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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地铁维护员危滔负责巡查地铁车辆,给铁轮上油。干这份工作,他每天只需要花上两个小时,给进站的地铁加上一点机油,薪酬是一个月两千块。对于上海这座大城市来说,危滔的这份工作和这份薪酬等于是最微不足道的玩意账。可他不在乎,他喜欢每天上六个班、拿两千块钱的那种稳妥感——似乎这样下去,一生都会有保障了。剩下的时间,他可以窝在小宿舍里玩电脑、上网,约会各式各样的美女,漫无边际地消耗时间。
如果说整个城市的地铁网像一头倒置的大象的话,他所寄居位置,就在这四通八达的网络大象的肛门口,并且像倒泻大象小便。那是靠近上海西北郊的部位上,一个叫南翔的地方。他分管着小便一圈的地铁车辆维护,每天都要卧在车肚子里,给一根根的车轴上油,监督其性能。地铁总是那么高速地运行,如果长时间不及时地上油,会造成不可预估的灾难性后果。有危滔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当然,如果没有危滔,还会有其他拿一个月两千块钱薪水的人来保证安全。
危滔也租住在南翔镇上。南翔这地方的小笼包子特别好吃,皮薄馅大,汁多味美。危滔吃的很少,主要是陪着那些来找他玩的女孩子。她们揣着各式各样的身份证,从网络线的那一头慢慢游动了过来,找到了危滔。她们跟着他一块吃小笼包子,然后用一次性的餐巾纸擦干净小嘴,陪着高大英俊的危滔在南翔小镇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的终点站都是危滔那狭小肮脏的单身宿舍,她们牵过危滔的手,吃过他请的南翔小笼包子,看到危滔在网络上天花乱坠而在现实中一无是处的状况。她们亲吻危滔,抚摩他的胸部,拍他的背,捏他高耸的鼻子,揪他尖尖的耳朵。她们喜欢骑在他的身上,腿张得很开,晃荡自己的胸部,扭动自己的或宽或瘦的臀部,做爱时发出各种声调的呻吟。所有的动作,似乎都是一个人做出来的,也似乎被编辑好了程序,引诱危滔花光微不足道的一点钱,射出半冷不热的精液。这快乐总是小小的,到了后来,就变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这种过分频繁的短暂恋情,留给危滔的,只是一段又一段的烦闷以及慢慢深重的烟瘾。工作时间内,他是不允许抽烟的。油料加上封闭的环境,抽烟就是抽炸药。一旦下了班,又没有女孩子陪在身边,危滔就喜欢把自己包围在烟雾缭绕之中。他尤其喜欢在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上抽烟——越小、越封闭的空间,烟雾的密度就越大,抽进去、吐出来,又散发不出去,整个人迷迷糊糊地被烟茧包裹,充分享用到了烟草的麻醉效用。
反复的麻醉,使得危滔脑筋的灵敏感大为降低了。他念职校时,玩反恐精英,可以交替用“沙漠之鹰”和大狙,跳起来一枪爆头,同时转身换狙击枪,一枪射杀身后来敌。所有动作,可以在零点几秒之内一气呵成地干完。工作四年后,他再面对反恐精英游戏,连菜鸟都不如了——别说高难度的动作做不起来,就是起码地杀敌制胜技能都丢失了。现在玩起这种虚拟的游戏,他只想拿一把匕首去砍人,见谁就砍谁,特别是女人,那些主动投怀送抱让自己泡、直到最后才让他明白自己是被对方玩弄的那些女导师。而玩一局电脑游戏,短短一两个小时,通常会消耗掉半包烟。危滔越发觉得,这种电子海洛因实在是太毒害青少年的身心健康。
寻找可婚女友,在危滔过了二十五岁年纪之后,变成尤为迫切的问题。某日凌晨五时,他藏身卫生间的烟雾之后,慢慢想通了一些人间真实的道理。为此,他还是很得意的,认识到自己明智的一方面,并做了记录。他想通的道理有:
一、做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跟一个女孩子做爱与跟一打女孩子做爱没有任何本质性的区别;二、找个女孩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找一打女孩子跟找一个女孩子没有任何本质性的区别;三、长的帅没有什么了不起,帅哥可以和美女做爱,也可以和丑女做爱,丑男也可以。相比较而言,丑男更划算。但两者没有任何本质性的区别;四、有区别的地方在于,做爱之后的事情,如何做过爱的女孩变成自己真正的女朋友呢?做不成女朋友,又谈何结婚成家,过爸妈要求的那种正常的日子呢?
