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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海与海(2)

塔尔拉的饮用水,都是从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叶尔羌河里引来的河水,初夏河里涨了水后,河水顺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边沿,流至塔尔拉有一百多公里的渠道,水先将干涸的渠沟泡软、浸透,就将蓄积了一个冬天的盐碱溶解在水里了,经过十几天的时间,才流到塔尔拉,进入人畜共同吃用的涝坝里。这种水吃了,拉起肚子来没完没了。

在每年的苦水期到来之前,给养员将沙枣像物品一样分发给个人,以备拉肚子时食用。

从这时候起,高阳子对沙枣有了特殊的感情,她听刘新章说,塔尔拉这地方很奇怪,拉肚子时只有吃了塔尔拉地产的沙枣才起作用,别的地方产的沙枣还不顶事。她越发产生了想弄清楚塔尔拉的沙枣和别地方的沙枣到底有什么不同。这种沙枣表皮淡黄绯红,吃起来像沙子,干燥没味,没别地方的沙枣好吃,奇怪的是,这种沙枣却能治拉肚子。

高阳子想治理苦水的想法,在她和这年的新兵到塔尔拉经受了拉肚子子的考验之后,变得异常强烈。她看到刚分下来的新兵,像自己一样首先要接受拉肚子的折磨,心里就格外急。虽说老兵们戏说这是新兵到塔尔拉要经过这门考试才能合格,可是她听说到了第二年,苦水期一到,大家还得拉肚子。

高阳子看着刘新章和战士们每天不是训练,就是学习或者劳动,她没有事干,就整天想着治水的事,苦思冥想,一种找不到头绪的愁苦笼罩着他,她几乎每天去伙房后面的涝坝前,站在那里,望着一池水发呆。

涝坝有些年头了,四周长满了不少旱芦苇,这种芦苇长不高,更别想长出芦花了,这会儿的芦苇是枯死的,因为长在涝坝边上,根部已冒出了一些浓绿的幼芽。在水与池的硬土接触的部分,有一层白得耀眼的白碱,土被碱锈成了硬壳,倒也能防止水渗出来。高阳子蹲下,用手去抠那些白白的硬壳,竟抠不下来,手指抓出铁皮磨擦水泥地面的响声,十分碜人,直刺得她心颤。

漠风一直没停,卷起的沙尘,还有树叶、干草,甚至还有羊粪,落到涝坝里,漂浮了一层。涝坝里的水沉淀了多日,不算太浑浊,可漂浮的那些杂物,叫人看了,比浑浊更叫人恶心。如果不是在塔尔拉,谁会相信,这是人饮用的水?

高阳子眉头紧锁,几天来不爱多说一句话,整天围着涝坝转,没有想出治水的办法,倒引起了中队长的注意。中队长找刘新章,问他高阳子有什么想法,一个人整天围着涝坝转,不会出什么事吧?

刘新章对中队长说,放心吧,她没有事,她想弄明白这水,吃了为什么会拉肚子。

中队长说了声这水,光是摇头,说了句认命吧,多少年了,都是吃沙枣度过苦水期的。

但高阳子很固执,她就不信这个邪,这水能把人难住?她一直在心里琢磨:为什么在塔尔拉拉肚子,要吃沙枣才能止住?她弄不清沙枣属性,因为在塔尔拉,得不到沙枣治拉肚子的答案,只有沙枣治拉肚子的真理。高阳子就开始研究沙枣,在沙枣上做文章。她先停止吃沙枣,让自己拉肚子,然后将一些沙枣泡在盛了苦水的缸子里,待沙枣泡得胀破后,试着喝了缸里的水,竟然也止住了拉肚子。

高阳子对这一实验的成功高兴得差点叫起来,她本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刘新章,转眼一想,还是先不要说,等自己真正干成这件事,给他和大家一个惊喜吧。

高阳子就找给养员佟志林把自己的实验告诉了他一个人,并且让佟志林也实验了一回,果然奏效,她叫佟志林先不要声张,与她合做干这件非同寻常的大事。佟志林当然想做出非凡的壮举了。他自作主张,利用掌管库房钥匙的方便,打开库房,将中队库存的一大筐沙枣搬出来,和高阳子一起先将涝坝里漂浮的杂物捞干净,才像干大事似的,将中队剩下治拉肚子的沙枣全部倒进了涝坝里。

