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在华夏文明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秦帝国显得霸气太重,唐宋的风流文采掩盖不了武功的孱弱,真正能称得上王朝的时代,就是大汉王朝。
两千多年的时光流逝,湮没了那个王朝的痕迹。让人欣喜的是,汉王朝把它赫赫的辉煌留在了南阳。
一
公元2013年10月,我来到了南阳。
在我的脚下,埋藏着一个镂金错彩的汉王朝。我所有的生命基因和文化密码都与这遥远的汉王朝息息相关。作为他的后人,不知道这千年之后的探访能否触摸到汉王朝的脉搏与灵魂。
“于显乐都,既丽且康!陪京之南,居汉之阳。割周楚之丰壤,跨荆豫而为疆。体爽垲以闲敞,纷郁郁其难详。”这是张衡眼中的南阳,繁华而富丽。
眼前的南阳厚重而大气,没有车流熙攘的喧嚣拥挤,没有让人感到压抑窒息的高楼丛林。贯穿于市区的白河让这座城市增添了更多韵致。随处可见“三顾茅庐”“百里奚”等诸如此类的街名店名,古朴之中混杂着现代气息迎面扑来。这若是放在别的城市倒成了一个蹩脚的手法,而在南阳,则成了一种很妥帖的点缀。
南阳位于伏牛山之阳、桐柏山之阴的盆地,南蔽荆襄,北控汝洛,加上土地肥沃气候湿润,是块天府之地。西汉时,就与洛阳、临淄等古都齐名,成为五都之一。到了东汉,光武帝刘秀发迹于南阳,他的二十八个部将中就有十多个是南阳人,分封在南阳的侯王就达四十七人。在南阳,皇亲国戚不能尽数,王侯将相宅第相望,“士女沾教化,黔首仰风流”,“南都”“帝乡”的美誉便由此而来。
名传千古的武侯祠,承载着千年的历史底蕴;万世敬仰的医圣祠,今天仍泽被着天下苍生,更不用说随处一个街名店名所不经意间散发出的文化味。踏在这片土地上,每一脚下去都会渗出些许大汉的气息。
现代生活的繁华与外来文化的侵蚀,人心日益浮躁,传统文化与精神信仰渐行渐远,内心的软弱和心灵的枯竭常使我感到一种文化无力感。面对赫赫的大汉王朝,我满怀愧疚,如一个懵懂的孩子还知之甚少,来到这里,是一种灵魂的救赎。
大汉王朝编织的绮丽梦想,终被时空化为黄土下的沉寂。
惊醒这沉睡一梦的是1931年偶然的一场暴雨。这年夏天,一场冥冥注定的暴雨,使滚滚白河水冲上堤岸,在南阳城西南十八里草店村附近,竟然冲出了一座汉墓。墓中的文物早已被盗抢一空,只剩下这些搬不动的刻有许多图案文字的墓石。
一石惊破千年魂!一个王朝的心跳从此清晰而有节奏地传来。这些朴拙而丰富的线条和文字,让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有了温度与生命,它们娓娓叙说着先民们的劳作生息与生老病死,述说着那个时代的精神追求……随着这些汉画像石出土愈来愈多,大汉王朝渐渐呈现出它的瑰丽风姿。
汉画像石艺术的最初发展,是缘于深层的社会文化。汉朝尊崇儒术,崇尚孝道,推行以孝治天下。“举孝廉”制度就始于汉朝,那些被当地推举为“孝廉”的人,才可以到朝廷做官。日常生活中,不仅要对老人悉心照顾,死后还要进行厚葬,以表孝心。因此“生不极养,死乃崇丧”的厚葬之风的盛行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盐铁论·散不足》有“今生不能致其爱敬,死以奢侈相高,虽无哀戚之心,而厚葬重币者则称以为孝,显名立于世,光荣著于俗,故黎民相慕效,至于发屋卖业”。
汉代葬仪讲究“视死如生”,不但要把人生前所用物品带入墓中,修墓时还按照现实生活中房屋的模式来建造,有休息的地方,有放东西的地方,甚至还有厕所,他们在冥间还要延续着生前的生活。
