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阴差阳错的安排还因一个人，那就是我的高一同学江洪，高二时江洪去了文科重点班。江洪在中考时全市第一，他本是利音一中的学生，这所学校是全地区排名第一的中学。高一的年级主任章老师把江洪从一中挖了过来，想成为江洪的班主任，而且要把我这样的差生剔除他的班，把他的班办成重点班。耿校长认为高一年级不适合分普通班和重点班，加之九中有个回避政策，教师不能担任亲戚的班主任，章老师和江洪是远亲，所以没有同意章老师的意见。章老师认为耿校长在打压他，就拒绝当班主任，美其名曰要把班主任的机会让给其他老师，还四处说九中的优生流失，就是因为高一不办重点班，优生家长不放心。耿校长也许发了脾气吧，专门让新任教的昀昀来当高中班主任试试。
“昀昀是经过严格的公开选拔才进入九中高中部的，为了不辜负耿校长的重托，她为我们这个普通班付出了好多心血，我也就开始走上了一条不平常的路。所有的不平常，都是从竞选学生会主席开始的。
“高二开学后，学生会换届，昀昀在课堂上动员同学们参加竞选。同学中成绩好的不是想抓学习就是胆子小，胆子大的成绩不太好，没人报名。我私下对天劲开玩笑说，我去竞选学生会主席算了！因为我恨那个邰主席嘛，既然要换届，不换他还换谁？天劲却立即在班上嚷开了，说我要当学生会主席。我连班干部都没当过，同学们都把我当怪物笑话起来。昀昀并不觉得奇怪，走到我面前就鼓励我去竞选，成功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尝试，有尝试才有机会，有机会才能成长。我哪敢去啊，当起了缩头乌龟。昀昀就说当年她内向得说话都会脸红，看人都不敢看眼，集体活动总躲在一边，是耿校长当年有意改变她的性格，让她去参加学生会竞选。她是初中女生都成功进入了学生会，我是高中男生还不行？这番话倒让我输不起那个脸。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为了不丢脸，半个月时间里，昀昀差不多是逼我反复修改演讲稿，反复在班会上演练，现场回答同学们的提问，课后我也要对着镜子练，我终于可以不在讲台上面发抖和忘词了。竞选那天，我抽签是最后一个。邰主席呢，都高三了，还想连任，他的演讲很煽情，希望大家在他高三时最后给他一次机会，凭他的人气，我几乎不可能赢他。正在我灰心的时候，昀昀示意我最好即兴发言，说出今后怎么发挥那些参赛选手的特长开展好学生会工作，让邰主席全心迎接高考。果然，这样的临场发挥让那些认为我只会死背演讲稿，并无真实口才的人哑口无言。我赢得了最高分，全场哗然，认为我不能胜任学生会主席。耿校长说，尊重选举评分，学校就当场宣布我当选……我第一次尝到了成功的滋味，笑得合不拢嘴。我在台上看见，昀昀披着长发在台下望着我笑着，和我一样欢喜，她飘逸迷人，好美！是她给了我无限的勇气，让我发现自己有着巨大的潜力，我可以不那么普通，还能更加优秀……真的，这是改变我命运的一天，从那以后，我对自己特别有信心，相信一切皆有可能。我，还有我的同学们，都相信自己能创造奇迹。我们六班，从那一天起，开始从丑小鸭成长为白天鹅。
“当选后，我在学生会什么也不懂，又不敢请教别的老师，只好向昀昀请教。渐渐地，我越来越离不了她，一心想把学生会的事做好为她争光。她见我成绩下滑，又有些后悔，嘱咐过我，我这样的家庭出身，只有出成绩才有望改善命运。当时我自以为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不理解她的苦心。后来，出了校刊事件，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算不上什么人物，学生会主席是为大家服务的，服务得好大家感觉不到，服务不周就饱受指责。我就辞职抓成绩，想在高考时真正成为一个人物，让昀昀记住我。结果，高三开学前，有人举报耿校长任人唯亲，导致很多优秀老师和学生流失，这封信涉及了昀昀，她离开了六班，去初中部教初一了。我和她，从此隔着一幢楼，难以相见，那时我就差点受不了了。
