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招子觉得纳闷,这西安到底是啥地方?除了秦腔豫剧还兴唱二人转?便拍拍凤姑娘光滑的裸背,说:“快把衣服穿上,这么赤胸露奶的也不知道害臊!出去把鸨子婆给我叫来,爷有话问。”
凤姑娘撅起红艳艳的小嘴巴,身子扭麻花似地扭几扭,抖动着两个坚挺的乳房娇嗔道:“还不是你使坏,把人家脱得这样,现在又笑话人家,下回再让你脱衣服才怪。”说着整理好旗袍出去了。一会儿,鸨子婆进来,说:“军爷有事找我?”
卢招子说:“也没啥事,我听见隔壁二人转唱得好,顺便问问。”
鸨子婆对卢招子这位又肯花钱来的又勤的军爷颇为巴结,赶紧说:“你是问那个唱曲子的姑娘吧,她唱的啥我听不来,好听是真的。这娃不但唱得好,模样也标致,她刚来两天,军爷要是喜欢,我给你叫去。”
卢招子大模大样地点点头。鸨子婆谄笑着出去不久,一个女人掀开门帘走进来。卢招子顿时怔住了,进来的分明是沈阳城里有名的戏子,辽阳虎的情人,唱二人转的雪里花。她瘦多了,她没有了沉甸甸的双峰,她的屁股不再浑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浓密的刘海儿下那张憔悴的鹅蛋脸。
雪里花猛然看见卢招子,也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转身就跑,刚跑到门外就被鸨子婆堵了回来。
“往哪跑,客人来了不好好伺候,跑!”鸨子婆恶狠狠地推搡着她,嘴里不住点地骂,“给你脸不要脸,你当你是谁呀?不就是一个倒卧的婊子吗?不是我看你可怜把你弄到这儿,你早冻死咧,饿死咧,狗吃咧,狼叼咧,还有你今天的张狂?看你这怂样子。”
雪里花低头不语,任凭鸨子婆推搡,总把脸背过去,不肯和卢招子照面。鸨子婆见雪里花执拗,越骂越气,越骂越口无遮拦:“知道不知道这是啥地方,这是西安市,是皇帝坐朝的地方,天子之地。你当这西安省城是你那冰天雪地的沈阳,你还好意思说你在沈阳是个红角,你在沈阳再红,也就是那猴屁股大的一块红。你还成咧精咧不成?快给客人赔礼!”
雪里花还是低着头,逼急了挣脱鸨子婆的手跑出门外,被一个黑大汉抓住头发拖了回来。鸨子婆从门背后拽出根皮鞭子递过去,气急败坏地喊叫:“打,给我打这个贱屄!犟,敢跟我犟?犟驴再犟犟不过好鞭子。”
那黑大汉接过鞭子,劈头盖脸地往雪里花身上抽去。鸨子婆像条母大虫般地正大发雌威,冷不防一声枪响在耳边响起,吓得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回头一看,卢招子满脸杀气,手里的枪对着她的脑袋,枪口冒着一缕青烟。
“滚!妈拉巴子,再打她,老子枪崩了你们。”卢招子照她屁股上狠踹一脚。
“哎哟!我的个神呀。”鸨子婆爬着出去了。
屋里卢招子拉起雪里花,问她说:“你还认识我不?我是卢招子。”
雪里花点点头。
“那你跑啥呀?”
“我没脸见人。”
“啥事呀,没脸见人?”
雪里花趴在桌子上哭开了,哭得那个伤心呀,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苦楚一下子哭出来似的。凤姑娘探头进来,被卢招子一声怒喝又给吓回去了。卢招子等她的哭声渐渐小了,问她“你咋也到西北来了?”
“在东北活不下去了。都是那个天杀的辽阳虎给害的。”
“咋的,辽阳虎没死?”卢招子惊诧道。
“活得旺旺的,查柳儿咋没把那个王八蛋打死,留了个祸害。辽阳虎受伤后变成了个无赖,讨口要饭偷鸡摸狗啥都干。日本人一来他就当了汉奸,投靠了驻在河沿屯的日本军队,当了个什么自卫团团长。当汉奸你就当你的汉奸呗,知道我回了戏班子,他为了巴结日本人,把我们戏班子抓到河沿屯给他们唱戏,不答应就要枪毙。我一想反正我一个唱戏的,给谁唱都是唱,就答应了。那天,辽阳虎非逼着我们唱‘十八摸’,还要唱到哪儿把衣服脱到哪儿。结果在唱到‘伸手摸姐乳头上,出笼包子一个样儿’,天杀的辽阳虎跑上来扒我的衣裳。我哭着喊着求他,哭着喊着挣扎,那个没人性的畜牲不但不撒手,还喊日本兵上来帮他扒。我被扒光后,日本人笑着闹着拿刀逼着让我光着身子给他们唱,唱到后来,那帮畜牲把戏班子里的女人都给强奸了。”
“从那天开了头,以后日本人就逼着戏班子每天到日本军队轮流慰问,还必须给他们唱酸曲。开始每天唱一场,后来逼我们一天唱两场,每场唱完,日本兵就像野兽一样轮奸我们。”说到这里,雪里花又哭起来。卢招子紧攥着手枪,瞪着眼呼呼地喘气。雪里花抹着眼泪接着说,“我们实在受不了了,有一天,一个小姐妹趁拉运我们的汽车坏在路上修理的机会逃跑,没跑多远就被抓回来了。日本畜牲们当着我们的面,把她赤身裸体地绑在树上轮奸。轮奸后还用刀割她的肉,可怜她才十七岁,叫得那个惨哪。日本畜牲竟然活生生一刀一刀把她割成了一幅骨头架子。”
“后来他们就把我们拉到前线当战地后勤服务队,说白了就是当随军妓女。有一次,日本人把我弄到河北一个村子里,那里驻着一个小队日本兵,半夜遭到了中国军队袭击,把他们全打死了,我也吓昏了。等我醒来,中国军队走了,我不知道往啥地方去,就捡没有日本人的方向走,反正离日本人越远越好,就这么一路卖唱要饭走到了西安。在西安二人转没人听,别的我又不会,没办法就到了开元寺。”
“辽阳虎,”卢招子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那天查柳儿明明把他打死了,咋的又活了呢?”
