文而论书。其中格者,编、检授学士,进士殿试得及第,庙考一等,上者魁多士,下者入翰林。其书不工者,编、检罚俸,进士、庶吉士散为知县。御史言官也,军机政府也,一以书课试,下至中书教习,皆试以楷法。内廷笔翰,南斋供之,诸翰林时分其事,故词馆尤以书为专业。马医之子,苟能工书,虽目不通古今,可起徒步积资取尚、侍,耆老可大学士。昔之以书取司空公,而诧为绝闻者,今皆是也。苟不工书,虽有孔、墨之才,曾、史之德,不能阶清显,况敢问卿相!是故得者若升天,失者若坠地,失坠之由,皆于楷法荣辱之所关,岂不重哉!此真学者所宜绝学捐书自竭以致精也。百余年来,斯风大扇,童子之试,已系去取,于是负床之孙,披艺之子,猎缨捉衽,争言书法,提笔伸纸,竞讲摺策。惜其昧于学古,徒取一二春风得意者,以为随时,不知中朝大官,未尝不老于文艺。欧、赵旧体,晋、魏新裁,所阅已多,岂无通识?何必陈陈相因,涂涂如附,而后得者。俗间院体,间有高标,实则人数过多,不能尽弃,然见弃者,固已多也。惟考其结构,颇与古异,察其揩抹,更有时宜,虽导源古人,实别开体制,犹唐人绝律,原于古体,而音韵迥异;宋人四六,出于骈俪,而引缀绝殊。其配制均停,调和安协,修短合度,轻重中衡。分行布白,纵横合乎阡陌之经;引笔著墨,浓淡灿乎珠玉之彩。缩率更、鲁公于分厘之间,运龙跳虎卧于格式之内,精能工巧,遏越前辈。此一朝之绝诣,先士之化裁,晋、唐以来,无其伦比。班固有言:“盖禄利之道然也。”于今用之,蔚为大国。虽卑无高论,聊举所闻,穷壤新学,或有所助云尔。

应制之书,约分二种:一曰大卷,应殿试者也;一曰白摺,应朝考者也。试差大考,御史、军机、中书教习,皆用白摺;岁科生员、童子试,则用薄纸卷。字似摺而略大,则摺派也。优拔朝考,翰林散馆,则用厚纸大卷,而字略小,则策派也。二者相较,摺用为多,风尚时变,略与帖同。盖以书取士,启于乾隆之世。当斯时也,盛用吴兴,间及清臣,未为多覯。嘉、道之间,以吴兴较弱,兼重信本,故道光季世,郭兰石、张翰风二家,大盛于时。名流书体相似,其实郭、张二家,方板缓弱,绝无剑戟森森之气。彼于书道,未窥堂户,然而风流扇荡,名重一时,盖便于摺策之体也。欧、赵之后,继以清臣,昔尝见桂林龙殿撰启瑞大卷,专法鲁公,笔笔清秀。自兹以后,杂体并兴,欧、颜、赵、柳,诸家揉用,体裁坏甚。其中学古之士,尚或择精一家,自余购得高第之卷,相承临仿。坊贾翻变,靡坏益甚,转相师效,自为精秘,谬种相传,涓涓不绝,人习家摹,荡荡无涯,院体极坏,良由于此。其有志师古者,未睹佳碑,辄取《九成宫》《皇甫君》《虞恭公》《多宝塔》《闲邪公》《乐毅论》翻刻摩本,奉为鸿宝,朝暮仿临,枯瘦而不腴,柔弱而无力,或遂咎临古之不工,不如承时之为美,岂不大可笑哉!同光之后,欧、赵相兼,欧欲其整齐也,赵欲其圆润也,二家之用,欧体尤宜,故欧体吞云梦者八九矣。然欲其方整,不欲其板滞也;欲其腴润,不欲其枯瘦也,故当剂所弊而救之。