“章老师却成了我的高三班主任，他不是白白来接手普通班的，事实上我们班与排名第一的理科班差不多并驾齐驱了。那时，同学们已经知道我喜欢昀昀，常开我的玩笑，我就干脆扬言，要为昀昀争取全市理科状元，让利音九中比排名第一的利音一中还要牛。章老师可能听到了这句话耿耿于怀，高考前见我在他的语文课上补化学，就用粉笔头扔我，并骂我说，我目中无人，就是考了个高考状元，也没有好下场，我也不可能考上状元！那时我根本不需要补语文了，我需要补差些的化学，这能算我目中无人吗？
“没有谁相信我会从全校理科年级第二，一跃成为全市高考状元，如同没人相信我竞选学生会主席能成功，连我都有些不相信。没有昀昀，我没有自信，没有动力，没有激情，我会很平凡，平凡得没人能想起我。
“从一开始起，我就知道爱上昀昀不对，是错上加错，因为师生恋不道德，早恋是被禁止的，而且她有青梅竹马的男友，我成了第三者。但是我就喜欢上了她，无法阻止，她就活生生地闯入了心里。我在作高考状元学习经验报告时，说的都是表面的东西，深层的东西怎么能说，那是别人不可能有的。没有谁能理解我在高三这年所承受的失去她的痛苦，我没有别的办法排解这种痛苦，只有疯狂地学习、看书、做题，麻醉自己，盼望着用不可匹敌的成绩作为我唯一的语言，传遍校园，让她在另一幢教学楼里能听见。
“高考后，我评估了分数，感觉良好，就找到昀昀和她打赌，只要我成为高考状元，她就离开原来的男友，要为我上大学送行，等我大学毕业回来娶她。不是我厚颜无耻，而是我不相信她男友真正爱她。有次我们班开展郊游活动，她男友开车来接她，天劲就用相机给他们合影。昀昀挽着男友，但那男友却反背着双手，叉着八字形腿，高昂着头望着镜头，身边的昀昀似乎不存在，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一个。我不相信这个男人真的爱昀昀，我一定会比这个男人对昀昀更好。
“昀昀不相信我能成为状元，就答应打赌。结果呢，她输了，就在我去北京前赶到火车站为我送行，戴着黑洞洞的墨镜，用太阳伞遮着头，唯恐被别人认出。我们像做贼一样地见了短短一面，十来分钟的样子，但我却在火车站等了她两小时……
“读到大二，我全心放在学业上，想用过硬的专业在今后安身北京，哪怕回利音也能有个好工作……我搬到紫竹苑那晚，你不是问过我红毛衣的故事吗？我真不愿提及这件在元旦节得到的毛衣，它带来的力量让我遭遇了人生的台风，扫荡了我从前的一切光环，但毛衣却是那个台风眼，它一直风平浪静地伴着我到现在。
“元旦那天，昀昀到北大校门口看望我，送给我这件红毛衣就执意走了，她用这样的方式向我告别。我却傻傻地以为她真的到北京来办事，真的有朋友要来接她，她只能顺便来与我约会，不便厮守。我还幻想着带她来北京找工作，我真是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牧典蓝说着说着，陷入了沉默。他不愿再细说那刻骨铭心的一天，但那一天清晰地印在记忆深处，翻出来历历在目。
5
人们看见的，永远是谁和谁在一起，没在一起；看不到的是，谁和谁相不相爱，是用什么方式在传达着爱。
两年前的元旦，北京在一场大雪后变得静谧安详。读大二的牧典蓝一早泡在北大图书分馆里复习，坐在他前面的是一对学生情侣，他羡慕得要死，忍不住给梁昀发去了再普通不过的问候短信：“元旦快乐！”梁昀从不回复他的短信与邮件，他已习惯，如同他发给她的短信从无暧昧词语、从无个性风格，以防被她男友发现出什么来。他用这种可以公开的方式告诉她，他想她了，不要忘记他。