眼前这幅《出殡奔丧图》,就真实再现了当时贵族车骑出行奔丧的盛大场面:画上第一人身旁植有柏树象征墓地,第二位骑马的人手中拿着招魂用的幡。驾车的马昂首奋蹄,而车上乘坐的人物则平稳安静。前面的轺车完全写实,而最后一辆车后半部分却被虚掩了起来,虚实相生,让人想象着后面还有好多车辆,队伍浩荡而来。
《盐铁论》中对南阳经济早有“商遍天下,富冠海内”的赞叹。两汉时南阳的冶铁业发展已经相当繁盛,巨型犁铧和大型犁铧等先进农耕工具随之推广,一些大型水利工程的修建,为小农经济发展提供了优越的条件。农业生产的发展促进了人口的急剧增长,手工业、商业也迅速繁荣,社会经济发展如虎添翼,这些都为厚葬之风奠定了丰富的物质基础。
南阳的国戚豪强、巨户富商并不满足于生前的荣华富贵,死后还想要在阴间继续奢侈享受。他们就用雕刻有画像的石材来营造冥宅大墓。汉画像石也随之发展成为一种独特的石刻艺术,“举凡意之所向,神之所会,足之所至,目之所睹,无往而非汉石也”(《南阳汉画像汇存》)。先民创造的这种纯粹的本土造像艺术,就像它所处的时代一样波澜壮阔,在东汉时达到了鼎盛,为中华文化涂上了最为炫目光彩的一笔。
只是,这些皇亲贵族,他们当时绝对没有想到,他们用巧取豪夺的钱,来建造这冥宅大墓,这些穷奢极欲的见证,千年之后,竟成了一个伟大王朝的“历史缩影”,一部无言的“石头史诗”,足以让人沉思。
秦所修建的长城,如一道铜墙铁壁,曾有效防御了北方游牧民族骑兵的袭击,使农耕文明得以独立而平稳地发展,长城也成为中华民族辉煌历史与文化的象征;隋朝开凿的大运河,如滔滔不息的血液,奔腾于中华大地的南北,让中华民族第一次真正地融会贯通。巨大的工程耗尽了帝国的民力和资源,帝国因此加速了灭亡,但留给后世的却是无比巨大的财富,今天我们还在享受他们的福祉。我常习惯于苟责他们的残暴和昏聩,但是今天,我却深深感到了自己的肤浅和单薄,我似乎并不具备点评历史的厚度。历史有时并不是可以简单判断的。
二
高耸的汉阙在辽远天际的映衬下,蔚为壮观。一堵厚重古朴的大理石墙壁上,雕凿着郭沫若题写的“汉画馆”三个遒劲大字,透出几分汉隶风范。往前,就是雄浑庄重的仿汉建筑展览厅了。
东汉大型圆雕——天禄、辟邪静静地站立在展览大厅中央,它们前腿直立,后肢弯曲,虎头凤尾,龙爪麟目,两腋生翅,昂首向天,古朴豪放。这两尊石兽原为汉代太守宗资墓前的镇墓之兽,现为镇馆之宝。古人把它们对置于墓前,即有祈护祠墓、冥宅永安之意。千余年来,天禄、辟邪默默地守着古老的承诺。
巍峨的重楼高阁,威严对称的汉阙,骈驾飞驰的轺车,满案的山珍海味,热闹的酒筵歌舞,成群结队的奴婢侍从,紧张激烈的骑射畋猎……从生产劳动到社会生活,从建筑艺术到天文地理,从耕作劳动到舞乐百戏,汉代热烈而奢华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贵族阶层生活的鼓乐宴飨,随处可见。眼前这幅画像上面两人在击鼓奏乐,下面食案上摆放着蒸鱼、烤鸭、羊肉串等食物,那斟满美酒的耳杯,竟然是一个陷下去的窝状,巧妙之极。还有车骑出行的、畋猎的、斗鸡的,成群结队的奴婢侍从,男奴操戈执盾,女婢端灯执奁,我置身其中,沉醉在这宴饮酒乐游行之中,流连忘返。
古朴的线条中,往往蕴藏着先民对淳朴生活的解读与智慧。这是一组简洁朴拙的汉画像石:一条小河从层叠起伏的山峦中流出,周围还有群兽出没,猎犬在后面追逐。一座拱桥上两人正在悠闲垂钓,桥下有一小舟,其中一人正扬起臂膀向河里撒网,水中有鱼儿历历可数。在这片阡陌绿水之中,人们富足闲适地生活,自得其乐。看到汉代的独轮车时,随同的孩子马上惊喜地喊道,你们快看,这独轮车再加个轮,就和我们老家的架子车都差不多。虽然时光已经流逝了千余年,但最初独轮车的影子却至今深深烙在了一些传统农具上。时间是一把无情的刻刀,但在先民的智慧面前,它却最温柔地选择了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