危滔的思维逻辑,就在最后一点上卡壳至今。而他的这个卡壳问题,至今也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方案。
他把这个问题记录在了日记本中,记录到自己的手机记事录中,隔三天冒出来提醒一下自己——有时他自己彻底忘了,正给机器上着油,手机呜呜哇哇地叫唤起来。以为是谁想到自己,打开一看,还是那提醒自己找个女朋友的记事记录,一阵子沮丧油然而起,能使得自己浑身一直凉透到阴囊。
最后,危滔还觉得不过瘾,把疑惑记录到自己的QQ空间里头,向一帮子好友征集意见。征求上来的意见主要有:
一、“有些事,我们明知道是错的,也要去坚持,因为不甘心;有些人,我们明知道是爱的,也要去放弃,因为没结局;有时候,我们明知道没路了,却还在前行,因为习惯了。比方暗恋某个人。”(来自高职女同学“爱的铜锣烧”。)
二、“很正常的事情啊——生活在一个城市里,或者爱一个人,又或者做某件事,哪怕这件事很亲密……时间久了,就会觉得厌倦,就会有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也许不是厌倦了这个城市、爱的人、坚持的事,只是给不了自己坚持下去的勇气。”(来自一夜情女友“鸟飘零、抱蜜腚”。这个女孩子长啥样,危滔有点模糊了,只是印象中她很热辣。)
三、“操和感情是两码事。操很便宜,感情很昂贵。操,大路货居多,感情,绝对是奢侈品。”(来自初中男同学“懒得去爬”。)
四、“我是你表哥,别拿鬼混的事情出来丢人现眼,浪费青春和钱财!回老家,相个亲,谈个老实的女孩子,尽早把婚事定了,让姑妈、姑父安安心。个猪,脑子进水了!”(来自做公务员的大表哥“山石”,虽然咄咄逼人,但用心是好的,危滔不敢删除。)
危滔掏出自己的真心来,换来就是这么一堆子乱七八糟的说法,一点没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真的很寒心。某个春天的晚上,他坐在阳台的边缘吸烟,高而细长的身体弓得像一条向前探路的尺蠖。阳台在六楼,往前倾下去就是个倒栽葱,属于高危姿态。那晚上,他渐渐想通自己混得很糟糕,可以说很失败,生活过得一点不像在曾经想象得那么酷。而以前他最瞧不起的、老实巴交、吭哧吭哧念书学习的表哥倒挺成功的——瘦猴子变成了肥佬,小矮子哥哥可以随时随地教训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弟。那晚上,他第一次抽烟抽到自己咳嗽了起来,他开始感觉到双肺有微微的疼痛感。他警觉了起来,终于能想到任何的放纵无度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从阳台的栏杆上向后翻身下来,回去睡得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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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危滔和回复他问题的“爱的铜锣烧”取得联系了,是通过一个女同学介绍的。
这个女孩现在在苏州盛泽小镇打工,一家纺织厂里干挡车工,跟危妈妈一个职业。她用手机上QQ,并常常与危滔在午夜里联系。他们互吐衷肠,互聊近况,渐渐把过去同窗时代没有培养出的那种粘糊糊的感觉给培养出来了。
他们今年四月份简单地见了一次面,互相感觉也很好。帅哥人人爱,本来小姑娘铜锣烧一直暗恋着班上的这位帅哥,小铜锣自然一往情深。危滔已然超越了对女孩子的普通审美感觉。眼中小铜锣的黑、矮和胖还算顺眼,再丑的女孩子也有可取之处,而且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也算门当户也对。最为关键的是,小铜锣是那种愿意死心塌地跟着自己的女孩子,而且十有八九还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
危滔的心也就渐渐定了,跟在无锡一家棉纺厂打工的母亲汇报了自己的恋爱情况,还通过手机把小铜锣的照片发给了妈妈。妈妈不加反对,认为这次比较靠谱,她没法挑剔小女孩子的长相,只是善意地提醒儿子,希望女孩子家境能够殷实一点,结婚可是一件非常花钱的事情。
“事关以后吃饭、过日子问题!”
