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时候,我还是一位无名的小说家和诗人,居住在一个海滨的小城的某一个阁楼里,写作属于我想象世界里的诗句和故事。为了养活我自己,我当时在一家小公司里上班,是一名负责内务工作的小文员——因此,更确切地说,我当时身份只是一个小职员。工作不算重,但报酬也很低,够不寻觅一个爱侣上并养家糊口的。但我看中的就是干这份工作留给我的自由时光。下了班之后,我可以闷在我的小阁楼里将每一天各种瞬间,在脑子里并发出的种种乍现灵光书写出来,写成各种各样的作品。大多的时候,这些作品根本无法发表出来,也就无法为我创造除了微薄工资之外的收益。这样,我的日子过得有些窘迫——但兴许是我的想法比较简单的缘故,我并没有急着恋爱或者是考虑婚姻之类的事情。因此,我的内心还是很悠闲的。
每一天傍晚,我会独自一人从公司里出来,腋下着大学时代就使用的一个文件夹——里面装着我利用办公的空隙写下的只言片语。它们就如同是一些简单的发酵粉,为我日后一部部大著作而酝酿的。我时有抽烟的坏毛病,那时候,我就会一边走一边点上一枝烟,避开市中心的喧闹与嘈杂,进入那些四通八达的小巷子。在巷子中行走,转头就可以看到两边被风熏得乌黑的墙体。那里,青蓝的砖早已变成了一块块黑砖。它们就像是纯粹由时间垒起的墙,坚硬地交叉,组成一个封闭的肠道,让一个诗人在它的消化里面迷失方向——每次,我总会花上更多的时间走出来。
经过这些巷子的时候,我也总会经过一个小小的学校。每一天,当我听到这个小学校里孩子的欢声笑语时,我就知道自己这么迷失地走着该结束了。一所隐藏在深深巷陌中的小学校居然是本市的第二小学。这多少有点让我感到惊讶。所以有兴致到来的时候,我会巧妙地伪装成学生家长骗过门卫,进入这所学校,在为孩子们所设计的凳子上坐下来。这时候,感觉并不赖,在小学生面前点上一支烟,将刚满24岁的我伪装成一个老大人,时时瞪起眼睛看一看那些欺负小同学的胖小子——他们与其说惊怕我的块头与凭着力气来维持公道的可能性,不如说惊怕于我鼻子里缓缓喷出的烟来。或许,在他们看来,这代表着一种来自父亲的权威。
城市里充斥着太多的高楼,而隐藏在深巷里的这所小学则到处覆盖着树木。葱郁、绿色的树在到处奔跑,招引了和我一样没有去处的鸟雀。这个城市的鸟雀。我坐在孩子们的椅子上,仰头谛听它们起起伏伏的欢叫,如那位曾与我一般大的英国诗人济慈所倾听到的夜莺之歌,如菲茨杰拉德所钟情的哀伤的歌。那时候,深怀青春期忧伤的我会凭借着糟糕的记忆力吟诵上一段诗:
我在黑暗里倾听:呵,多少次
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
我在诗思里用尽了好的言辞,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而现在,哦,死更是多么富丽:
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
当你正倾泻着你的心怀
发出这般的狂喜!……
这是诗人穆旦先生所翻译的《夜莺颂》。这样的诗歌,无论在当时还是在现在,都是一般人精神上的奢侈。我有足够平淡的生活去享受这种奢侈——事实也能证明,现在的我根本无法做到随心所欲地吟诵。是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就像是一口空空荡荡的钟。风能吹响,石头能敲响,一枚硬币也能砸响。我想象自己在黑暗里倾听,在狭小的阁楼里倾听不知何去何从终的日子。这样,我就越来越像一个具体生活中的瞎子了,为一点点维系自我生存的薪水而奔波。我怯于给乡村里的母亲写信,或者与任何的朋友联系,习惯在黑夜里一点点浪费掉自己的聪明才智。现在,快乐的青年们在为自己青春的流逝而感到焦虑——当时的我,不得不确切地说,很盼望自己漫长青春早点结束,等到自己衰老的那一刻。我当然也在等待别的什么,不知道究竟等待什么,异性,名声,理解或者钱。时光的流逝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啊,我肯定不止是在那所小学校里坐着那么简单,也肯定不止是吟诵着济慈引发无限伤感那么木然。死亡,肯定不是我终日纠缠不休的问题。但真的拥有衰老的我却只对这些津津乐道。那么,云小姐呢?她与我究竟何干?我为什么要突然间记得这个很淡很淡的姑娘,犹如记起一段早已干枯的竹子,几片竹叶的零落……
