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藤本来了,他刚一走进教室,锣鼓声戏文声停了。藤本威严地扫视着屋里众人。傅磕巴吓得直往后躲,贾云海急忙戴上大胡子。藤本忽然笑了,他逐个地握手说:“挺热闹,挺热闹,辛苦了。”
天好忍着气客气地说:“藤本先生,对不起,请出去吧,我们要上课了。”
藤本装出一副笑脸:“上课我不反对,商量一下,这一课由我来上吧。”
天好推辞道:“我们就是个识字班,不敢劳驾你。”
藤本用一副狼外婆的腔调说:“不,怎么是劳驾呢?我是师范出身,当过一年小学教师,传授知识是我的职责。怎么样?让我试试看?”
天好还要拒绝:“藤本先生,孩子们学什么我们都有安排,这儿不是破烂市场,谁都可以上来吆喝几嗓子的,再说了……”
藤本翻脸了,把枪架到天好的脖子上凶相毕露:“好了,我已经够容忍的了,你给我站到一边去!”孩子们不由得惊叫起来。孙立武马上摇尾上前:“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藤本先生是管咱们的小衙门,这点事还摆弄不明白?”
藤本把抢放到讲桌上就讲开了,他讲日本人到中国来是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圆,是要让中国人过上好日子,所以,中国人要感谢他们。他说以后他要经常来讲,要像填鸭一样,不想听也得听。胡乱讲了一通之后,滕本和孙立武去了。
天好愤愤地吐了一口说:“孩子们,藤本这是放毒,他放了毒咱们就要消毒!他说得不对,有拿枪给人讲课的吗?什么大东亚共荣圈,就是侵占咱们的国家!好了,咱们上自己的课,这一课还要给大家讲唐朝的边塞诗歌……”
下课了,庞奶奶对天好说:“咱们这个学堂叫日本人盯上了,再往下不知会有什么事,你敢往下走吗?”天好义无反顾地说:“怕什么?走下去!”
夜晚,贾云海在他的小酒馆请客,院里人都到了,是想让大伙商议办学的事。
贾云海说:“要我说,就两条道,一呢,咱就让一步,也在课堂里教几句日本话,应付应付;二呢,小学堂就办到这里,起锅拔灶,咱不玩了还不行吗。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了吧。”
天好站起来大声说:“忍忍忍,要是都忍,中国不就完了吗?难道嗓子眼里打个中国人的呼噜都不行吗?翠玉也在旁边劝道:“天好,你二叔也是为你姐妹好,你就听劝吧。”不少人也就随声附和,说是见好就收,别把事儿惹大了。
天好铿铮有力、慷慨激昂地对大伙说:“叔叔婶子哥哥嫂子们,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知道是为我们姐妹好,可是现在国破家亡,日本人还要灭我华夏文化,就这么认了?我是不甘心,只要我的舌头还在,我就要说中国话,只要中国话还在,中国人的心就不会死,我们没有退路了,我不会退缩!”
庞奶奶听得热血奔涌,她拍案而起道:“说得好!小日本驴拉的,他们可以把刀架在咱们的脖子上,可摘不掉中国人的心,中国人永远是中国人,谁也不许低头!这两个闺女给大伙做了榜样!姐妹俩,我老婆子佩服你们,给你们敬酒!”
大伙被天好和庞奶奶的话感动,也都喊着该敬酒。
孙立武不知怎么跑进来了,他说!“老婶子办的这个小学堂,日本人早就盯上了,按照藤本的意思,早就要封,你们都不知道我背后说了多少好话,要我说,赶紧把学堂解散了,为了小学堂的事,藤本挨了上级的训,说他对中国人太客气了。”众人不想听孙立武胡吣,立即散去。
从贾云海的小酒馆回到家,姐妹俩还是想着学校的事。天月说:“大姐,小立武说,咱再不教日本话,要出大事,不能把咱们抓到小衙门吧?我听小立武说,进了小衙门,不是压杠子,就是灌辣椒水儿,受人没法遭的罪。”天好说:“这样吧,明天你就不出头,我来上课。”
天月不光是自己怕,她也担心姐姐的安危:“姐,你也别上了,咱光头碰日本人的石头,能不头破血流吗?”天好说:“顾不得想那些,大不了是个死!这样活着我早就够了!”天月抱住姐姐哭了:“姐,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啊!”天好心疼地对妹说:“我就是说说,教孩子们识几个字有什么罪?怎么会死呢?”