高阳子的想法是,只要沙枣在水里,吃完了水,再放进去些苦水,泡上沙枣,照样吃了不会拉肚子的。

涝坝里的沙枣,经水一泡,先是泡软了,过了四五天,沙枣就泡烂了,并且涝坝里的水也沤出了一股难闻的臭味道,不能食用了。

高阳子和佟志林算是干了一件轰动塔尔拉的事情,他们这下闯了大祸。虽然没有人直接责怪高阳子,她沮丧到了极点,佟志林已经站在一池臭水边上,痛哭了起来。

这算是大事。中队为此专门召开了支部会,研究如何应付快要到来的苦水期,因为那半筐沙枣是仅有的一点库存了,没有了沙枣,剩下的这些日子可怎么过?同时,也提出了如何处理件事。有人先提出要处分给养员佟志林,或者撤销他的给养员职务。

这件事对刘新章的打击最大了,高阳子是他的未婚妻,是高阳子叫上给养员一起干的傻事,现在闯下了祸,他痛心地说,对这事他要负一定的责任,是他没有阻止自己的未婚妻,才把中队的沙枣弄坏了。

司务长说,要处分就处分我吧,给养员归他管,出了这种事,我应负最大的责任。

支部会上,为处理这件事引起了争执。各种说法都有,毕竟是关系到中队全体人员要度过苦水期的大事。

最后,中队长说,处理谁先不研究了,现在关键是想办法解决度苦水期的问题。中队长干脆做了分工,几个干部分头行动,到塔尔拉各个地方去筹措些沙枣,度苦水期。

干部们到担负看押任务的劳改单位和一些当地住户那里去借沙枣,因为塔尔拉这地方水质有问题,沙枣树不容易活,每年的沙枣很少,大家存的沙枣都不多,仅够自己食用,现在要贡献出一部他比较难,就是用钱买也没有卖的。好说歹说,费了不少劲,连买带借,也只筹到了一小半筐沙枣。全中队干部战士围着那小半筐沙枣,没有一人说话,没有人埋怨高阳子和佟志林,都在心里想着,只有在塔尔拉这个鬼地方,才会把这种不起眼的沙枣看得这么金贵。

虽然筹措了小半筐沙枣,远远不够度苦水期,又想不出别的办法,中队干部为此事头痛坏了,组织战士们淘出涝坝里的臭水后,还是开会研究处理了这件事,最后给给养员佟志林一次警告处分。

这年的苦水期到来之后,塔尔拉三中队像遭受了一场大劫,干部战士都没有逃过拉肚子的厄运。

这是怎样的一个场面呢,整个厕所里像正在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军事演习,“枪炮”声响成一片,并且一个厕所不够用了,还在营房后面的荒滩上,临时又用芦苇围了一个简易厕所。这样,两个厕所里的响声像两军交战似的,听起来非常激烈,不断还有人被搀扶着出来,像在激战中受了重伤似的,连路都走不成了,全中队干部战士像经历了一场枪林弹雨的袭击,惨败而归,场面看起来却很悲壮。

最悲壮的要属中队的几个干部了,沙枣不够用,他们把自己的那份沙枣都给了今年的新兵,因为新兵是第一次经受这样严酷的考验,怕他们撑不住,他们自己拉肚子拉得实在不行了,就吃那些治拉肚子的药片,尽管吃了不顶用,但吃了总算是个安慰。在一个多月的苦水期里,全中队的执勤工作全靠那些老兵支撑了下来,干部们连上哨楼去杳哨的劲都没有。幸亏没有出什么执勤事故,惟一出事的就是给养员佟志林拒绝吃沙枣,拉肚子差点闹出人命,最后被场部卫生队送到喀什医院,才保住了性命。

高阳子也是拒绝吃沙枣的,祸是她闯的,她除过不敢面对大家外,更不敢看到沙枣,一看到沙枣,她就会犯晕,但为了她不被拉得虚脱,中队长余明远命令刘新章一定要保证高阳子不受伤害。刘新章没法强迫高阳子吃沙枣,就叫上几个老兵,用高阳子自己发明的水泡沙枣来硬给她灌,总算叫高阳子度过了难关。

自从高阳子闯下大祸之后,她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似的,总有种负罪恶感,她一直想着自己犯了错误不说,还连累了给养员佟志林,他无古地背上了一个处分。虽然没有一个人责怪过她,刘新章连一句怪她的话都没有说过,但她却敏感地感觉到刘新章在心里怪她了,从他的眼神里她可以看到,自从出了沙枣的事后,刘新章没有和她认真说过一次话,她总想着刘新章说些责怪她的话,可他没有。一直到苦水期开始,她拒绝吃沙枣,他也没有怎么开口劝过她,就更别说安慰她了,他只是和几个老兵给她硬灌沙枣水。她心里难受极了,一个人偷偷流泪时候,她在心里更不能饶恕自己的错误了。

