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宁像被戳了一刀,抖了一抖,银川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孟家在长沙、张家港、宁波甚至天津的办事处已经陆续撤销,亏损不是最近发生的事,早在去年就已经有了征兆,洋行之所以在此刻选择攻击,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孟伯父很强势,不惜和洋行两败俱伤,短期内,洋行确实胜算难料。在我们普惠洋行之中,潘家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总部随时都可能撤去父亲总办的位置,为了保住这个位置,父亲必然会尽力想办法为洋行解决孟氏这个难题。我揣测,父亲将照片交给徐市长,无非就是要让徐市长放弃对大钧的支持,但至于为什么照片又跑到了孟家人手里,这个还真……”
“别说了。”璟宁颤声道,眼里充满着戒备与伤心。
“宁宁,我很心疼你,但却不会对你做无谓的安慰。”银川看着手中的花生,咬了咬嘴唇,“你也许很想知道孟子昭现在究竟是什么想法……”
她惶恐地看着他,银川叹了口气,说道:“回到汉口后,孟子昭的身份已是大钧的总经理,他人虽机敏,但毫无商场经验,却在此时接过了大担子,在大钧担任最紧要的职务,有人猜测可能是孟老先生那儿有了意外发生,但孟家把消息封得很紧,谁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又或许这只是大钧为了搅乱对手的判断而放出的烟雾。不管怎么说,孟子昭现在面临着极大的压力,你又何必再给他增加烦恼。”
璟宁落泪道:“是我害了他,害了他们家,怨不得他不原谅我。”
银川递给她一张手帕,轻声道:“看你这样,我很不好受。”
“我现在还能为子昭做点什么吗?他的个性非常要强,如果不是被我伤透了,他绝不会连一句话都不说便跟我决裂。”她满脑子依旧还是孟子昭,“我能做什么来弥补?只要能帮到他,哪怕只能帮到一点点。大哥哥,求求你告诉我,求求你了!”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苍白的脸上满含着期待和无助,他将手从她手中轻轻挣脱,淡淡道:“此刻说决裂未免太早,或许他只是想将孟家的事处理好后再考虑你们的事情。如果你真想帮他,不妨给他一点时间,为他减轻一点压力。这样对他对你都好。”
璟宁怔怔不语。
菜陆续上桌,银川盛了一碗汤,放到璟宁面前,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璟宁动也不动,直直坐着,只觉得时间漫长得让人绝望。
“人生为什么会这么苦,我以前竟然毫不觉得。”
银川一笑:“苦又怎样?再苦也得好好活下去。人活一辈子,又不一定是为了享福。”
“那为了什么?”她凄然问。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灼灼:“对于我来说,是为了在一起……和我在乎的人。哪怕历经苦难和煎熬,哪怕前方有万般艰难险阻,哪怕一生痛彻心扉,哪怕这‘在一起’只是一个虚词,和她仅仅不过是一起同在这苦难的人世间罢了,但也要一心一意爱着她,念着她,即便不能拥有她,也得走好每一步,活好每一天。只要她在,就有希望在,活下去就有了意义。”
她有点震惊,因他话中透露出的绝望和固执,心中升腾起无数的疑问,连带他适才向她投递来的眼神亦让她万分疑惑。这陌生的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令她深为不安,但连日数重打击使得她不愿深想下去。
银川转开话题,微笑道:“我给你重新盛碗汤吧。”
清夜寂寂,树声幽微,隐隐有小儿吵嚷和妇人温柔安抚之声,原来隔壁的包厢也来了客人。银川和璟宁临走时在大堂见到佟春江,其身边有一苗条小妇人,极年轻,怀里抱着个胖娃娃,噙着笑,容光照人。佟春江和一中年男人谈着话,少妇不时轻声插两句嘴,不知说了什么,逗得那人哈哈大笑,说:“佟先生,这么有趣的太太是从哪儿讨来的呀?”