近代法赵,取其圆满而速成也。然赵体不方,故咸同后,多临《砖塔铭》,以其轻圆滑利,作字易成。或有学苏灵芝《真容碑》《道德经》,徐浩《不空和尚》,此二家可上通古碑,实非干禄正体。此不过好事者为之,非通行法也。吾谓《九成宫》难得佳本,即得佳本,亦疏朗不适于用;《虞恭公》裴拓已不可得,况原拓石乎!《姚辨志》亦仅宋人翻本,此二碑竟可不临。欧碑通行者,大则《皇甫君》,小则《温大雅》可用耳。率更尚有显庆二年《化度题记》《黄叶和尚碑》,但颇僻,学者不易购耳。今为干禄计,方润整朗者,当以《裴镜民碑》为第一。是碑笔兼方圆,体极匀整,兼《九成》《皇甫》而一之,而又字画丰满,此为殷令名书,唐书称其不减欧、虞者,当为干禄书无上上品矣。若求副者,厥有《唐俭》。又求参佐,惟《李靖碑》,皆体方用圆,备极圆美者。盖昭陵二十四种,皆可取也。近有《樊府君碑》,道光新出,其字画完好,毫芒皆见,虚和娟妙,如莲花出水,明月开天,当是褚、陆佳作。体近《砖塔铭》而远出万里,此与《裴镜民》皆是完妙新碑,二者合璧联珠,当为写摺二妙,几不必复他求矣。

大卷弥满,体尚正方,非笔力雄健不足镇压,宜参学颜书以撑柱之。颜碑但法三事,《臧怀恪》之清劲,《多宝塔》之丰整,《郭家庙》之端和,皆可兼收而并用之。先学清劲以美其根,次学丰整以壮其气。《郭家庙》体方笔圆,又画有轻重,最合时宜,缩移入卷,美壮可观,此宜后学者也。但学三碑,已为大卷绝唱,能专用《臧怀恪》,尤见笔力也。

唐末柳诚悬、沈传师、裴休,并以遒劲取胜,皆有清劲方整之气。柳之《冯宿》《魏公先庙》《高元祐》最可学,直可缩入卷摺。大卷得此,清劲可喜,若能写之作摺,尤为遒媚绝伦。裴休《圭峰碑》,无可《安国寺》少变之,乃可入卷,此体人人所共识者也。

小欧《道因碑》遒密峻整,曾假道此碑者,结体必密,运笔必峻,上可临古,下可应制,此碑有焉。求其副者,《邠国公碑》《张琮碑》《八都坛》《独孤府君》四碑,又有《于孝显碑》,峻整端美,在《苏慈》《虞恭公》之间,皆应制之佳碑也。北碑亦有可为干禄之用者,若能学则树骨运血,当更精绝。若《刁遵》之和静,《张猛龙》之丽密,《高湛》之遒美,《龙藏寺》之雅洁,《凝禅寺》之峻秀,皆可宗师。至隋碑,体近率更,尤为可学。《苏慈》匀净整洁,既已纸贵洛阳,而《栖岩道场舍利塔》整朗丰好,尤为合作。《凤泉寺舍利塔铭》匀净近《苏慈》,《美人董氏志》娟好,亦宜作摺。右八种者,书家之常用,而干禄之鸿宝也。但须微变,便成佳摺。所恶于《九成》《皇甫》《虞恭公》者,非恶之也,以碑石磨坏,不可复学也。必求之唐碑,则小唐碑多完美石本,其中极多佳书,合于时趋者。能购数百种,费赀无多,佳碑不少。今举所见佳碑,可为干禄法者,著之于下:

《张兴碑》秀美绝伦

《河南思顺坊造像记额》丰美匀净

《韦利涉造像》精美如绛霞绚采

《南阳张公夫人王氏墓志》婉美

《太子舍人翟公夫人墓志》遒媚

《王留墓志》精秀无匹

《李纬墓志》体峻而笔圆

《一切如来心真言》和密似《刁遵》

《马君起浮图记》体峻而美

《崔璀墓志》茂密

《罗周敬墓志》整秀峻爽

以上随意举十数种,各有佳处。《张兴碑》之秀美,直逼《唐俭》,而《罗周敬碑》尤为奇绝,直与时人稍能唐碑者,写入大卷无异,结体大小,章法方长,皆同大卷,不变少许,直可全置大卷中。不期世隔千祀,乃合时至是!稍缩小为摺,亦复佳绝,诚干禄第一碑也。

