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十天还是数月，我终究会在人群中看见他的脸。只是巧合，但会发生。
周婷婷问起我在伦敦偶获的那只Celine蛇皮手袋的去向。我告诉她我捐给一间基督教堂拍卖，善款交给燕山神学院。
周婷婷不无惋惜地说道：“早知如此，你还不如捐给我呢。”
庄绮第一天上班，被他们的头儿派去跟外景。我知道拍外景很累，又没有固定时间，一直工作到深夜都是常有的事儿。
我想找头儿说说情，他却率先扭着被紧身牛仔裤包裹的臀部走过来，推一下框架眼镜说道：“都踏实点儿干活，社长回来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周婷婷朝我吐吐舌头，发MSN给我。“去帮我拿本上个月的样刊，咱们的。”
我们杂志社旗下同时运作十余种杂志。紧闭的社长室外有一片访客区，矮柜上陈列着公司旗下所有最新期的杂志。
我望一眼社长办公室乳白色的磨砂玻璃，掩在层层盆栽美洲榛当中。
我拿了一本未拆封的杂志正想往回走，社长办公室的大门忽然被推开。我措手不及，和那天被我撒了一裤子咖啡的中年男人撞个正着。
他一副休闲打扮，没有那日的跋扈。看到我后，只是不动声色地瞪了一眼，径自走向电梯间方向。
我惊慌间将杂志掉在地上，暗暗在心里叫苦，怎么如此之巧，我偏偏得罪了自己的老板。
回到座位上周婷婷大概看出我有心事，倚在电脑桌前压低声音问我：“失魂落魄的，不会是看见社长了吧？”
我艰难地点点头，想起去伦敦的飞机上周婷婷提到社长时的样子，不禁纳闷她的眼光为什么会像她的身板那样不堪一击。
“怎么样？吓一跳吧？”周婷婷挤挤眼睛。
“是吓了一跳，”我沮丧道，“真是冤家路窄。”
“这是天意。”这句话她在伦敦也曾对我说过，她总是拿天意二字来搪塞我。
“你好好珍惜这份天意，我……就算了吧。”
“我啊？”周婷婷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把我的这份让给你，尽情享用。”
因为见到了传说中的社长，整个下午我都心不在焉。周婷婷让我为奥运特辑的服装版面想点创意，而我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幻想那位社长操刀在身后追着我赔钱的画面。
总算提心吊胆捱到下班，为了避免撞见社长，我拎起背包就向外跑。
我拎着巨大的黑色皮包，挤在人群里等车。眼看公交车进站，我凑上前，却听见后面轿车的鸣笛声。
公交车缓缓驶离，带走一部分人，我仍旧站在原地，直到一辆黑色路虎停在面前。
我毫不客气地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席，空调的温度正好，将等车时的燥热一扫而光。
开车的人刚想说什么，就被我打住。
“我知道，”我平静地说，“还是巧合。”
后面又有公交车等待进站，司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催促。周温从容将车并入前面的车流，口气轻松地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打着巧合的幌子，再三相遇。如果这是他的游戏，那么我能决定的，确实也就只有晚上吃什么而已了。
我转头对住他。
“约我吃饭？我刚好想吃……嗯……羊蝎子。”
他穿着得体的衬衫西裤，衣领线条硬朗，我幸灾乐祸地想，这样热的天气，我倒想看看他汗流浃背的狼狈模样。
他犹豫了一下，眼疾手快并入转向道，提示灯啪啪轻响，我听到周温说：“去东直门，可以吗？”
我点头，故作矜持地假笑。
因为酷暑未过，百年老店也不如平日里那么火爆。我和周温拣了窗边的位置坐。
热腾腾的锅很快被端上来，我拼命忍着大夏天里的煤气罐和火苗，假惺惺问他：“吃羊蝎子你没问题吧？”
周温没有一点不自在，反而笑着说：“你刚回国，能理解。”说着他卷起衬衫的袖子，露出一截紧实的小臂，“我也很久没吃了。”
我不问他为什么再次刚巧出现在我面前，而是气定神闲往锅里下了整整一盘猪腰。
带着血色的猪腰滑入锅底，看着就恶心。
我随手抹一把额角的汗，虽然开着冷气，店里还是热气逼人。