佟春江眉毛一扬,笑道:“地里挖出来的。”
少妇似嗔似笑,下巴蹭了蹭娃娃的小脸蛋:“你爹又在胡说了,咱们赏他个耳刮子。”舞着孩子的小手作势打过去,佟春江瞪起眼睛,假装怒道:“好小子,敢打你老子,雷劈你屁股。”
“打了再说!”
佟春江将孩子一把夺过,小娃娃扭动着,将小身子探向母亲那边,佟春江一偏头,这才见到银川与璟宁,笑了笑:“哟,潘少爷,好巧啊。”
银川笑着走过去打招呼,璟宁原拟避开,但见那孩子雪球般可爱,忍不住也跟了过去。
儿子被交还到少妇手中,佟春江向银川拱手一礼,又朝璟宁点了点头算作招呼,他夫人似和银川见过面,笑问道:“这是潘太太吗?”
银川还未答,璟宁已快速地道:“我是他妹妹。”
佟夫人红了脸:“原来是潘小姐,真是抱歉。”璟宁将脸冷冷偏向一旁,没应声。
银川向另一人问好,转身对璟宁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璟宁点点头,三个男人走到院子里说话。
小娃娃在佟夫人怀中,吮着小手看璟宁,大眼睛滴溜溜如两丸黑水晶,璟宁伸手指在他胖胖的脸蛋上触了触,只觉得滑不溜手。
佟夫人说:“他已经一岁半啦。”语气里是带着试探的友好,璟宁嗯了一声。
佟夫人清澈的眼睛里有丝羞怯的光芒在跳跃,将孩子放到大桌上,抬着他的小胳膊,让他学习走路,样子既像个幸福的母亲又像天真的少女。璟宁本有些恼她刚才冒失的言语,但看到她娇美快乐的笑容,生起好感,也就不做计较了。
佟夫人问璟宁是否还在念书,在得到肯定回答后,她表现出毫不掩饰的羡慕。璟宁并不知晓她的家世背景,从她质朴的神态隐约猜到她可能出身贫寒,没受过什么教育,想来嫁给那年长她许多岁的江湖人物,也多半是出于生活所迫,不禁起了怜意,安慰她道:“等你的孩子长大一些,不用亲自带了,你还是可以进学堂的。”又说,“我也快开学了,到时候帮你打听打听合适的课程,你有时间也可以来旁听一下的。”
佟夫人大喜,连连道谢,问道:“潘小姐是在武昌读的大学吗?”
“嗯,很好找的,就在东湖边的珞珈山下。”
“太好啦!那我以后过江去找你!”
听到“过江”二字,璟宁心中一痛,勉强笑了笑,说:“好啊。”
佟夫人极是开心,笑盈盈地道:“我有家成衣店在怡和村附近,潘小姐有空就去店里坐坐,我给你做衣服穿。”
“那可不敢当。”
“千万别跟我客气,一定要来啊!”
璟宁心念一动,问:“佟先生为什么说你是从地里挖出来的?”