艰难的拉肚子大战过去之后,大家还一时难以恢复原气,中队的气氛像冬日阴沉的天空一样沉闷,过去的一切记忆都成了幻觉,仿佛不真实的梦境一般,都过去了。这种情绪像密布压顶的黑云罩在高阳子的心上。她整个感觉都起了很大变化,因为她周围的世界和所有的人似乎一下子全变了,变得深沉了,通过这次惨痛的教训,她自己都认为她自己身心上也发生了某些奇怪的现象,她突然变得太想画画了,心里充满了隐蔽的冲动。一切事情似乎都是息息相关的,具有一种内在的生命,它直往前挤,又在往后推,这是一种共同的东西,但是她并不知道藏于何处。她觉得一些原本零散的感情似乎是互相关联的,她自己感觉有种内在的力量将她拉进现实生活之中,拉到了人群之中,给了她一个到人群中和大家息息相处的机会,她自己就要珍惜。如果说原来她还有一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往哪个地方走的话,现在她有了目标,有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

可是一回想起来自己的过错酿成的大祸,使这么多的人受了一场拉肚子的折磨,她心里就很难受,整天都在静坐中度过,到了晚上,她微微打着寒噤,然后为了掩饰自己的悲伤,故作镇静地走出了她房间的门,她觉得走出这个门像走出的一条没有光线的通道那么艰难,门洞里黑乎乎的,只有从窗户玻璃周围有一线银色的月光颤抖着闪烁着。整个营院里似乎空无一人,平时就是熄灯后营院寂静了,总还有一个哨兵走来走去的,这会儿也不见了,在没有一点声响的营院里,没有一个人影晃动,一切都是静谧的、肃穆的。高阳子突然有种怯生生的挪动着脚步,吃力地向前摸索着。走了几步,她才猛然想到,这几天兵们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他们没有劲活泼了,可她发现这几天兵们只要一看到她,目光都慌慌的,像刘新章一样,不能直接面对她,她做下了错事,却叫他们这么难堪,她心里非常难受。这么一想,她不想在院了里走了。她就返回到房子里坐下,她能够想通这些兵们的心理,包括刘新章所受的精神上的压力。

可刘新章却感觉不到那种虚脱胎换骨般疲惫,他的心只是一个劲地抽动着疼痛。在沉寂气氛的压迫下,他的神志有点恍惚,无形中有一种灼烫的东西冲击着他的心灵。他回想起那个真实甚至有点可怕的场景里的细节时,像做了一场梦。

当刘新章一个人来到高阳子住的房间里,他似图想说点什么时,高阳子看到精神有点恍惚的刘新章,她为他的内心那种说不出的苦痛,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多想,什么也不顾,就冲了过去,拥抱了刘新章。

“他现在千万不要说什么!”她在心里这样想着,这个和她有直接关系的人现在民里很难受,比她这个有错误的人其实更难受。她知道他。她拥抱着他时,她的眼泪“哗”地一下就冲了出来,她说不出话来。面对他,她的思绪像紊乱的电闪射进了头脑里,使她无法用平静的心态去面对这时候的刘新章,她无法安静下来,至始至终,她都没有敢去看一下他的眼睛,她怕她受不了他的目光,她看着刘新章这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她都受不了,她的心在颤粟。一切感觉和思考都不停地以旋风一般无情的力量围着一个痛苦的思想疯狂地旋转。她想她这时说什么呢?她说什么都会使他跟着这个痛苦的旋风一起旋转的,她知道他此时心里的悲痛,没有人能比,因为他他所受的刺激是一时半会恢复不了正常的。

刘新章开口说话了,他起初的话有些杂乱无章地、火热地从他嘴里流出来,就像从一个弥合不了的伤口里一滴滴流出的血……

“我们总算度过这个难关了!”

刘新章这么一说,高阳子的脸变得苍白,心就会一个劲的抽搐。她只想哭。她的脸上没有了一点生气。一阵剧烈的痉挛从她的内心深处涌了出来,它好像从五脏六腑中升上来一样,慢慢地把她刚才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层暗红色。有一种东西,好像被心脏激烈的跳动抽出来似的非常缓慢地涌了上来,她的喉咙被挤压得不停的颤抖。最后,它终于经过喉头,从紧咬的牙关里冲了出来:“你再不要这样说了,这话我听起来……”

刘新章不再说了,他也紧紧地抱住了高阳子。

过后,刘新章会情绪激动的讲述一些别的情,比如以前战士们中间有趣的事情,他故意避开要讲的话题,但讲着讲着,就会停顿下来,激动的情绪减弱了,有咱苦痛会在啃啮他的灵魂。

高阳子眼睛湿润地望着刘新章,她像高烧中的谵妄一样,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我现在越想越后怕……我真为大家担心……”她的声音在一筹莫展的抽泣中进行着,她紧紧抱着双臂,嘴里不断发出悲伤的呻吟,她的身体也随着悲伤而抽搐着,深埋在心底的感情终于爆发了出来。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生一世在一起!”