半小时后，梁昀竟然回复短信说，一小时后她到学校正大门来看他。久旱逢雨，牧典蓝使劲掐了一下脸，生痛，确信不是梦，欣喜若狂，起身就往校门奔去。
而梁昀，已在那座有名的古典校门外等着他。她身穿玫瑰红羽绒服，一手撑着酒红色花伞，一手提着购物袋，毛茸茸的白色围巾里，露出一双大眼透过无框眼镜朝他这边张望，见他来了，她的眼笑成了一道弯。
“昀昀！我的昀——昀——”牧典蓝欢叫着奔上前去，张开双臂将梁昀横抱起来，在雪地里不停地打转，那把花伞在笑声中掉落一边。等他把她放下，想去亲快要转晕的她，被她拦住了，说是有朋友马上开车来接她。
“真是显灵啊！昨晚，我梦见我们的前生了，你竟然就来了！”牧典蓝的惊喜超出了吻不到她的失望，依旧激动着，“梦里，我们本来携手投胎到人间，路上，我被一簇红色的花吸引，像罂粟花。我放开你的手，去摘那簇花儿准备送给你。结果，转身再看你，你却投胎到人间，我追赶过来，已经晚上好多年……今天终于把我的昀昀盼来了！你是我的元旦礼物！”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忘记我吧！”梁昀说。
“我来不是听你说这种话的。你风尘仆仆地来，更不能说这种话。”牧典蓝理了理她耳边凌乱的头发，见她用簪子挽着发髻老成了几分，像新媳妇，就说，“披着长发的你，才销魂。”
梁昀没有理会，把购物袋放在他手上：“我来北京办点事。昨晚逛商场的时候，我觉得这件毛衣挺好看，就给你选了件。北京好冷，愿它给你添些暖和。”
牧典蓝打开购物袋，里面是件枣红的羊绒毛衣。穿上它相当于她的拥抱，这是定情物，他兴奋地说：“我也去给你选件衣裳，你也要穿。”
“不用了。我走了。”梁昀避开他灼热的目光。
牧典蓝以为她来到这座远离利音的城市会回归到她本来的样子，至少不用担心别人对他们说三道四指指点点，他们可以尽情地相依相伴一两天，但她还是从前那样慎独，唯恐多说一句。他的幸福之火被扑灭了，就举起购物袋，有些生气：“你不要我送的东西，我就不要它！”
“不要就扔了吧！”梁昀更来气了，还是不看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一来就说走……陪我一天好吗？”牧典蓝害怕她生气，奢望着有单独在一起的一天。
“不了，我得赶回去。”
“为什么不看我？”牧典蓝抱住她的肩，盯着她垂着的眼，直问，“这大都市，即使不下雪，也没人会关心你我。你怕什么？看我一眼都怕吗？我要你看我！”
梁昀与他对视片刻：“好了吧？！”
“我爱你！”牧典蓝见她眼中还是从前那种惊慌，就捧起她的脸，长长地亲了一口。
梁昀由不反抗到反抗，要挣脱，牧典蓝抱紧她说：“别走，亲爱的！来北京找工作吧！我不想你离开我。”
“不可能的。”梁昀有点呜咽。
“我的专业可以去中关村做兼职，你到北京来教书也没问题。”牧典蓝相信自己，也相信她。
“你想得好简单……朋友快来了，我得走了。原谅我！”梁昀还是挣脱了出来。
“记得你的承诺，要等我……”牧典蓝见她还是欲走，悲伤而无奈，“你什么时候回利音？我送你吧！”
“有朋友送，不用了。你保重！”梁昀说完，收起了雪地上的伞。
“你不在，我怎么保重？”牧典蓝牵住了她的手，盼望着她能多留一会儿。
“读过徐志摩的《偶然》吗？”梁昀把手抽了出来。
“读过，不记得了。为什么要读别人的诗呢？读我给你写的诗不好吗？”牧典蓝说着，朗诵起来，“我是向阳花，你是太阳，我固执地成长，只为朝向你的方向。不要说这是错，向阳花怎会背对生命的太阳。”
梁昀潸然泪下。牧典蓝对她的暗恋正是因这首诗被公之于众，成了利音九中的公开秘密，他们从此成了备受争议的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