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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五千年的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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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东部的一座中型城市,几年不见已变得令人咋舌:大路高楼,霓虹灯玻璃幕墙,等等。似曾相识。与我们所居住的那座大城市相比,这儿是蓝天绿水,沙滩洁白。我们那儿烟尘多,干燥,树也长不旺。没办法,大有大的难处。人一到了东部海滨中小城市就快活得要死,心想人的一生不待在这儿可真是亏透了,这真是一辈子所犯的最大最不可饶恕的错误。可如果逗留日久,稍稍深入一下内部,一眼看到小街小巷里那些黑乎乎的小房子、破烂不堪的路面,还有蹲在门前晒太阳的老少,各种按摩屋和发廊,嗡嗡震耳的高分贝音箱,又恨不得赶紧逃离。如果再到城郊乡村看一看,随着离城越来越远,破败的陋巷会越来越多。大房小房参差不齐,最小的房子超出人的想象,可一家三代都挤在里面。许多房子里甚至没有几件木头家具,红薯和芋头之类就晾在屋内,细粮装在泥做的囤子里。一眼望去,这样的乡村在田野上无边无际。

华丽的海滨城市与颓陋的乡村离得太近。高大的楼房与低矮的市民小屋离得太近。这使人觉得在此择居仍然不安:生活在巨大的差异中毕竟不妙。而我们的那座大城市虽然也有这样的问题,但因为规模浩瀚,空气浓浊,一睁眼也望不了多远,加上街巷过于繁琐,人们已经无暇厘清了。海边中小城市可不行,这儿太透明太敞亮,一眼看上去什么都清清楚楚,所谓的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这马上会使人心生疑窦,疑心有人将四周一大片土地上的钱全搜刮到这里,在显眼处盖了几条光鲜的大街而已。

纪及因为以前来过不止一次,所以并无多少惊讶。以前我们接受的那个立传项目,恰好传主的老家就在这一地区,属于这个城市管辖的一个乡村。他的那几次东部之行糟透了,以至于情绪从未有过的恶劣。结果我们那次合作就停下了。而这一次可能有所不同,有我和他一起呢。他自己嘛,要独自办成什么事儿也许很难,因为他太刻板,太认死理,再加上长了一副天生的愁相……我笑着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会儿我们坐在一辆豪华车中,飞驰在去市政大楼的路上。春末了,蓉花树星星点点开放了。这种花只要一开就香气扑鼻,望一望它火红的、小灯盏一样的花束,闻闻那种气味,无论谁都会高兴。往前望去,大路如此开敞,车辆一点都不拥挤,看看天空,则是瓦蓝一片。车速在市内竟可以开到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风驰电掣,真爽,还有某种权威感。我闭着眼睛,偶尔睁开瞥瞥纪及:这家伙木木的,青中泛紫的脸上像落了一片阴云。你到现在都不高兴,那么这辈子高兴的几率就寥寥无几了。没办法,好人哪,不过性格决定命运。

来接我们的是一位副秘书长,叫唐再加。我听了这个名字就觉得实在太甜了。可是他不苟言笑,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持重,矜持有余。这通常是权高位重的人常有的一种气质。整个从住地到市府的路上他几乎没有与我们说上几句话,无非是一见面说明是某领导派他来接我们,要与我们会谈和宴请之类。

一座大楼突兀地出现了。老天,它大得像一座山,雄伟地踞于城市东郊。多么大的广场,广场正北是高耸的主楼,两侧是副建筑。主楼基础高大得超乎想象,不知由多少层台阶托起,让人想起布达拉宫或某个国家的总统府——不,就我狭小的视野而言,还从没有看到如此赫然的隆大建筑——它与周围的一切没有任何联系和呼应,独自傲立。再看四周,只有一些矮小的树木,有堆积的假山。特别显眼的是精雕细刻的花岗岩围栏,栏内是耸立的晶亮的不锈钢旗杆。这片广场一色由绛红花岗岩铺成,所以阳光下灼灼一片,寸草不生。车子往层层台阶那儿开去时,唐副秘书长嘴巴一努,司机立刻打一下方向盘。原来车子可以直接旋到台阶上。正门前有笔挺的警卫站岗,他们一齐敬礼。

从这座大楼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就得不断忍住心中的惊讶,进入大门之后因为目不暇接,再加上四周全是炫人眼目的饰物,让人视觉上极难适应。我的眼睛直盯在前头领路的唐的后脑,那里有一个没被头发盖住的秃旋儿,像一个靶心。偶尔瞥了一眼纪及,心里佩服起来:他永远是同一个表情。电梯到了,这儿也有警卫人员。打敬礼。十八楼。厚厚的红地毯一直延伸往前,一眼望不到头。一直盯住靶心,担心脱靶再也找不到路径。这座大楼啊,愁死活人,迷宫中的迷宫,如果有哪个盗贼胆敢闯进来,那他算是倒了霉——他连出逃之路都找不到。副秘书长在拨电话,“哦,徐福厅?知道了。”我没有听错,小声凑在纪及耳边说:“听到了?人家徐福在这儿有一个专门的厅!”他无动于衷。