许许多多的在高阳子心里酝酿了很久的关于爱情的话题,还有在那些沉默寡言的日子中所编织的美好幻想,现在都随着语言自然而然的一涌而出,连她本人都觉得惊奇,如同一个人审视地从另一个人手里接过某种陌生的事物似的,经过了一场类似与生死的冲击之后,她大胆地说出了这句这阵子一直藏在她心底的话,她怕这句话会叫刘新章产生别的想法,便心慌地望着刘新章。

刘新章听着高阳子这样说,他像从梦中惊醒似的,一下跳了起来。他望着她,因为他听到这充满了温柔和净化了的关于爱的语言,从她那自然的语调上,他感到一丝温暖正在他的身上漫延,自从出了沙枣的事后,他真不知怎么着和她开口说话,他要避开或者提起这件事,都不妥当,她既然这样说了,她的语调第一次透过没有止境的荒原向他迎面扑来。她的这句话像是流遍了他的全身,使他绷得很紧的心松弛了起来。他伸直了腰,他的心颤颤的。

慢慢地,刘新章恢复了清醒。但是他觉得他的脑子还不是很清楚,困为本能上他并不相信从这种困境中一下子就走了出来,他一直很为难的,他心里没有了一点把握,“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心里左思右想摇摆不定,他像没有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他望着她,在等待着她说下去,但不见她再说了,他知道她此时复杂的心情,她此时最需要的是安慰,尤其是他这人亲人的爱抚,他便轻声地说道:“好了,阳子,一切都过去了,就让我们忘掉那些吧。中队长指导员他们都担心你受不了,都不知怎么才能不伤害你的心……”

高阳子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的心颤抖得历害,是自己闯下了祸,害得大家受罪,他们却怕她这个罪魁祸首伤心?这些当兵的……叫她说什么好呢?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刘新章没有劝她,静静地看着她哭着,哭完了,他才说了一句:“哭出来,就好了,现在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好吗?”高阳子还能说什么呢?如果自己再沉浸在内疚之中,大家肯定会很尴尬的,他们心里反而会很不安的。她望着刘新章,他对她点了点头。她看到他脸上流露出的那些成年累月渴望被爱抚的神情,还有那一下子以惊愕的灵魂接受这么一个消息时的那种微微颤抖的恐慌,她感到了他内心的温柔和两眼里透露出来的善良本性。当她得到面前的这个和她一开始就有缘份的男人投过来的目光时,他的沉默和带着紧张热望目光的询问是那样沉重地在压迫着她,她几乎想喊叫起来,盲目的,没有一点目的性的。但她没有喊出声,她能够控制住自己,她听到一种声音在她的心房里敲响了,那种敲击声很大,一直穿过她身上所有的脉络,上升到咽喉,弄得她反而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脸就红了,使劲的点着头,她点头的动作像在气头上突如而来的动作似乎非常笨拙而生硬。

但刘新章还是感觉到了高阳子真诚的心。他沉浸在这种突然就沟通了的情境中。

外面的寂静,整个营区的的寂静使刘新章突然回过神来,他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他看到了一幅画,是高阳子刚来到塔尔拉时画的一幅画,它还处于修改阶段,没有完全完成的一幅画。

这是高阳子给塔尔拉画的一幅初步印象画。

流动的颜料已经静止,面对他以内心的眼睛看见的那个好像被永远固定在什么地方的场景,他的心里再有恕言也无法表述他对这个场景之外的任何语言了。他有能力把他梦想中最美最向往的爱情变成现实,他就有能力把一切都做好。

春天气息的变得浓了,风沙也就刮得大了,现在的风沙刮起来,像万马奔腾,气势非常凶猛。风沙就像一张很大的厚厚的被子,把塔尔拉盖在了下面,整个塔尔拉沉闷得叫人喘气都很困难。这时候,人都呆在房子里,不能出门。那些战士除过站哨的外,也没法训练了,全呆在会议室里上政治学习课。