又有一法。唐开元《石经》皆清劲遒媚,《九经字样》《五经文字》笔法皆同。学者但购一本,读而学之,大字几及寸,小注数分,经文可以备诵读,字书可以正讹谬,师其字学,清整可以入策摺,一举而三美备。穷乡学僮,无师无碑,莫善于是矣。

历举诸碑,以为干禄之用,学者得无眩于目而莫择乎?吾今撮其机要,导其次第焉。学者若不为学书,只为干禄,欲其精能,则但学数碑,亦可成就。先取《道因碑》钩出,加大摹写百过,尽其笔力,至于极肖,以植其体,树其骨。次学《张猛龙》,得其向背往来之法,峻茂之趣。于是可学《皇甫君》《唐俭》,或兼《苏慈》《舍利塔》《于孝显》,随意临数月,折衷于《裴镜民》《樊府君》,而致其润婉,投之卷摺,无不如意。此体似世之学欧者也,参之《怀恪》《郭庙》,以致其丰劲,杂之《冯宿》《魏公先庙》,以致其遒媚。若用力深,结构精,全缩诸碑法,择而为之,峻拔丰美,自成体裁。笔性近者,用功一时,余则旬日。苟有师法者,精勤一年,自可独出冠时也。此不传之秘,游京师来,阅千碑而后得之。

《樊府君碑》经缣素练,宜于时用,写摺竟可专学此体,虚和婉媚,成字捷速,敏妙无双。

卷摺所贵者光,所需者速,光则欲华美,不欲况重,速则欲轻巧,不欲浑厚。此所以与古书相背驰也。

卷摺结体,虽有入时花样,仍当稍识唐碑某字某字如此结构,始可免俗。

卷摺欲光。吾见梁斗南宫詹大卷,所长无他,一光而已,光则风华秾艳。求此无他,但须多写,稍能调墨,气爽笔匀,便已能之。

篆贵婉而通,隶贵精而密。吾谓婉通宜施于摺,精密可施于策。然策虽极密,体中行间,仍须极通;摺虽贵通,体中行间,仍须极密,此又交相为用也。

摺贵知白,策贵守黑,知白则通甚矣,守黑则密甚矣,故卷摺欲光。然摺贵白光,缥缈有采;策贵黑光,黝然而深。

卷摺笔当极匀,若画竖有轻重,便是假力,不完美矣。气体丰匀而舒长,无促迫之态,笔力峻拔而爽健,无靡弱之容,而融之以和,酣之以足,操之以熟,体自能方,画自能通,貌自能庄,采自能光,神自能王。驾騄駬与骐骥,逝越轶而腾骧。

论书绝句第二十七

昔尝续慎伯为《论书绝句》,择人间罕称者发明之。及述此书,论之盖详,未能割爱,姑附于末。

隶楷谁能溯滥泉,勾容片石独敻然。若从变处搜《灵庙》,应识昆仑在《震》《迁》。

勾容有《吴葛府君碑额》为正书第一古石,浑厚质穆,亦自绝尘,真隶楷之鼻祖。《灵庙碑》在隶、楷交变之间,意状奇古,若从欲变之始言之,则《杨震》《张迁》二碑,实开隶、楷之意矣。

《受禅》应为卫觊书,邯郸韦诞比何如?瓘恒世受真传法,一脉逾河走传车。

《受禅碑》,颜真卿以为钟繇,刘禹锡、徐浩以为梁鹄,今从其同时人闻人牟准《卫敬侯碑》文以为卫觊书。觊与邯郸淳并以古文名,子瓘孙恒,世传笔法,恒传崔悦,至崔浩为北书之宗,又传江琼至式,故北书率卫派也。