一扇雕花大门,上方门楣赫然刻了三个大字:徐福厅。艳丽的长袍小姐打开大门,嚯咦,即便是大白天,几百平米的大厅内还是华灯齐明,一大束直径足有两米的鲜花簇团,两个头发梳得溜光锃亮的男人——不,一角还有两个不太起眼的角色恭立。两个男人站起的同时,我发现唐的两眼射出光束,一脸甜笑。“我们书记,我们部长……”“哦,欢迎!欢迎!”两个男人只说话,两脚一动不动,微微伸着手。我们走过去,两人与我们一一握手。闪光灯不停。“这是最好的古航海专家!最好的写作家!”唐再加说。纪及不吭一声,但我忍不住,还是说:“我不是什么写作家,只是一名编辑。”“唔,媒体的,”其中的部长接过了话头,“你们可是上级领导亲自派来的啊,我们表示热烈欢迎!”

会谈开始了。刚开始书记突然问了一句题外话:“两位专家住在哪里?”副秘书长回答:“宾馆,嬴政宾舍。”书记歪头看一眼身旁的部长:“还是应该让专家住到更有特点的地方嘛,明天是不是挪到徐福温泉去?嗯?”

部长拍手:“太对了,一点不错啊,应该住到那里……”

2

新住处是以前某县的温泉疗养院,一年前经过修缮改造,更名为徐福温泉。而更早人们只称呼这里为“千年汤”,现在也还是这样叫——据说关于这个温泉的记载已经有五千年了,自古美名远扬,直到今天还是周围几百里具有神奇治疗作用的一处汤。当地人把温泉叫做“汤”,沿用了古老的称谓。听说以前只是一幢幢简陋的石屋,凿出的池子上搭个大棚子就成了。如果是夏秋天,露天池子也很多。县里接手经营时还朴素得很,不过是将石屋扩大了而已。这座不大的小山上还有几处温泉,有的因为水量太少没有多少利用价值,所以也就多年没人理睬。当市里重新开发这个疗养院时,除了将原有的温泉重点利用之外,对全部山头上的所有泉眼都勘察一清,连同整个小山一起规划,请来南北最有名的设计者,依照山势和原有景物重新调整布局,最终形成了囊括整个山头的极复杂极阔大的一片景区。这片景区目前占地至少三千余亩,内有小湖和石林、园艺区等。区内五星级宾馆两处,所有洗浴间全部引入了天然温泉。

“他们可能就是按想象中的‘三仙山’的样子建成的吧?”我看着来来往往的少男少女,问纪及。身边全是十八九二十来岁的服务员,一色标致,像一个模子里塑出来似的。

纪及未吱一声,只顾跟上引导者往前走。

我想他以前可能来过,问了问,他摇摇头。唐副秘书长把我们领到一个沙盘室,这里有手持木杆头戴耳麦的女解说员。沙盘浓缩了整个景区,栩栩如生。“欢迎领导光临举世闻名的徐福温泉!首先让我为各位领导汇报温泉的……这是一座具有五千年历史的优质天然温泉,是我国东部驰名中外的疗养胜地。两千多年前,秦始皇东巡时,曾两次在此下榻并洗浴——您一会儿可以现场看到‘秦王汤’;秦王派遣伟大的航海家徐福为其寻找长生不老药,船队出海时,为了一路得到神的护佑,徐福亲率三千童男童女和五谷百工、弓弩手入温泉沐浴。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航海家,后来人就将这里取名‘徐福温泉’。”唐副秘书长一直陪在旁边,我这时忍不住对他说:“徐福率人入温泉是可能的,率‘五谷’,那是种子啊,水一泡不是要发霉吗?”唐鼻子里“嗡”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

离开沙盘时,我发现纪及脸上轻松了,就问他:“五千年前的情景,他们怎么知道?”纪及点头:“人嘛,只要没心没肺,怎么说都可以。”

我们每个人给安排了一间。这有点浪费,提出合住一间可以了,唐笑着:“不成不成,两个男的哪能合住一间?咱按国际惯例。”我们只好接受下来。这儿的条件超一流,除了房间设施高档舒适,还有为不同客人准备的各种服务卡:持不同的卡去不同的地方消费,这在整个温泉区就像代金券一样。这些卡花花绿绿,一开始看不明白,而小姐们拿到手里马上说得清清楚楚,什么按摩的玩老虎机的特别保健洗浴的看表演的……

