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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壬午冬会试北上,以车道艰苦,改由海船入京。先在武昌度岁。比时黄鹤楼未毁于火,旅寓即在其下,时往登临,纵览长江上流形势。觉中兴曾、胡削平大难,即以此为基础,凭吊久之。厥后张文襄公督鄂垂二十年,百废俱举,规模宏肆。第鄂系中省,财赋只有此数,取锱铢而用泥沙,不无积盛难继之虑。觇时者颇心忧之。余辛丑外简漕督,旋调中州,遂临吴会。积资既久,署中宾僚佥以吴楚一家为言,冀为升迁预兆。付之一笑而已。丁未夏,两广总督出缺,枢府拟奏请以余承乏。鹿文端昌言,谓豫抚张安圃中丞曾任广东抚藩,熟悉地方情形,遂邀简任。不数月,川督出缺,余蒙恩升授。为昔年赘姻作幕之地,旧游重来,一时传为佳话。且川黔接壤,风土攸宜。不比五羊滨海之区,新党横行,难以驾驭。迨入京陛见,文襄适以鄂督内召入直枢廷,与继任某制军臭味差池,颇思易人而治。余循例往谒,文襄谓:“四川地方遥远,交通不便。如君才地,似与长江一带为最宜。”余漫应之,不识其意云何。嗣陛辞还寓,行有日矣。文襄于丙夜遣价来言:翼日早十钟散直后,即来寓有话面谈,当在寓静候。讵文襄到后,项城亦来。甫入座,文襄拂然对项城曰:“君言我所办湖北新政,后任决不敢改作。试观今日鄂督所陈奏各节,其意何居?且其奏调各员,均非其选,不恤将我廿余年苦心经营缔造诸政策,一力推翻。”意极愤愤。项城婉言代某制军疏通,以余行将过鄂,嘱传语某制军,谓文襄所办兴学、练兵、理财、用人各大端,极宜萧规曹随,不可妄行更易。余笑应之。项城以文襄盛气相陵,不便久坐,告辞而去。余送之门外,暗忖似此情形,某制军必难终鄂任。文襄今日来寓,有事面商,或恐意将属我。第闻该省财政枯窘,债台高筑,较之川省财力丰富,不啻天渊,岂可以此易彼。爰重入坐,假他事与文襄款洽。文襄意所欲言,一时未便直吐,但云:“君此次远别,不知何日再见。可在京多住数日,不必汲汲西行。”余复温应之。翼日,恐文襄再来絮烦,匆匆乘京汉火车而去。抵汉时,将项城之言,转达某制军。适余先请假三月,回籍省墓。戊申二月届满,正拟由黔持节入川,先驱已到渝州,己亦束装待发,适奉上谕,某制军与余互相调补。未经西上,仍复东行。边远劳臣,诚不知圣意所在。嗣悉督办四川藏卫边务事宜某大臣现护川督,为某制军介弟,稔知余将莅蜀任,特预条陈藏事。谓藏与川相为表里,一切筹兵筹饷,责在川督。总督与边务大臣休戚相关,源源接济,藏事自易奏效。否则,无从办理云云。文襄因持原奏,力陈于两宫之前,谓边务大臣之意,恐川督非所素识,不肯为力。查鄂督与该大臣系胞兄弟,合办川、藏事宜,公议私情,更属责无旁贷。不如即将鄂、川两督互相调补。制曰:“可。”余回抵鄂省接篆后,即速某制军入川。逾年,江督缺出,政府请以余调补。文襄独谓:“方今时势,鄂省据天下上游,轮船铁路,四通八达,较南北洋尤为重要,不宜轻易总督。”事遂中止。逮余调任北洋,已在文襄殁后。此公若在,恐余须久任楚疆。但不知武昌发难时,余倘尚督是邦,又是如何景象耳。