元常法乳知谁在,珍重丰碑有《枳阳》。文质蹒跚开石阙,始知晋法有传方。

晋《枳阳府君碑》丰厚茂密,在文质之间。今传元常诸帖,字体犹有其意,真元常嫡嗣也。《太祖文皇帝神道》,稍加姿美,然亦魏晋正传,善学者当能会之。

铁石纵横体势奇,相斯笔法孰传之?汉经以后音尘绝,惟有《龙颜》第一碑。

宋《爨龙颜碑》浑厚生动,兼茂密雄强之胜,为正书第一。昔人称李斯篆画若铁石,体若飞动,可以形容之。

餐霞神采绝人烟,古今谁可称书仙?石门崖下摩遗碣,跨鹤骖鸾欲上天。

《石门铭》体态飞逸,不食人间烟火,书中之仙品也。

琅琊茂密集书成,《郙阁》《郙斜》章法精。能戒《熹平》变疏匾,仅传古法《彦云铭》。

秦斯《琅琊石刻》茂密极矣,汉隶惟《郙阁》有此意,《郙斜》异笔而同体。熹平以后,隶法大变,今楷出焉,惟《鞠彦云墓志》独有《郙阁》之法。

《郙斜》分法知谁继?瘦硬应推《吊比干》。风荡齐碑成一律,《修罗》雄峻独为难。

《吊比干文》瘦硬无匹,出于《郙斜》。齐碑百余种,皆以瘦硬取胜,然无雄峻秀韵之味,惟《隽修罗碑》独峻拔耳。

銛利森森耀戟枿,《始兴碑》法变钟传。率更后出书名擅,谁识先师具义渊。

率更书有武库剑戟森森之气,窦皋以为出于北齐刘珉,想以其峻峭处近之。其实信本南人,南碑《始兴王碑》与率更《皇甫君碑》无二,乃知率更所从出。然南碑无不圆浑者,此则先变钟法矣。

骨遒血莹态丰秾,怀令青青秀一峰。变化方圆尽奇丽,光芒鳞甲若游龙。

怀令《李超墓志》骨血奇峻,结撰精丽,变化无端,兼备方圆,与《张猛龙》皆为结体无上上品也。

《子建遗碑》独擅场,卫家体质贵雄强。大刀斫阵称无敌,沉著偏兼痛快长。

昔人称中郎骨势洞达,后世惟《曹子建碑》有之。虽体开篆、隶,致诮百衲衣,然沉著痛快中,有浑穆气象,是《般若》正传也,是开爽则启唐人矣。

异态新姿杂笔端,行间妙理合为难。谁人解作《兰亭》意,君起《浮图》仔细看。

唐马君起《浮图记》,字里行间,姿态百出,诡制妙理,变化一新,而不失六朝法度,《猛龙》之后未多见。钟司徒意外巧妙,绝伦多奇,于此有焉。

鲁公端合瓣香薰,茂密雄强合众芬。章法已传《郙阁》理,更开草隶《裴将军》。

鲁公书举世称之,罕知其佳处。其章法笔法全从《郙阁》出。若《裴将军诗》,健举沉追,以隶笔作之,真可谓之草隶矣。

南宫书评妙难量,跳踯偏兼对越庄,《灵庆池》边真石在,神锋峻立独回翔。

韦纵书《灵庆池碑》,体格不出唐人,是欧、虞新体,然龙跳虎卧,兼庄若对越俊若跳踯之长,且笔画完好,深可宝爱。

山谷行书与篆通,《兰亭》神理荡飞红。层台缓步翛翛远,高谢风尘属此翁。

宋人书以山谷为最,变化无端,深得《兰亭》三昧。至其神韵绝俗,出于《鹤铭》而加新理,则以篆笔为之。吾目之曰行篆,以配颜杨焉。

欧体盛行无魏法,隋人变古有唐风。千年皖楚分张邓,下笔苍芒吐白虹。

自隋碑始变疏朗,率更专讲结构,后世承风,古法坏矣。邓完白出,独铸篆隶,冶六朝而作书。近人张廉卿起而继之,用力尤深,兼陶古今,浑灏深古,直接晋、魏之传,不复溯唐人,有何宋明?尤为书法中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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