第二天晚上,天好来到教室前,她推开门一看,不由愣了一下。藤本正满脸阴云地坐在学生中间。
天好问:“藤本先生,你这是……”藤本说:“我正要找你说,你们这个大院,还有小学堂,有名气了,关东州教育厅过几天要来视察。感到荣幸吧?”
天好说:“荣幸的是你吧?”藤本笑道:“当然了,我也很荣幸。不过我有个要求。你们所有的人,不管百姓还是学生,都要用日语欢迎。”天好冷冷地说:“对不起,我们都不会日本话。”藤本说:“没问题,我要亲自来教你们日本话,大院里的人都要到场学习。这件事不容商量!”
这回藤本真是来硬的了。第二天一早,扛枪的伪警察排着队伍走进大院,孙立武带领伪警察挨家挨户赶出中国人,孩子们也都站好了队。
藤本站在大院的一个木凳上对大伙说:“诸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过几天关东州教育厅就要到你们这里视导了,这是大家的光荣,你们要用日语欢迎。我现在就教你们说日本话,我说一句,大家跟一句。”藤本教大伙日语单词:欢迎视察,你好,你们辛苦了……大伙乱七八糟地学,怪声怪调……藤本忙得满脸大汗:“好了,先学这几句,现在收拾卫生吧。”
孙立武从屋里抱出纸旗说:“藤本先生,彩旗都准备好了。”藤本跳下凳子指挥大伙打扫卫生,装饰大院,扯纸彩旗,贴标语。院里人用日语说话,故意怪腔怪调:“撒油那拉……咪西……”藤本一一给大伙纠正发音,真是不厌其烦。
孙立武一边拍马屁说:“你们听听,藤本警官的日本话说得多好,看人家的发音,那叫彩云遮月,多甜,多清亮,就像吃了人丹似的。”
孙立武对孩子们说:“都到教室里去,藤本警官要教你们日本歌,可好听了,我唱给你们听听。”自己唱着,“萨古拉,萨古拉(樱花)……”
教室里传出藤本教孩子们唱《樱花歌》的声音。天好无助地看着这一切,黯然神伤。庞奶奶走过来说:“天好,好汉不吃眼前亏,过了这一关再说吧。”天好忧心忡忡地说:“唉,只能这样了,可我的心里堵得慌。”
3
藤本陪着关东州教育厅视导团来到了山东大院,曹巡捕等日伪警察跟来了。大院的住户和孩子们被逼迫着鼓掌欢迎。孙立武迎上去,点头哈腰地说日本话:“欢迎上级领导莅临指导。”对大伙,“你们也说呀!”大伙七长八短地用日语喊着“欢迎”。孙立武像个班长,领孩子们排着队进教室各自坐好。
黑板上写着日语:欢迎视导团莅临指导!视导员环顾教室:“不错嘛,虽然条件简陋些,气氛不错,中日亲善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对天好,“你就是这里的老师吧?”天好没好气地说:“不是这里的老师,我会呆在这里吗?”视导员说:“哦?你的态度不够友好啊,可是我们对你够了友好的。”
天好对孩子们说:“同学们,皇军对咱们多友好啊,他们是拿着刺刀保护咱们上课,枪口对着咱们的脑袋教咱们说日本话,这有多友好啊!”
藤本威胁道:“宋天好,你面前的是教育厅的领导,不要胡说八道!”
天好一腔怒火,七窃生烟,终于爆发了:“我胡说八道了吗?要是我拿刀按在你们老百姓和孩子的脖子上,让他们说中国话,你们会说那是友好亲善吗?你们让我们跪下,学你们的话,你们把我们中国人当牲口,逼着说牲口话,这是欺负人到家了,今天我要说不!”
视导员吼道:“藤本,这个女人疯了,她是反满抗日分子,给我抓起来!”日伪警察们一拥而上。曹巡捕说:“我来吧。”他把天好捆绑起来。
大家眼看着天好被日伪警察押送出院子,一个个敢怒不敢言。楼梯上庞奶奶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她慢慢转身上楼。天好被抓走,山东大院的人都很痛心,庞奶奶是主心骨,邻居们聚集到庞奶奶的家里商量事儿。
天月哭泣着:“奶奶,怎么办啊,救救我姐姐吧!”贾云海叹口气说:“唉,没想到,天好的性子这么烈,怎么就不能忍一忍呢?”