高阳子一个人呆在房子里很寂寞,又不能到院子里去,她在风沙的怒吼声中,撑开画夹,准备画几幅画。到塔尔拉的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有打开过画夹,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有是新鲜而奇特的,她想了解一切,想弄清这里的每一个人在塔尔拉这么一个特殊的环境里所抱的任何态度。尤其是经历了“沙枣事件”的沉痛教训后,她对塔尔拉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她越来越觉得,塔尔拉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段非常感人的往事,一说到往事,她马上想到自己到塔尔拉后的一切所见所闻还没有记录下来,如果今后回想起来,没有一个可以称为纪念的文字或者画面来帮助自己回忆这些。她早已不写日记了,自从她喜欢上画画后,她把所有的所思所想都用画来表达了。现在,她便想到静下来用画来记录下塔尔拉的人和事。

面对画布,画什么呢?她想画的要表达的实在太多了,一旦要画起来,却无从下手了。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值得一画,值得她记录下来,作为今后永久性的怀念。与这些人生活在一起的日子里,高阳子不难看出,这些看似平静的生活在塔尔拉这个比较特殊的环境里的当代军人们,他们的内心里其实都很丰富,只是自然环境控制住了他们的心,他们在自然的造就下,他们感受到自然界的事物和事件似乎与他们关系不太大,他们只感到不可名状的孤独和寂寞,经受一年四季的变幻。风沙迷茫的春天来临了,没有鲜花和温暖的阳光,但他们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希望的笑容,仿佛不停降临的时光,都会出现暂新的叫人向往的陌生风景。因为所有的风景在没有看到之前,都是美丽的,充满了诱惑,给人以无穷的遐想。

她想应该从这里着手。因为绘画这个艺术是一种富于想象的创作形式,是创作者的内心的真实写照。

这应该是高阳子找到的一个切入点,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一切艺术的主题和目的都存在于个体与总体的平衡之中,似乎崇高的因素,即艺术方面的重要因素,使艺术的天平保持均衡的因素。从根本上看,这些年轻的士兵们,当他们转向新的自然的时候,与过去的事物相比,他们已经适应了永恒的事物,与暂时有根据的事物相比,他们更喜欢具有最深刻的规律性的东西。

这就是军人。

一个能够在任何自然环境的控制下,造就出一个个非常刚强的男人,他们无法说服自然,所以他们认为自己的任务便是把握自然,使自己千方百计深入到自然的伟大联系中去。与这些看似孤独的人们在一起,高阳子自己都觉得已经接近了自然,也在把握自然了。这或许就是最独特的人生价值体现,从这里产生的艺术就成了一种媒介,在这种媒介里,人与风景,形象与世界走到一起来了。高阳子感觉到,自己已经与他们并肩生活在一起,虽然他们之间还不是太了解,但他们似乎已在高尚的诤言性真理当中一样联结在一起了,相互依存,相互补充,成为绘画一样本质的那种完美统一体了。

高阳子还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画家,但作为一个对艺术有感悟力的人,意味着能够通过绘画这种形式表达自己的认识。这似乎并不困难,这些想法源于她自己的内心,从她的心里生长出来,并由此出发逐渐地听信和理解了这些和她几乎同龄的年轻人,她的这种心声和他们是共同的,是大家心里共有的,虽然谁都不曾说过的。因为在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中,她同他们一起都在不断的创造着伟大的、不绝于耳的、回荡不停的人生惯例,每个人都会把自己最关心的东西加进去。于是,便出现了这种情况,一个人精神上不同于其他的人,当他表达自己的认识时,自己却消失了,如同雨点落入大海里一般。可高阳子不想这样,既然自己不顾一切的来到了塔尔拉,她就要把自己在塔尔拉的一切想法全要记载下来,作为自己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珍藏在自己笔下的画布上。

她想先把自己画出来,不是自画像的那种,而是她自从来到塔尔拉的另一个形象。这个形象里包含了她太多太多的想法和认识。这些想法和认识是用文字表达不出来的,只有通过画笔,在画布上用色彩绘出此刻她心灵的形状来。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高阳子反复试了几次,也无法选定一个看上去像她自己的姿势,现在的她。到了塔尔拉的她。经受了一番塔尔拉残酷自然环境侵袭的她。

对着镜子,她发现她的面孔和身形看上去有了很大的变化,到底变化在那里,她说不清楚,她只发现她的自身实实在在线条分明,但她却无从下笔。她以前并不是这样,她给自己画过自画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她决定不是直接开始为好,看看会发生什么。

她画了一幅自己肢体舒展坐在椅子中的铅笔画。这幅画给她的印象还不错,并非她想象的那么糟,那不均衡的比例仿佛是刻意的顽皮之举,而那种舒展的胳膊和拉长的颈部正表达着令人快意的质朴。她从她的本意出发,她也算从自己的头脑里抠出了一个影像的轮廓了。

她来到画架前,拿起画笔在调色板上调和着各种颜色。她不再去看画上自己的轮廓,也不去关注镜子里自己的形象,她一心一意的只是想调出适合自己心境的色彩。

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色彩?