我其实没什么胃口，拿筷子在锅里扒拉。周温夹起一块羊尾骨放在自己盘子里，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我将没有熟透的猪腰捞出来，特别热情地说：“你吃这个，大补！”
说着要往他盘子里夹，周温想推脱，我手一松，整块猪腰顺着他淡色的衬衫掉下去，顿时他的胸前一片酱色。
“真对不起，”我丢下筷子，一脸歉疚，“我不是故意的。”
周温拿起纸巾象征性擦了擦，很有涵养地说：“不碍事。”说完若无其事地继续对付他的羊尾骨。
我看着那件抵我一个月工资的衬衫上的污渍，实在有成就感，于是心情大好，也夹了锅里的东西吃起来。
我向服务员点一小瓶饮料，周温用干净的纸巾轻轻擦汗。
吃完饭结账时，我端坐在座位上看周温掏出银行卡，用行动告诉他我没有想要付钱的意思。
只可惜淡定了没有五分钟，刚一走出饭店，夏夜里闷热的晚风就吹得我想吐，羊尾骨蛮横地在胃里作怪。
“难受了？”周温口气温和地说道，“我带你兜风。”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狭小的空间里，我不用低头都能闻见自己身上的膻气，几乎作呕，于是将车窗降下来，扭头对着窗外大口呼吸。
周温的袖口挽至手肘，架在方向盘上的手臂修长，指关节略微上扬。虽然弄脏了衬衫，也好像满不在乎似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污迹贴在身上。
车子一路西行，绕过几个窄小的胡同后停妥。
我随他下车，看到一个还不及夏侯夜家防盗门大的木门，走进去后是个逼仄的小四合院。
周温让我在门口等着，自己拐进一间小厢房。不一会儿他就走了出来，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腕，同时回身示意我噤声。
我被他领着来到正房，虽说是正房，也小得可以。草草搭起的舞台上，正有人卖力演出。我们在第一排坐下，落座的时候我瞥见台上的演员一脸青春懵懂，却故作老练地说：
“Nothing happens，nobody comes，nobody goes，it's awful！（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有人来也没有人离开，这太可怕了！）”
周温坐在我右边，我左边是一个蓄着胡须的年轻人，用手在大腿上轻敲着节拍，看得如痴如醉。
我一面和胃里的食物斗争，一面看着舞台上两个演员衣着简陋，滑稽地兜圈，像在等着谁。
我横在座椅里，有些恹恹欲睡。抬眼看看周温，他衬衣上斑驳的痕迹比表情刺眼得多。
我轻轻推他，他的头倾向我，目光仍旧落在舞台上，好像也看得特别入迷。
“他们在等谁？”我掩嘴问，但还是惊动了旁边的年轻人。
“戈多。”周温答。
“戈多是谁？”
周温终于将视线缓缓定格在我脸上。
“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他说英文的时候，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平静的泰晤士河水。
我耸耸肩，回道：“Hamlet（哈姆雷特）？”
周温点头，没再答话。
我想起那句什么“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大概周温说的是这个意思，于是问他：“如果是你，在等什么？”
周温十指交叉，我等待他的答案，他也正要开口，房间里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左侧的年轻人激动地问我：“你觉得这出戏怎么样？”
“好是好，”我不满他打断周温的回答，补充道，“但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看郭德纲的相声。”
蓄胡子的年轻人一怔，讪讪地转头询问另一边人的意见去了。
整出戏只有胡言乱语，潦倒的幕景，长满青春痘的演员，台词中英文穿插，却博得喝彩。
谢幕时我身边的年轻人突然起身，蹦上舞台中央，恭谨地和演员一起鞠躬致谢。
周温低下头，似笑非笑地看我，说道：“他应该是导演。”
我猜他一定听见我正经八百地对那人说我比较喜欢郭德纲。