在我经人介绍与云小姐相识的时候,正在流行一首现在早已经没有年轻人能够记得起来的歌曲了。对于流行一向反应迟钝的我,当时并没有留意,现在更无从谈论再唱出来了。歌词的大意无非是一个男孩爱上了一个女孩,怯于向她表白,只是谈论风的声音等等。从一首诗的角度来讲,写歌的人是非常蹩脚的,他频繁使用“爱慕”这个词语来表达爱慕,就好像不停地在谜语里暗示谜底一样。我是不会那么做的。假使我爱上一个姑娘,我会一直看着她,用目光而不是嘴唇表达自己的心灵。可惜,姑娘们给我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她们听惯了风一样的甜言蜜语,也习惯于用那么多或者一点点精致的物品来传递爱恋——这些都是我所缺少的,所以我就一直单身——
哦,好像已经说到了云小姐吧……我是通过“相亲”的方式认识她的。起初,我去相亲,完全是因为一种深深的好奇。在一半的时间里,我生活在自己的艺术虚构中。我需要寻找各种与我生活不相干的人和事物,将它们融入我的作品。对待每一段生活,当时的那个我都只是当作一段艺术材料。云小姐就是一份优雅的素材,她从枯燥无味的人事档案、平静如水的生活乱石丛中走出来,活生生地很从容坐在了我的面前。我们在一家叫开心的小餐馆里见面,为了准备那次见面,我为自己购买了一套能使自己看上去成熟一点的外套,却适得其反。
她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姑娘,一切都是小小的美,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就像是我经常握笔写诗的那一只手。从她最初的一举一动中,我可以想见,几乎和我一样,对于这次“相亲”,她没有抱有任何的希望。她的身上充满了亮晶晶的小饰物。那些小玩意的光现在还令我记忆犹新,而我,却遗憾地忘记了她第一次的眼神。记忆啊,当我存留了她以后的眼神时,里面有多少的疑虑和猜测……她喝着一杯果汁饮料,用吸管搅动里面的冰块,面对脸红耳赤、语无伦次的我,显得异常地从容。我喝一杯茉莉花茶——那是和我大学时代第一位女友的见面时喝的茶,味道一点没有改变,跟现在经常喝的一样。第一次见面,云小姐向我介绍自己的工作:“我在一所小学里教书……”
“我知道,我知道。介绍的人跟我提到过……是在哪一所小学呢?”
“市二小……你不知道的一个学校对吧!”
我由衷地发出了自己的惊奇,是二小吗,我几乎天天要到你们的学校去。我去干什么?也不干什么呀!几乎每天上下班,都要路过那里。恐怕你们许多小学生都认识我。为什么?不为什么……他们知道有一个身怀法术的叔叔,常常占了他们互相交换小人书的位置。坐在那里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是看天看地,听听树上的鸟雀叫。并经常向他们抱怨,如果不是因为城里的鸟雀特别地少,他就会用弹弓打它们下来。这个经常在鼻子里喷出烟来的叔叔常常会自己对着自己说话,有时候是用中国话,有时候是用叽哩乌拉的语言。高年级的学生都知道,那是外语。他们有一次打赌并大胆地询问了这个喷烟叔叔,说外语和英语是一种语言,外语是“外”国的语言,英语是英国的语言。可喷烟叔叔则告诉他们,自己念的既不是英语,也不是外语,而是一种非常灵验咒语……
小孩子都相信你所说的咒语吗?云小姐略有点惊奇,“他们都能跟你学?”
有什么不可以吗,我曾经带着他们念这样的诗句:
请把我枯死的思想向世界吹落,
让它像枯叶一样促成新的生命!
哦,请听从这一篇符咒似的诗歌,
就把我的话语,像是灰烬和火星
从还未熄灭的炉火向人间播散!
让预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唇
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要是冬天
已经来了,西风呵,春日怎能遥远?
这也是穆旦先生所翻译的英文诗歌,作者是雪莱——我可以背诵出英文的原句。我一句一句地教会了那些无知的小学生们,告诉他们用这样的咒语可以在冬天呼唤春天的精灵。
“你这是在欺骗学生们!”云老师似乎觉得我这人太特别,有点怪诞。她当然不会因为我的怪诞而轻率动了凡心。作为一名小学生英语的老师,她不时地纠正我英文发音的错误。她又问:“如果小学生们发现你的咒语不灵验,那该怎么办?”