纪及对姓唐的提出要尽快展开工作,首先要看的是市里标出的有关徐福景点,比如起航港遗址、徐福秦王会见地、古造船场;最重要的是看博物馆,看发掘地和出土文物。唐说一切都准备好了,有供你们使用的专车,这几天由部里一位副部长陪同你们——纪及连说“不用不用”,唐说这不可以啊,主要首长不能陪你们,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事了——他太忙了——其他领导是一定要陪的,没有人跟上不行啊!不方便啊!当纪及说今天下午就要下山时,唐立刻摇头:“先不急嘛,下山慌什么?先休息透了再说!你们在这山上转几天最好了,因为这里就是最重要的一个徐福景点啊!秦始皇来过,徐福在这里举行过仪式,洗浴斋戒……”

因为这个温泉离市区只有三十华里,所以唐和其他陪同的人经常来来往往。我发现他们夜间并不离去——有时明明开车回市里了,可一大早又会出现,原来他们是赶回来过夜的。后来我才知道,唐作为分管行政接待的副秘书长忙得不可开交,要不断陪一拨拨客人来这里,有时一个晚上要陪五六帮客人用餐。哪里的客人都有,京沪,海南岛,东洋西洋;四五个大鼻子女人在景区内来来往往非常惹眼,原以为是客人,经人介绍才知道她们也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你们如果夜里去歌厅,就会碰上她们。”服务员说。原来她们是唱歌的,是景区专门雇用的,“全市就这里有外国歌手,原来市区还有两个,她们嫌收入少,最后也到这里来了。”服务员是一个小伙子,平时闷声不响,后来熟悉了,领班的不在跟前就与我们搭讪,快言快语。他剃了板寸头,穿了深蓝色小立领制服,戴白手套,闭上嘴巴像一个严厉的保镖。他与我们说话时,腰上的对讲机里咕咕哝哝,他并不接答;有时候却要抓起来回应,用语极为简练:“明白”,“是”,“好,一定。”我们发现他与其他服务员不一样,从穿戴到气质风貌都有不同,最后才知道这是景区内一小部分“特勤”——为特殊的区域和客人所备,并随时听从特勤部的调度。他们这部分人职责复杂多样,为重点客人出门提供日常警卫,临时接受其他任务;最特别的一项工作就是应某些特殊客人的要求,做专门陪护。类似的特勤全区大约有二十几个,男女各占一半。有一次走廊里过来一个气宇轩昂的女子,个头在一米七五左右,目不斜视,迈着猫步,到不远处的一个客房跟前按铃。门开了,出来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咕咕哝哝将其领入。老头是亚裔外籍人士。“女特勤”,服务员小声介绍。

陪同我们的副部长让服务员来请我们,说你们的夜生活太单调了,不听歌,不看演出,也不洗特色温泉,今天破破例吧——洗个“徐福汤”!我看看纪及,他点点头。

我们被一个小伙子领到了一个长廊里,廊上有许多指示牌,上面标有去某个景点或会所的路径。原来长廊连接着一个个通路和入口,只要进入这个通路,跨入的就是完全不同的境地。在缀满了假紫藤花的木架下,一溜儿站了两排发髻高挽的姑娘,她们见了来客一齐鞠躬问安。我看了一眼纪及,见他脸色木着往前,牙关紧咬。前边是一道木格推拉门,人刚走到近前它就自动开启,一缕淡淡的白汽飘出;前边又是一道相同的推拉门,这道门由一个穿木屐的小伙子拉开。一个五十多平米的水池出现在眼前,白汽,浓浓的硫磺味。到处是咯噔咯噔的木屐声,但浓浓的水汽掩去了他们的身影。小伙子帮我们宽衣,准备洗浴用品。我和纪及下到水中。先在浅浅的池边坐一会儿,适应一下水温。微弱的灯光下,我想看一下纪及赤裸的身体——我一直担心他过于瘦弱的身体——这时忍不住,就伸手按了按他凸起的肋骨。他不客气地把我的手拨开了。

我们滑入池子,开始向中间移动。这片水面只有我们两个人。四周静极了,啪嗒啪嗒的滴水声十分清晰。我闭上眼睛时,想到了小时候的河水。不过那时的水是凉的,如果是深秋,水是很凉的。我们一群顽皮的孩子直到深秋还要到河里海里洗澡,边洗边捉鱼和蟹子。四周又响起木屐声,这声音越来越大、越细密。我睁大了眼睛:天啊,灯光好像在一瞬间明亮了许多,就像变戏法似的,池子四面站了一溜儿少女,她们只穿了微不足道的衣服……我的心怦怦跳了几下,那些少女就从水池四面一齐入水。最后一眼记得:她们入水的姿势漂亮极了。

我和纪及毫不犹豫地从池中出来。

穿木屐的小伙子试图过来阻拦我们:“这,二位先生,这个池子就是这样,徐福和三千童男童女一起沐浴……”

纪及严厉地说:“对不起,我们不是徐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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