小妇人俏丽的脸庞上很快掠过一缕阴云,她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佟春江,目中有泪光一闪,垂首道:“我曾被族人活埋,我丈夫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对我很好。”
璟宁惊得说不出话。这时小娃娃猛地扑到佟夫人怀里,含糊地喊着妈妈,佟夫人用手帕子给他擦小嘴旁的口水,面上渐渐浮起安宁和喜悦。
璟宁出了会儿神,忽然感叹了一句:“看来真是这样,只要好好活下去就会有希望。你瞧你现在过得多好。我也不能放弃。”
佟夫人没太听明白,但还是含笑点了点头。
清朗的月光洒进院落,太湖石边,一株杉树筛下婆娑树影,庭中花草披靡,饶富情致。
与佟春江和银川谈话的商人名叫周嗣冲,是富兴银号的副总经理。这是家颇有来头的银号,成立于民国元年的河南开封,创办人是豫中金融大鳄许云章,曾代理过国外洋行的一些出口业务,但主业以汇兑为主。富兴银号北通平津,南至宁沪,东到新浦,西达渝州,店员超过八百人,在汉口、上海和天津等地都有它的分号。不过,民国十九年前后,官僚金融资本陆续进入内地,民营的银号屡屡遭遇打压和排挤,富兴内部也出现了危机,流动资金极缺,恰好在不久前,又发生了一次挤兑,银号内伤非常严重。周嗣冲此番来是因得到消息,有人打算在汉口分号注入巨资。
事情是悄悄进行的,出资人将最初的接洽事宜委托给了佟春江,周嗣冲揣测此人或许也是帮会中人,因而极为小心,生怕出现法律的瑕疵,被政府捉到把柄。不过从出资方拟定的最初合同看来,资金是从麦加利银行的户头上转来的,并无问题,出资人似乎也具备非常丰富的金融知识,可以肯定,其背后有老道的行家做参谋。
周嗣冲到汉口的第一天,是银川做东和佟春江一起招待他吃的接风饭,地点正是在这个名为“与奇斋”的小会所。周嗣冲早就听过潘家大少爷的名号,不光如此,他的胞弟周嗣涔还是银川在牛津大学的同窗,一聊起来更是投缘。银川优雅从容的谈吐,沉稳的气质让周嗣冲印象深刻,见他和佟春江关系似乎非常熟络,周嗣冲料定这个温润如玉却不失精明的公子哥儿必然和此次注资有关系,但人家既然没挑明,他也就只能装糊涂。
此时,三人在院子里聊了聊商界的一些轶闻趣事,周嗣冲笑道:“我弟弟私下里常夸小潘先生有赚钱的天赋,说当年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潘先生还有机会经营副业。”
银川扑哧一笑:“周先生快别提,我现在想起来脸都要红。”
佟春江莞尔道:“一个学生在异国他乡究竟怎么做生意,我倒想听听。”
周嗣冲笑道:“小潘先生在伦敦收购了一个磨坊,每年会购进黄豆,磨成豆浆卖给中国的留学生。我当时一听就乐得不行,觉得这青年真是有意思,如此另辟蹊径。”
银川笑道:“我父亲当时虽断了我的经济来源,我靠洋行的助学金生活,还是挺宽裕的。当时有一个士绅家的磨坊空置着,我便借了点钱把它盘下来,转租给农户当仓库,磨盘倒是闲了下来,不用也可惜,才有了请人磨豆浆一说,倒不是为了挣钱,一点豆浆能挣几个钱?都给自己和几个朋友喝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周嗣冲看了看表,道:“时间不早了,我先行告退一步,佟爷,后续的事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佟春江和银川将他送到院外,待周嗣冲上车离去,佟春江意味深长地道:“与奇斋招待了这么多贵客,每个人都对菜品赞叹有加,更对它的老板很感兴趣。我也很好奇,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那位神秘的郑老板?”
银川往花厅内看了一眼,璟宁正从佟夫人手中将小娃娃接过,抱在怀里逗弄,唇角微翘,神色温柔。
银川心中涌上无穷烦恼,脱口道:“我也希望想见到他,越快越好。”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门外走进两人,当先一个是佟春江近身随从刘五,快步上前,向银川抱拳一礼,又凑近佟春江低声说了几句话,银川转头看向刘五身后的那人,只见他身材秀拔,站在假山旁,脸庞被假山的阴影挡住,目光清朗,从脸部轮廓看来,是一非常英俊的年轻人,可惜从未见过,不知他究竟什么来路。佟春江脸色微变,对银川笑道:“我去招待一下故人,先不陪潘大少了。”又道,“我妻子朋友不多,看样子和潘小姐很谈得来,不妨让她们多聊一会儿,熟络熟络。”
银川笑着点点头:“那我进去再喝口茶去。”
佟春江颔首一礼,目送银川进了屋,方朝那年轻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