“噢,冬天还远呢,我告诉他们——是欺骗他们,说,只有在冬天下雪的时候才能试验。”
“还真有小孩子相信了?不会有我们班的学生吧!”云小姐看了看巨大的玻璃橱窗之外,“现在是秋天了,要到冬天来了,你骗人的把戏就会被拆穿了!”她似乎有点愤然。
“几乎肯跟我念的孩子都相信了。应该没有你们班的学生,他们都没有学习过英语……真到冬天的时候,这些孩子说不定就忘了这件事……再说呢,冬天我也不会整天到你们学校里去的。”
我和云小姐喝茶,聊天,无聊中打发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她对我应该是处处不满意的,说话的怪诞,举止的僵硬……那时候还讲究身份什么的——作为一个在私营企业里工作的年轻人,有一个暗淡无光的收入和前途,等等。那时候的女孩子对公务员普遍地欣赏,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有种稳定感吧。正如云老师所说的,有一个依靠什么的。无论什么时代,青年男女之间的相互认同总是有一定条件的。外在的,内在的,或者附属的。那时候的我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的责任感来,也怯于过早地想象要对谁负责。我整天在读书写作,自得其乐,像被自己安装在一个不透明的套子里。那时,就是这样。
原本以为和云小姐不会有第二次见面的,只是因为没有改掉到她的学校里静坐的习惯。那时,很多小学生都流传这样的话,说学校里来了一个能教人念咒语的叔叔。一段时间之内,我每天静坐的安适就变得稀罕了。每每放学后,身边就会围上一群的孩子。那时候,一位英国女作家写了本叫《哈利·波特》的童话传奇小说,孩子们几乎在一夜之间都相信,能够给他们带来奇异的人就在他们身边。而这个自称会咒语、听得懂鸟雀谈话的大叔叔几乎就成了他们对另一个世界渴望的寄托。我发现自己哪天不去那个地方,第二天孩子们都要打听我是否去了某个神奇的地方。真是一个意外,使我想辞去自己的工作到小学校里教书,继续骗这群孩子们。
某一天,跟随着孩子们的脚步,云小姐找到了我。作为一个老师,她吓走了我所有的信徒们,并带着一种极其偶然的情绪说:“你!……真的,在这里行骗?”
我几乎已经忘记了云小姐,并确知她已经忘记了我。看着她那双沾满了粉笔灰的手,我仍不住自己的兴奋:“我可是从来不骗人的,我使你将来的英语课教学要轻松了很多。”
老师当然不屑一顾:“切,你口语那么差,简直就是误人子弟!”
反正散了学没其他事可干,云小姐就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请,依然到上次那家叫开心的小餐馆。当时,我的生活状况很潦草,一日三餐几乎都在地摊的盒饭中享用。所以,邀请云小姐吃饭其实也是自己的一次解馋吧。第二次,我们几乎又没有说一些实质性的话。面对我已不再腼腆,云小姐从容并坦诚得就像是一只玻璃杯。她在我感情勃发的时候提醒我,她要寻觅一个成熟的,有一定事业基础的男士,年龄大一点的也无妨。当时,她的话有点刺伤我的自尊,我从来不喜欢自己和任何人比,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任何的别人,而这位莫名其妙的云小姐却力图改变我的趣味。她加以说明,这就是现实。
有了第二次见面,我就忍痛向小学校里的孩子宣布,叔叔要骑着扫帚回去了——回到那个在每一个小孩子心目中充满奇异的地方,以后或许永远都不回来了。为了让那场告别充满甜蜜的气氛,我特地买了一大盒子的巧克力糖。分到糖的孩子们自然依依不舍,有大概三个孩子提出来要跟我走——为了不使自己变成一个拐卖儿童的罪犯,我当然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还有一个小女孩哭了,她曾是第一个发现我与众不同的小孩,并第一个将我和魔法师相联系。与此同时,我也收到了一大堆他们馈赠的铅笔、橡皮以及亲自绘制的图画……第二天经过小学校时,我偷偷看了看自己坐过的地方。那里,居然还有小朋友在等那位魔法无边的叔叔。一时动情,我差点走了进去。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云小姐突然通过手机给我发了一个短消息,说:我已经好几次注意到你没有再到我们学校了。我回复她问:孩子们还想念我吗?她告诉我:连我教的高年级班级都开始谣传,有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魔法师叔叔到学校里来过的。你这骗人的把戏,看来是没完了。我回复:呵呵,这居然是我这么多年来干出的唯一一件令我满意的事。云小姐:我请你吃饭,出来聊一聊吧。这多少有点令我感到意外。我们第三次在那家名叫“开心”的小餐馆见了面。
还是简单的几样快餐。面对着蔬菜和肉类,她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啊,”我当时正感冒,声音很不干脆,“上班,下班,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