“听他自己说,那天查柳儿只打坏了他那个东西,为这他成天价喊着要找她报仇,找不着她就拿关家人出气,可把关家大院糟践得不轻。听说还把关家四少爷五少爷绑在岗楼上打得皮开肉绽的。”
“该死的汉奸,日本人的狗。”卢招子咬牙切齿地骂。
“可不是,”雪里花说,“在沦陷区汉奸多了去了,整个东北都让日本人占了,在那地方想不当汉奸都难呀,你总得活着吧?好多人都在日本人手下挣口饭吃,但真像辽阳虎那种仗日本人的势祸害中国人的狗也没多少。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男人当汉奸当也就当了,自己吃不了多大亏。女人不能当汉奸,日本男人拿女人不当人,对他们本国女人也一样,我听慰安所的日本女人说过,日本关东军专门指使一些商人成立公司,从日本国内输入妓女。这些公司把许多日本妇女送到中国东北,供给妓院、茶室、酒吧、舞厅和饭店。日本男人都是畜牲,他们把手中的女人当作奴隶,任意践踏、辱骂、毒打,随便杀害。谁要是忍受不了逃跑,被抓回来都会受到更可怕的惩罚。他们对本国女人都这样,对中国女人能好得了?”
卢招子“啪”地一拍手枪吼道:“趴在日本鬼子屁股底下舔屎当饭吃,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祸害咱的兄弟姐妹,是汉子干的事吗?为了活命当汉奸,屁话,饿死都不能当汉奸,谁也不能当汉奸,女人不能当,男人更不能当!奶奶的,老子有朝一日在战场上碰见,非活剥了龟孙子们不可。”
六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九日,西安冷得出奇,寒风夹着雪粒从脸上刮过,简直能撕下一层皮,城墙上的城砖都冻酥了,“簌簌”的往下掉末子。
天刚蒙蒙亮,东关外索罗巷竞存小学里的师生们就已经在操场里集合了。关若云和唐风虽然不是竞存小学的学生,但他们也站在队伍里,他们一直是竞存小学抗日宣传队的主要成员,前一天演出后他们就和宣传队一起住在学校里没回家。
为纪念“一二·九”运动一周年,西北各界抗日救国会、西安学生联合会决定:当天全市大中小学生在具有光荣传统的革命公园集会,声讨日寇企图分裂华北的罪行,要求国民政府坚决抗日。“九一八”,特别是长城抗战之后,西安市民抗战情绪日益激昂,学生抗日集会游行不断。
车向忱校长出发前对同学们作了简短的演讲。车向忱公开的身份是校长,实际已经进入了张学良的亲信圈子。吕正操在回忆录中这样写到:“张学良成立了一个他自任会长的秘密政治核心组织‘抗日同志会’,以此在整个东北军内迅速渗透和扩大联共抗日的思想。我参加了抗日同志会,孙铭久、应德田、苗剑秋、刘澜波、车向忱、卢广绩、黄显声、马占山、杜仲远、周鲸文、孙一民、宋黎等都参加了,其中有军人,有学者,有教师和学生。”
冒着刺骨的寒风,竞存学生在车校长和张寒晖的率领下踏着积雪出发了。为了避免警察的阻拦,他们走的全是背街小巷。当他们走到大差市十字,快要和东望小学学生队伍会合时,发现街口已被一批荷枪实弹的国民党警察堵住了。学生们过不去,就手拉手高喊着口号往前冲。学生和警察扭打在一起,一时间枪声四起,喊声震天。竞存小学生杨秀英和王小壮被子弹击中了耳朵和胳膊,还有十几名同学的衣裳和头发被流弹烧焦。
混乱中,关若云钻过警察的封锁线,突然出现在十字路口当中的空旷地带,高声唱起了“松花江上”。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的嗓音颤抖着,她凄凉哀怨的歌声在人们头顶上缭绕着。乱哄哄的现场渐渐静了下来,学生们不动了,警察们也不动了,现场所有人都默默地望着这位勇敢的小姑娘。张寒晖慢慢地走向关若云,边走便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应和关若云。学生们三三两两的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向他们身边,歌声由弱到强,变成了大合唱,被堵在东西两边的两支队伍在歌声中汇合在了一起。警察没有再阻止学生们,他们悄悄地撤退了。
学生们用市民们拿来的椅子抬起两位受伤的小学生,向革命公园挺进。