孙立武不知啥时也挤进来说:“听我的不就好了吗?日本人是好得罪的?”庞奶奶说:“呸!听你的就成牲口了。”谢瞎子说:“谁叫你来这里了?滚出去!”大伙都气愤地说孙立武是吃里爬外的东西,让滚蛋。孙立武早就没脸皮了,他满不在乎地说:“好心赚了个驴肝肺,没有我活动,看你们怎么办!”说着转身走了。
天好被抓到小衙门,真是吃尽了苦头。藤本对天好说:“宋姑娘,你太令我失望了,我一直对你挺客气,可你为什么一直要和我们作对呢?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曹巡捕帮腔道:“宋天好,藤本警官对你一直网开一面,认个错吧!”
天好平静地与藤本论理:“藤本先生,不是我和你作对,是你们日本人和中国人作对。我们做了什么过格的事吗?我们不过教孩子们识几个字,将来不做睁眼瞎,这有什么不好吗?”
藤本也针锋相对地说:“宋姑娘,请你不要把我当傻子。你就是教孩子们识几个字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还有岳飞的《满江红》,多好的唐诗宋词啊,你这是教孩子们识字吗?你是在借古讽今,鼓吹反满抗日。就凭这一点,我就可以给你定罪!”
天好十分坦然地说:“你要这么理解,我也没有办法,刀把子攥在你们手里,给我定罪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藤本是威逼利诱一齐来:“姑娘,其实我很欣赏你。你很年轻,也很聪明,只要同意和我们合作,还是很有前途的,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推荐你到我们的学堂读书,我们会培养你成为一个好教员。你为什么要选择一条危险的道路呢?你是个很单纯的姑娘,一时糊涂,听信了别人的鼓动,回头吧。”
天好决心已定,毫不退让:“藤本先生,你也不要把我当傻子,我没听谁的鼓动,我做的这一切,完全是出于一个中国人的良知!”
藤本问:“你不悔罪吗?”天好反问:“我没有犯罪,悔什么罪呢?”藤本语塞。藤本对天好以退为进地说:“宋姑娘,我是为了你好,我也不为难你了,你写个悔过书,答应以后不反对我们,为我们做事,我就可以放了你。”曹巡捕规劝道:“写吧,这也不难。”
天好冷冷地说:“我没有犯罪悔什么过?应该悔过的是你们!我们没有招惹你们,你们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抢东西难道不应该悔罪吗?”
藤本终于凶相毕露,他咬牙切齿地吼道:“巴嘎!你太过分了!看来不给你动点刑罚你会更放肆!曹,把她带到刑讯室,我看她还能不能硬下去!”
天好被动刑了,藤本的皮鞭雨点一般地抽在天好身上。她紧咬着牙,一声不哼。藤本边打边喊:“我叫你和大日本作对,打死你这个反满抗日分子!”
曹巡捕在一旁劝说:“说句软和话吧,何必惹藤本警官动火呢?”
天好摇着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气派:“我没做错什么,我们山东人就是这个犟脾气,不是自己的错,打死也不领!”
曹巡捕摇摇头说:“藤本先生,你累了,出去喝口茶,我沏了一杯乌龙茶,你去尝尝,别凉了,让我来吧。”
藤本交出鞭子说:“给我打,往死里打,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一个中国女人!”说着走出刑讯室。他气喘吁吁地走进办公室,余怒未消地喝着茶,听着刑讯室的动静,刑讯室传来皮鞭响亮的声音。
天好被抬回来放在当院,她遍体鳞伤。天月哭着扑过去,喊着:“姐!”天好睁开眼睛笑了:“别哭,姐没事。”
藤本指挥伪警察把教室的门封上,庞奶奶在楼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藤本对全院的人说:“都听着,宋天好和宋天月有反满抗日倾向,她们不能住在这里,必须离开!”
庞奶奶上前与藤本据理力争:“不行,你把她们撵到哪儿去?房子是我的,我老婆子就要收留她们。”藤本问:“她们和你无亲无故,你为什么要收留?”庞奶奶说:“谁说无亲无故?你问问大院里的人,谁不知道,这两个闺女早就认了我做干奶奶。”
藤本拧着眉头不相信地反问:“你们认了亲?”对曹巡捕,“曹,是这样吗?”大伙的眼睛紧紧盯曹巡捕,曹巡捕对藤本嘀咕了一阵。藤本用手指着大院的众人说:“那好吧,可是她们要留在这里,你们必须作保!”大伙都齐声说:“愿意作保。”藤本气哼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