当项城之由鄂北上也,行使内阁职权,前方军事责成冯都护国璋督办。冯军先占据汉阳赫山,拊龟山之背,汉郡收复指日间事。项城京寓电话处学生,与津署电话学生,本系素识,私电传来,余喜甚。以正式电话询之项城。讵复电云:“未得鄂中确息。”其志不在恢复,可为骇异。迟之又久,始悉汉阳业已克复。余急电冯都护,请其率得胜之军,直捣武昌。冯覆电谓:“汉口江岸缺少船只,不能径达省城。”且奉京电,已有英国公使出任调和。北军暂在汉阳驻扎,不得越雷池一步。余闻之,愤甚。急电项城,略云:“所谓调和者,两方居同等地位,始各有开议资格。现今革党,皆我臣民,作乱犯上,自取屠戮之戚。我军已得汉阳,与武昌仅一江之隔。党人已闻风丧胆,汉江沿岸船只何止千艘,顷刻即可飞渡。武昌若复,中外人心大定;沿江下游各行省,亦得所屏蔽,不至望风而靡。即为应酬调人起见,何妨俟武昌收复后,再行开议。声势既壮,折冲尊俎,尤易为功。”项城无从置喙,但云:“既经英使调处,不宜径行用兵。事机一失,连江若赣、若皖、若苏、若宁、若沪,纷纷独立,遂至不可收拾。”又以监国临朝,不便为所欲为。贿通贵戚,迫胁东朝,勒令摄政王退位。以余现任北洋,凡事作梗。密遣使以甘言相饵,谓余坐镇津地,于各省独立之会,独能捍卫疆土,最著勤劳,行将有宫衔黄褂之锡。但大势群趋共和,一方岂能立异。与余交谊最敦,近因政见稍歧,各行其是,不能相强。所虑津沽一带,党人密布,手枪、炸弹防不胜防,窃代为忧之。余谓与项城比肩事主,回忆孝钦在日,项城受恩独渥。现值国家多难之秋,正我辈竭忠授命之日。内阁关系全国,项城任之。北洋领袖各行省,余任之。项城谓与余政见不同,诚为知言。余始终惟知有国家,期不负三朝恩遇而已。项城虽日以暗杀为能,侦骑密布,卒亦无如余何也。迨至逊位诏成,余已病莫能兴,奏蒙赏给三月假,而国事不可问矣。

奉军张绍曾占据滦州车站,威胁朝廷立宪。结纳新授晋抚吴禄贞,带领第六镇全军驻扎石家庄,据直晋交界之道,拟俟前驱赴太原受事讫,即回戈直赴北京;绍曾亦由滦赴京,两道夹攻都城,图不世之大举。石家庄军队并可阻截项城入鄂之师,不能北上,以免后顾之虑,用计城为狡毒。幸天夺之魄,禄贞忽为队下乱兵戕害,一说为项城遣人暗杀。后虽奉旨命余查办,卒莫得其实在情形。然先除此一害,绍曾势孤,气为之夺。余乘机遣通永镇田君文烈,以犒师为名,驰抵滦城,代通情款。绍曾谓,夙隶北洋部下,决不敢犯扰天津。与田君有故,联床话旧,中宵以后,忽以一剑置榻上,若隔鸿沟,竟夕不寐。田君知其气怯,决不能成大事。翼日,旋津覆命,请余勿庸过虑。田旋升任陆军部侍郎,通永镇缺,余檄令王君怀庆先行署理,并奏请实授。王甫到滦,绍曾密令党人,乘其不备,包围斗室中,迫令独立;一面派死党潜来天津,四处埋伏,散布谣言。一闻滦事得手,津郡同时响应。维时津沽猿声鹤唳,租界各国领事,纷纷来署探取消息。余虽连电王君,设法出险,苦难达到。幸王素有权略,阳徇彼党之请,偕往校场行受任礼。匹马当先,乘其不备,一鞭叱咤,风起云扬,驰骤廿余里,群相追逐,望尘弗及。顷刻突围而出,还入军中,带队反攻,生擒数十人,学生居其大半。电禀到津,批令悉数歼除,以示惩儆。陆军部亦派兵援应。滦乱平,曾赋《飞将军歌》以策王君之勋。绍曾兵柄既解,踉跄带数十人,夤夜来天津。以咨议局议员素通款洽,径诣局中止宿。合局大惊。某巨绅及议长阎君仓皇来报,请余饬令所住卫队移宿他听。余笑应之曰:“君等昔以张某为义师,不惜为之道地,今竟何如。”爰命材官持令箭传谕,以津地华洋杂处,《辛丑条约》:二十里以内不得驻兵。可速将所带卫队解除武装,暂住旅馆,以免人心疑惧。倘因此另生交涉,咎将谁执。绍曾唯唯听命。咨议局全体局员及某巨绅等,均各满意而去。翼日,绍曾来谒,携其六岁子同来,藉明心迹。余侦知其近日举动乃父亦不谓然,因嘱其早归养亲,徐观世变,此事遂告结束。然此数日中,运筹决胜,咸资文武各僚友悉心助,获免愆尤,不可谓非幸事已。