画布等待着她去涂抹!好象前面未曾见过的生活,等待着她去生活一样。

她的手开始发抖了。对她来说,原本很简单的一幅自画像,却变得一点都不简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把第一笔颜料终于染上了画布,颜料滴淌而下,像一串串厚重的泪水,在自己身体的轮廓上流淌着,流淌着……

这就是她对塔尔拉最初的认识?!

她将画笔投入画布,把脸埋在手掌中。她感觉到从窗户挤进来的阳光碰撞到她的身体上,轻轻地落在了画布上的自己,这个自己此刻发出那种神秘的熠熠光泽,这不仅来自画面上生动的接触点,这表明在光和画面之间,在它们结合点之间,这里或者那里总有一种纽带,把她和现实连接了起来,阳光像一个恰到好处的填充物,它把事物本身引到了艺术中去,促使形态的边缘在颜色与身体的空隙面前越发清晰和光滑,保持了它们的圆润,画布像水果一样吸收着光,并不间断地、悄悄地溢出一种纯净而浓郁的芬芳来。

高阳子冲着阳光睁大眼睛,想让太阳晒着她的眼睑。然后,她闭上双眼。蓝色的斑点和黄色的火花在眼前跳动着,像一池静水被投石激起的波纹那样不断向外扩散。她感觉到阳光的亲切来。

她突然有一种想法,想着这个画布上正在创造的自己,在阳光的呵护下,已经生长起来,像一株正在抽穗的庄稼,变得成熟了。

这当然是到了塔尔拉以后,她才变得有这种想法了。

风沙一过,天气变好后,春天就在塔尔拉实实在在的降临了。最先展示出春天景象的,就是沙枣树了,树叶还没有出来多少,沙枣花就先开了。米粒大的沙枣花灿烂地开遍了塔尔拉。这种能给塔尔拉结出渡难关果实的小花,散发出的香气把整个塔尔拉都熏醉了。

最开心的应该是高阳子了,她还在沙枣花是个花苞的时候,就激动的整天围着沙枣树转悠,她就是奔着沙枣花才提前来到塔尔拉的,要不然她会等到婚期近了,才会来的。自从来到塔尔拉后,她一直盼着沙枣花快点开。

沙枣花似乎是在一个晚上就突然开了,早上一起来,一股浓郁的香味铺天盖地的笼罩住了塔尔拉,高阳子睁开眼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知道是沙枣花开了,就赶紧爬起来,跑到院子沙枣树跟前去,深深吸了一口香气,在心里喊道:“刘新章说的没错,沙枣花果然比所有的花都要香”。她闻到了从没闻过这么浓烈的花香味。在没有风就没有尘土的荒原上,沙枣花的香味纯净而深切。

在这浓郁的醇香里,高阳子仔细地看着一串串排列得整齐有序,白中透着淡淡米黄色的小花朵,不知它何以能发出这么浓烈的香味,并且有一种气势,是一种能威迫人就范的气势。高阳子看着看着,热泪潸然而下,她被眼前这么真切的花朵,并且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花朵感动着,这些都超过了自己的想象,仅从刘新章在信中给她的讲述,沙枣花在她的心目中还只是一个朦胧的花的形状而已,是从另一个人的心镜里折射出来的,心境的折射不会像亲眼看到这么毫发毕现,它是勾勒的,写意的,模糊的,有一定的距离,现在这种距离没有了,就有了塑造感和重铸感,因而更具有了有力的穿透感,一下子就进到了她的内心里去了,叫她有了刻骨铭心的真实感受。高阳子抹了把泪,在心里叹道:这是一种能从骨子里冒出香味的花呢。

但高阳子还是没有从那次“沙枣事件”中拔出自己来。她看着盛开的沙枣花,闻着沁人肺腑的香味,她不由自己的想到了从这些花朵中将生长起来的沙枣来。

她的情绪就是这样不稳定,她一直想着自已一不定要放下思想上的包袱,可她没法控制自己奔涌的感情。

她又陷入了一种悲伤之中。

中队长和指导员等人来看望高阳子了。

中队长余明远是一个感情细腻并且能够把握住情绪的人,他第一句就说:

“对不起,高阳子,我们应该早点来看望你,和你谈谈才对,你是第一个年轻女子只身一人到塔尔拉来的人,因为地域上的差异,出现了一点误会,这个误会对你压力不小,尤其是我这个老塔尔拉人,应该早就来和你谈谈,现在来看你,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这叫高阳子好感动。