送我回家的路上，周温解释说，这场话剧改编自爱尔兰剧作家缪塞尔·贝克特的悲喜剧，名叫“等待戈多”，主人公是两个流浪汉。
“戈多究竟是谁？”我仍执着于先前的问题。
窗外灯影闪烁，周温看了我一眼，问：“你觉得呢？”
“上帝吧，”我随意猜测，“他们等的人叫Godot，听起来像上帝的谐音。”我看他没有特别的反应，旋即又说，“这是不是说明我很没想象力？”
避开塞车的高峰期，整座城市畅通无阻，让人几乎要责备它小得不近人情。
夏侯夜的家就在眼前。
周温认真地想了一下，回答我：“这只说明你相信世上有上帝。”
因为相信，所以愿意等待，所以不怕失望。
“明天我还会再见到你？”下车前我问周温。
他很快说：“明早我要出差，要去一阵子。”
我点点头，下车目送他离开。抬头的时候我看见夏侯夜站在二层的阳台上，手里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朝我抛媚眼。我感觉头昏。
“老实交代吧，”我一进门，就看见夏侯夜端坐在沙发上，眼睛像曜石般闪闪发亮，“速度够快的，我是不是小瞧你了？”
我盘腿坐在她面前的地毯上。
“萍水相逢的路人，见过几次。”我没有告诉她在伦敦的时候我就见过周温。我和他之间从来都不会透露下一次见面的讯息。
“萍水相逢？”夏侯夜反复玩味这句话，“见过不止一次，还叫萍水相逢？”她从沙发上蹭下来，紧紧贴着我，“那叫蓄谋已久。”
我躲开夏侯夜，从地毯上爬起来，到厨房倒了两杯冰牛奶，一杯给自己，一杯递给夏侯夜。
“那你和萍水相逢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夏侯夜语带揶揄地笑着说，“也不带出来让我们认识认识？开路虎的萍水相逢啊……”
“碰巧见过几次，”我强调，“我连他电话都没有。”
夏侯夜的指尖重重打在我脑门上，说道：“你真是白和洋鬼子待那么多年，一点实战经验都没学会。”
我觉得堵得慌，仰头将牛奶一饮而尽。
这时候夏侯夜起身，柔柔地踹了我一脚，往卧室的方向走去。
“你可能还不了解现状，这城里条件好的男人比公共厕所还少，”夏侯夜在卧室里对我喊，“所以我有义务提醒你，如果你确定他不是Gay的话，那就早点下手吧。”
夏侯夜最爱教育我，这年头靠谱的男人不多，是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缩进沙发里，想我自己，想周温。几次见下来，我熟悉他说话时眼底深沉的柔和，甚至光线打下鼻翼的角度，却对简单的他是谁都一无所知。
可我知道我们还会再见，周温总让我相信这一点，不论是十天还是数月，我终究会在人群中看见他的脸。只是巧合，但会发生。
夏侯夜走出卧室时已经收拾妥当。她穿黑色丝绒的单肩礼服裙，手里还提着一双Roger Vivier钻石高跟鞋。红唇妖冶，目光迷离，我几乎不认识这样的夏候夜。
“我出去一趟啊，”她将鞋丢在玄关，转头回卧室拿了一只勉强能够装下口红和电话的手包，“你别等我了，我可能晚点回来。”
我躺着不动，手枕在脑袋下，脚跷上沙发扶手，问道：“这么晚还出去，有要紧事？”
夏侯夜胡乱将脚塞进鞋里，扶着鞋柜站好，恨恨地说：“应酬。”
2005年2月
放了晚自习已经九点。
校门口马路对面还很热闹，大排档里坐满了人。
我们站在紧闭的铁门旁边，夏侯夜倚在我身上，双手紧紧按着小腹。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校门口的保安，嘴唇被牙齿咬出鲜艳的红色。
年轻的保安略有些尴尬，面色犹豫。
“拜托……”夏侯夜努力用气声说，“商务中心已经关门了，我也没办法……”声音渐渐隐去，在夜色中了无踪迹。
半晌保安松开了铁门上的锁链，不忘敦促我们，说：“给你十分钟，快去快回。”
没有血色的脸上淡淡晕开微笑，夏侯夜被我搀扶着缓缓走出校门。
转过一个弯，年轻的保安消失在视野里，夏侯夜突然反手拉住我，向前狂奔。风吹起她耳边松散下来的碎发，她的耳朵红红的，宽大的校服鼓风机一样，似乎阻碍了她轻巧的身形。
“你……怎么……”我气喘吁吁，被夏侯夜拖着往前跑。
夏侯夜回头，笑嘻嘻地说：“快点，咱们时间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