光绪末造,新党散布长江流域。第与军队互不相习,致不能揭竿起事。监国时代,亲贵用事,军咨大权掌于纨绔之手。部中主要人员,新旧淆列,习染既深,一朝发难,其祸至不可收拾。余于宣统己酉腊月,履直督任,所辖北洋第二、第四两镇,兵力甚强,足以建威销萌,新党不便,怂恿京师权贵,收归部中直辖。监国贸然允之。疆臣职司疆土,直隶尤屏蔽京师。一旦骤失兵柄,其何能淑?疏凡再上,以去就力争。卒未能收效果。欲另立一镇,苦于财力艰窘。不得已暂编混成一协。以资控制而济缓急。辛亥八月,奉军入关,与部中直辖之某镇,于直属滦州会操。军咨处某贝勒奉命前往校阅,道出天津。余扶病往谒,闻新党已向奉军接洽,约于开操日起事。讵期尚未到,适鄂中某督以严缉党人,办理操切,激变军心,先于十九日在鄂省起义,某督仓皇出走,武汉重地突归党人之手。警报到京,秋操停止。奉军某协统遂占据滦州车站,公然兵谏。乃以所拟宪法十三条,胁朝廷允行。枢府无人主持,不得已交宪政编查馆,拟定十七条,筮日告庙。帝位虽存,大权业已下移。时则武昌已失,沿江各督抚闻风而靡,不降即走,粤、湘、齐鲁亦复纷纷独立,仅直隶安堵如常,不为所动。余病疡已数月,强起治事。激励文武寅僚,多方镇抚。党人有煽乱滋事者,一经侦察属实,拿获到案,严惩不贷。奉军驻滦某统领,扬言率师入京,并来津与余商举大事。析津士绅与咨议局议员等,闻之生惧,诚恐奉军一到,扰乱地方,相率数十人来署求见。余适与天津镇张君怀芝、督练处总参议舒君清阿筹议兵事,闻彼等已集前厅,即请一体入见。某巨绅首倡言,余坐镇天津,军民爱戴,地方蒙福。但自武昌起事,曾不几时,各省均已独立,直隶首善之区,乃各省领袖,闻风兴起转在他省之后,如人格何。请余俯顺潮流,从权独立。不过易一名义,一切治军行政,仍由余主管,决不干预。但求提高直省人格,兼免党人攻击等语。一倡百和,情形激烈,有立待解决,迟则生变之势。余笑应之曰:“君等所言,余亦熟思至再。武昌起义,各省独立,潮流所届,亦岂不知。但直隶情形与各省不同,岂能独立?”某巨绅大为诧异,诘余不同之故。余谓:“各督抚管理该省之事,独立与否,能自主之。直隶范围最广,包括北京在内。北京现有皇上,如此大事,必须秉承谕旨,岂能效各省,私自独立?”某巨绅云:“此层我等何尝不知。”余曰:“君言是也。前日已奉旨,将来国体应否更改,俟开国会时公诸舆论。煌煌诏谕,中外皆知。此事稍迟,必有办法,目前尚谈不到。余忝任直督,当此人心不靖之秋,惟以保卫地方为宗旨。勿论断党旧党,或官或绅,遇有作乱犯上,扰害地方者,杀无赦。他非所知。”张总戎起而言曰:“予系武人,只知带兵,不知宪法为何事。‘独立’二字,更不知从何说起,某作天津镇,津地治安系某之责。制台本驻保定,近二十年来改驻天津,保护制台,尤我之责。有人破坏天津,侵害制台,某惟以兵力制伏。”《天津条约》:租界附近不得驻兵。二十里以外已严阵以待。该绅等以目相视,默然不语。复晓之曰:“余与张镇台之言,诸君想已听悉。刻间,惟有官绅一体,妥筹保卫地方之事。津地华洋杂处,毗连租界,无险可扼。