接下来,余明远叫其它人先出去,说是要单独和高阳子谈谈。余明远又变成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叫高阳子看了,心里一下子有点不安了。

余明远似乎看透了高阳子的心事,避开了要谈的话题,却提出要看她的画册,要从她的画上先开始了。

高阳子拿出了自己的画册。她的画册里有许多出自神话故事里的绘画,她在自己学画的时候,就是此后也有时摹仿过许多大师,一种对他们的热烈崇拜左右了她。她把这些画拿着和余明远一起观看时,她就感觉到某些画在她的灵魂中又产生了深刻的想法来,每一次只要她翻开这些画册时,都会有新的想法产生,这次也不例外。因为是和中队长在一起看画,她不好放下画册记录下当时的想法,所以她翻动画页的手就有点不安。余明远注意到了这点,他示意高阳子收起画册后说:“你的摹仿画很到位,可惜我对艺术一窍不通,不能和你找到共同话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谈谈别的,比如塔尔拉。”

高阳子心想,中队长是要给她做思想工作了,她不好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以示她洗耳恭听。

他们的谈话很自然的开始了,余明远没有问高阳子对塔尔拉的印象如何。这叫高阳子颇感意外,一般的谈话都是以印象之类的话题作为引子的。余明远一开口却说,我想给你讲讲别的,比如家伙们中间一些有趣的事,这或许会对你的绘画有些用处。

在长达两个小时的讲述中,余明远始终没有对叶纯了说过一句说教的话,他只给高阳子讲了他在塔尔拉从战士到中队长的十几年间,他了解到并且参与了的一些轶闻趣事,并且没有一句涉及到“沙枣事件”之类的字眼,也没有劝高阳子想开点的话。

余明远显然作过这次谈话的准备,他细心地想通过这些兵营中有趣的故事,寻找一条把真诚和信念带向她心灵的道路,因为他知道,当他把信念清晰展现给她时,有如在阳光中彩色缤纷闪耀着的宝石一样,她才不会一看见高贵和华丽,就有种庸俗的反感,相反,她会很投入地走进事物本身,对真诚和信念的东西深受感动。

果然,高阳子听着余明远的讲述时,被战士们之间发生的有趣的故事所吸引,也深深地打动了。她觉得,余明远讲述的一些故事,看似轻松风趣,实质上是这些年轻的兵们在艰苦环境的压迫下,无奈地寻找到的一种解脱渠道和生活方式。这些人和事仿佛是在从她手上滑落的那本书里看到的,要不就是在梦里出现过的,叫她非常伤感,却又非常感动。

余明远看着高阳子的表情,他说话时有了一种庄重感:“高阳子,你还要自疚到什么时候呢?我所讲的这些事和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只有在塔尔拉这种地方才会发生,说出去谁会信呢!所以,就让发生在塔尔拉的事自生自灭吧,振作起来,家伙们都看着你呢,你这样沉闷着,家伙们一直心里不是个味,始终觉得大家心里阻隔着什么似的,他们心里更不好受,家伙们还想着你和老刘快点结婚了,等待着你这个军嫂带着大伙做些有趣的活动呢,在塔尔拉,我们只有自得其乐了。”

从那一刻起高阳子在她的梦中开始了她的行程,因为这一切在余明远的讲述里又变得清楚起来。高阳子感慨万分,她尘封的和在她的灵魂中遮蔽住的,又都闪现了出来。她又恢复了以前的神态,她有时当做一个梦的事,都是实实在在的,是过去的生活,她的话匆匆地尾随着那些清晰而永远固定的画面,开始了新的生活上的创作。

中队长直了,刘新章来了,虽然显得羞怯和茫然,但不久就在高阳子深情的目光里变得十分投入,他一开口,还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就被高阳子用手捂上了他的嘴:“什么也别说,什么也不要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不需要他再做她的工作了。

她的目光里全是温顺和单纯的信赖,这种信赖照亮了刘新章这个质朴者的灵魂。

这一天,他们只是在一起聊天,像彼此多年不见的朋友相遇一样,仿佛在他们揣度用深沉的情感浸润古老的亲切言词和恢复古老时刻的价值之前要重新认识一样。不久,他们期待的真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了。他们虽然原来彼此不了解,但在某种单纯中他们的情感的质朴中却是相似的:一个是无论对生活还是对艺术都是执著追求的人,这使在她的心底深处只有澄明和恬静。一个是被环境锻炼而变得奋勇进取的人,岁月使他变得纯朴和稳重。高阳子却是一个对生活还没有多少感受的人,因为她过去像是深陷在灰暗中一直耽于梦想,现在她内心深处接收到从朗朗世界射向她的第一束光辉并无华地反射出恬静的光亮。他们在彼此的心灵里似乎已存在了很久,就等着走到这一天似的,他们早都把对方认做是自己今生今世最信赖的人了。