当时的革命公园有今天现存公园的三倍大,是一九二八年十月十日为了纪念西安围城之战时殉难的军民在原满城废墟上建成的。一九二六年四月,河南军阀刘镇华纠集十万军队入陕,企图夺取西安。城内军民在杨虎城、李虎臣的率领下,众志成城,英勇奋战,坚壁固守,顽强抵抗。五个月以后,城内粮食已经告罄,树皮,草根,皮革,老鼠能吃不能吃的东西都搜刮净尽,古城内惨不忍睹:冻尸横陈,饿殍遍地,收埋不及。在这紧要关头,杨虎城为鼓舞守城军民斗志,在全城张贴告示:如若失败,城破之日,我即自戕于钟楼下。刘镇华围城达八个月之久,西安军民死亡不下五万人。解围后,在冯玉祥的主持下,建立革命公园,安葬死难者,并立碑勒石,以志不忘。
警察枪击学生的消息传到革命公园之后,已经集合到那里的近万名大、中、小学生愤怒了,他们像潮水般涌向国民党省政府,要求省长邵力子严惩多次阻拦学生爱国集会示威的西安警察局长马志超。
和门前鼎沸的学生潮形成明显对比的是,省政府里面静悄悄的像个坟地,无人出来应对。沸腾与寂静僵持中,车向忱高声大喊:“省政府装聋作哑,省长不敢接见我们,我们找蒋委员长去,蒋介石现在就在临潼,我们向他情愿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愤怒的学生们以学校为单位排队向临潼奔去。竞存、东望两校学生在车向忱的带领下走在所有请愿学生的最前面,车校长手里拿着受伤小学生换下来的血衣。呼啸的北风扫过路面,扬起阵阵雪尘,学生请愿队伍顶风冒雪向着东方行进。临潼在西安的东边,距离西安二十七公里,步行需要三、四个小时。在队伍行进到距离唐人折柳惜别的灞桥不远的十里铺的时候,张学良驱车赶到。
学生们见张学良亲自来了,口号声更加排山倒海此起彼伏:还我东北大好河山!反对内战,一致抗日!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这些口号句句都喊到了张学良的心坎上,张学良显得非常激动,汽车还没停稳,他就跳下来,快步跑上一个土坎。
走在队伍前面的车向忱把手中的血衣交给关若云,高举起双手让学生们停下来,“大家静一静,听张将军讲话。”
关若云手捧血衣走到张学良面前说:“警察破坏我们学生抗日集会,还开枪打伤我们两个同学,请张副总司令严惩凶手。”
张学良弯下身子接过血衣,沉痛地说:“稍具人心,孰忍出此。”说罢仰天长叹,“可怜我东北袍泽,历经万难,随我颠沛流离至此,我张学良却不能给予他们果腹之食,御寒之衣,致使他们啼饥号寒,嗷嗷待哺。如今年幼学子,又遭枪击,怎不令我痛彻心脾?爱国何罪?抗日何罪呀?”张学良叹罢,泪水夺眶而出。关若云见她尊敬的少帅当众流泪,鼻子一酸,眼泪从她的大眼睛里滚出来。
张学良抹了一把眼泪,宣誓般的大声说,“今后无论是谁,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就是我张学良的朋友,不抗日者就是我的敌人!同学们,今天时间已经晚了,到临潼路程尚远,如果大家还相信我,就请暂且回去,把请愿书交给我,由我代你们去向蒋委员长陈述。我保证一星期内必给大家一个圆满的答复。”
车向忱立刻高举拳头喊起口号:“坚决拥护张副总司令抗日宣言,反对内战,团结抗战!”
七
唐峻耀十二月十一日下午五点钟匆匆赶回南大街家里。关玉竹见丈夫突然从天而降,不禁喜出望外,迎上去娇嗔道:“你回来也不提前告诉一声,吓我一跳。”
唐峻耀捧起妻子的脸,默默地端详了很久。关玉竹笑道:“还认得出来吗?我是你老婆。”
唐峻耀浓眉紧锁,但关玉竹分明在他眼睛里看见了一缕火焰。关玉竹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便收住了笑,问他:“你这是咋的啦?出啥事啦?”
唐峻耀这才没头没脑地说:“要不你和孩子先到乡下躲一躲?”
关玉竹柳眉竖了起来,推开丈夫的手,厉声问:“到底出啥事了?快说呀!”
唐峻耀想了想,说:“我今天回来就是要告诉你,这阵子我可能没时间回来了。”
关玉竹冲动地抓住丈夫胸前的军服,说:“你快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犯啥事了?告诉你唐峻耀,我关玉竹虽是女流,但我明白从一而终的道理,你唐峻耀要是犯了杀头罪,我跟你到刑场陪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