党人倘无知妄逞,诸君一味盲从,难免匪徒不乘机肇衅。余责在守土,惟力是视。万一力有不继,何惜一死以报国。总督为一省长官,不幸以死塞责,试问津郡治安,何人担负?势必纷纷扰扰,戈刃相寻。诸君不获党人之利,先受党人之害。回忆庚子一役,津民受虐最酷,创深痛巨,窃恐再见于今日矣。”言未竟,某巨绅矍然曰:“效死一节,于今非宜。惟求大公祖政躬康复,保艾津民。即事到危急之时,文信国成仁取义之言,亦可不必拘泥,千祈以地方为重。”遂相率嗒然而退。日已向夕,津桥南段巡警已被煽惑,袖缠白布,乘机思动。所幸北段巡警,由练军改编,管带刘君锡钧系江苏旧属,忠事于余。得以互相箝制,不至生变,然已殆哉岌岌。直隶一省,于全国分崩离析之秋,卒能烽火不惊,诚属徼天之幸。直至逊诏将下,余适乞病获请,得以完全疆宇还之朝廷。痛定思痛,有余恫焉。一卧沧江,岁序忽周一纪。海桑陵谷,万事皆非。衰病余生,不图于劫火灰中,重温旧梦。自今以往,为元遗山之忧愤欤?为杨铁崖之旷达欤?抑求为文信国不获,而姑以仁义两言留作千秋正气欤?余不能自知。今之人亦不我知。后世倘有知我其人乎,则其我知视我之自知,为较真切已。

辛亥十二月,余在直督任内乞假得允,移寓津沽德租界养疴。越岁八月,就医南来,既在沪上作寓公。闭门却埽,万事不关。迄今岁甲子,匆匆已十三年。此十三年中,约计上至总统及阁员,外而督军、省长,非当年部曲,即旧日寅僚,从不愿以尺牍往还,借通情愫。一切目见耳闻,离奇怪异,几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不屑笔之记载,污我毫端。盖三纲五常之沦ル久矣。本年十月,忽有冯玉祥反戈入京,废斥总统,波及皇室,冒大不韪,致有仓卒逼宫之事。恶耗传来,无中外,无男女,无少长,均斥其荒谬绝伦。余卧病沧江,闻之尤为愤懑。时段芝泉徇各方之请,入京执政;张雨亭躬率劲旅,战胜入关。主持公道,于两君是赖。爰会合海上诸遗老。公电京榆两处,作秦庭包胥之哭。其文曰:“报载,京政府以阁令擅改优待皇室条件,迫迁乘舆,逼索宫禁;众情皇骇万状。辛岁逊政,优待本属国民公意。此项条件昭告中外,为民国成立公据,屡更政变,恪守不渝。若一二人可任意推翻,则何法可资遵守?影响极大。芝公群伦属望,综领机钤;雨公倡义兴师,奠安畿辅。必先坚守盟约,俾天下信其可恃,大局方易维持。切盼先行电京,速复优待皇室原状,免致根本动摇,人心疑惧。全国幸甚。夔龙等庚叩”等语。嗣得雨帅覆电云:“庚电诵悉。优待条件载在盟府,本诸舆情,凡属国人,同此心理。敝军行师讨贼,不愿干政,夙有宣言。前驱甫及津沽,距京尚远。都门近日举动,事前毫未预闻。辱承垂诿殷拳,颇苦无从置喙。不日海内明达群集论政之时,当能主持公道也。作霖佳叩。午印。”言外之意可耐寻绎。段虽无覆电,闻对天津遗老言,自任力为保护。迨入京后,首先撤退防守醇邸卫兵,一切得以自由。第阅昨日各报,圣驾已驻跸东交民巷日本公使署中,脱险难而入坦途。此后惟祈各友邦之共同保护而已。余草笔记讫。不忍载辛亥以后之事,仅载此条以增余痛。而夫己氏之肉,讵足食乎!甲子十月十五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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