刘新章要筹备他和高阳子结婚的事了。余明远听说了就安排这个筹办哪个,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包括婚礼上要家伙们拉拉歌,唱什么歌他都想好了。

刘新章一看中队长安排这个安排哪个,偏没有给他安排什么事,他就问道:“中队长,我要干些什么事呢?”毕竟是他自己结婚呀。

余明远说:“你要干的事,谁也干不了——当新郎!别的事不要你管,你就做些当新郎的心理准备吧。”

刘新章说,当新郎还要做什么心理准备?

余明远笑着说,这里面学问大着呢,好好去学吧。有不会的,就去问一下指导员。

指导员程炜新说:“我没这方面的经验,就问老余好了,老余你给老刘介绍一下经验,我还得按你的安排充当娘家人,和高阳子去商量点事。”说完他就去找高阳子了。

高阳子倒没什么异议,说:“我一切听从指导员的安排。”

程炜新笑了,说:“我安排什么呀,中队长早就安排好了。就说新房的事,我想就叫你们用这个房子行了,可他坚决不同意,说太小了,显得塔尔拉人小气,自己亲自到场部去要家属院的房子了。这次 我们结婚,不光是你和刘新章个人的事,而是塔尔拉的大事,咱们一起把这事操办好。按中队长的安排,我充当娘家人,我就和你来谈谈,小高,你孤身一人在塔尔拉,婚姻大事是人生大事,你是不是给你家里写封信,叫你父母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高阳子说:“这个我已经想到了,我会给他们说的,路这么远,恐怕他们来不了。”

高阳子这么说时,心里想着她父母对她的婚姻选择一直不太同意,她为提前到新疆来的事已经和他们闹得不太好了,哪还能叫他们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事。其实她心里也不想叫她父母来,他们从海滨城市来到塔尔拉,对塔尔拉又不了解,只看到塔尔拉的荒凉,肯定会很伤心的,还是不来的好。“我自己的事自己办吧,他们来了光会看不惯我。算了,中队这么多人帮着,我心里也踏实呢。”

因为塔尔拉的干部结婚都属于大事,程炜新见高阳子拿定主意了,就回去给支队政治处汇报了刘新章和高阳子要结婚的事,政治处主任听了果然很高兴,当场表扬了刘新章在婚事时间上的安排真是太好了。

“八一节刘新章和高阳子他们的婚礼,我报告政委后,看能不能抽出时间,我要来参加一下,咱们塔尔拉的人找个媳妇不容易。”主任在对电话上表明了他的态度。

程炜新又提出了给刘新章请假让他们到喀什去购买些结婚用品的事,主任满口答应,并且在他们结婚这件事上,给程炜新提出了几点要求,要求中队两位主官一定要把他们的婚事办好,帮助他们协调好房子的事,高阳子家里方面有什么要求,都得考虑到。

最后,主任突然问程炜新他的家庭情况到底现在怎么样了?

程炜新一谈到自己的事,就吞吞吐吐了,他回答说挺好的,小孩都那么大了,不好还能怎么样。

主任一听,说,什么叫挺好的?上次我没顾得上详细问你情况,我听说你们闹得已经不太好了,你妻子已经向你提出好多次离婚了,是不是这样?

程炜新不想正面回答。

主任火了,程炜新才老老实实的说是这么回事。

主任问他对离婚的事是怎么考虑的。程炜新想了半天,他不敢给主任说他的气话,他认真地说,他不想离婚,离婚了孩子是最大的受害者,他不想叫孩子从小就受这种伤害。

你的这种想法是对的,我上次给政委说起你的家庭方面的事,政委很赞成我的观点,能言和就言和。现在有些地方好领导支持别人离婚,说过不到一起硬这样耗着还不如离了干脆利落,这样做不对,离了孩子怎么办?要为孩子着想,你既然是这种态度,就好办,你妻子那里我会出面做些工作,过阵子我要到总队去开会,我去找她单位和本人,做做她的工作,你可要沉住气,安心工作,千万不要在信上和你妻子干起来,弄得不可收拾,影响了关系。

程炜新保证,他不会那么做的,一定心平气和地对待这件事,工作上也不会出差错的。请主任放心。

主任就放心的不再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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