——危妈妈作如此强调。
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可以说,危滔的问题已经不成问题了。可是,他刚刚定下心不久之后,另一个曾经发生过一夜情的女孩子“鸟飘零、抱蜜腚”又回头来找他了。
这位“鸟飘零”姑娘据说是上海本地人,头发烫得蓬松松,染了浅浅的米黄色,身材小巧可人。有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五官不能说极品,但富含孩子气,清纯可人,胸脯却出奇地大。危滔通过网络视频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她的童颜巨乳风貌所吸引。他们两人是通过一块玩“劲舞团”认识的,危滔玩得翘的时候,按键如飞,舞蹈动作奇准,炫得要死。“鸟飘零”总是一场一场地约着他跳,跳着跳着就约见面,一起吃肯德基和南翔汤包。
帅哥美女,一见就爽,风花雪月,激情四溢,用完了两打避孕套之后,小鸟儿才悄悄向穷打工仔危滔道了别。一飞两年后,不知道受了怎样重重叠叠的打击,“鸟飘零”在危滔的空间里读出了一种疲倦后归宿的味道。一夜温存百日恩,况且危滔还真的是个帅哥,有让人留念的理由:蓬蓬的长发,瘦长清秀的脸,颓废,烟卷气(而非书卷气),细长的身体,宽大粗糙的手掌还有硬邦邦的胡茬子……
除了缺乏点干大事业、挣大钱的上进心之外,危滔还算能凑合的,特别是针对鸟飘零这样中专毕业,又不安心打工过活、高不成低不就的女孩子。她曾幻想过做“二奶”之类社会角色,不过不知为啥,总是遇到类似危滔曾经扮演过的那种“富二代”骗子,却绝等不到真正有钱的成功男人。小鸟拜了佛,可能是香火钱没有给足的原因,她求来到是下下签,解签的尼姑也没有好脸色。佛都这么说了,小鸟决定在“有钱男”和“大帅哥”间抉择一次,要和危滔重续旧好,并真正发展出稳定关系来。
呆在南翔小镇上的危滔就开始发疯了:一个是知根知底的老同学、老同乡,老实巴交的丑女加处女小铜锣;一个是玩得很爽的、童颜巨乳、身材火辣的老情人鸟飘零,阅人无数,风骚迷人——就算让那个满嘴“正确思想认识”的狗屁大表哥来选,他又会做怎样的选择呢。对于危滔来说,真无异于世界级的难题了。
危滔揣着这个难题度过了半个月的时光。这半个月期间,他所在班组的老班长,电气公司五十三岁的正式员工、月薪五千七百四十七块八毛的高级工老谭,查出了肺部小细胞癌。本来,老谭一直充当着危滔的精神导师,提醒他在耍颓废、耍女仔之余,要多读书,提升学历:
“社会艰险、谋生艰难,混口饭多难啊!你总得晓得自己门槛有多高伐!”
这是谭师傅反复告诫危滔的话。而一度,在危滔看来,某些日子的确是不需要意义,只需要用混来解决的。谭师傅真是热心肠的老派上海人,除了指导他干活之外,还热心帮他介绍女朋友,甚至还异想天开要介绍他加入一个民主党派。前者因女孩子有点小儿麻痹作罢,后者则因危滔学历太低而作罢——可见,“门槛有多高”的确也是个问题。不管怎么说,除了助长危滔不断深重的烟瘾之外,老谭先生真是近几年来对危滔帮助最大的人。他患了肺癌,对危滔触动是巨大的,使他认识到这样抽烟抽下去肯定会闹出人命。还使得他深思这样的问题:人这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你倒说说看,有什么意思,不就是为了一口气?就这口气还不好解决吗?
谭师傅住院前,曾经交给危滔一叠子的《沪海晚报》,说里头有一份重要的读者调查表,事关世界存亡、人类新生的吃饭问题就在其中,要危滔一份份剪裁下来填写然后寄出去。《沪海晚报》是一份全国知名的晚报,也算上海的名片之一了吧,一本正经地有点不像晚报。危滔一向视如一叠废纸,一点看头都没了,唯一好处分量足,适合于垫衣橱,吸水防潮。卖废报纸还打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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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因为谭师傅嘱托得郑重,危滔就仔细看了看那份调查表。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没想到世界正发生着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美国海洋生物科学家哈罗德的朋友是联合国粮农计划署(WFP)的雇员,他随同这位雇员朋友到非洲某国执行粮食援助计划,惊诧于这样一些数据:全世界有10亿人至今还天天生活在饥饿的阴影之中,每天有2.4万人死于饥饿。简洁的统计,比任何数字指标都震撼人心。这位科学家没有选择做义工,或者像大美女佩内洛普·克罗兹那样,做WFP的形象大师,号召自己那些肥得流油的影迷们捐款,支援饥饿的瘦人们。他很干脆,从自己擅长的领域入手,像解决费马定律、或者哥德巴赫猜想那么干脆,做起了转基因实验,并一举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危滔要被这样的报道给震晕了,因为按照这位哈罗德先生的研究,人类可以不用吃饭——他注意到了一种叫做虫黄藻的单细胞植物。这种虫黄藻亿万年来一直镶嵌珊瑚虫皮肤内,通过光和作用,为珊瑚虫提供氧气和接近一半的营养物质,吸纳珊瑚虫排出的二氧化碳等废物,帮助珊瑚虫骨骼生长、堆积成珊瑚礁。作为自然界中最成功的共生模式之一,虫黄藻与珊瑚虫的合作关系,引起了哈罗德先生的极大兴趣。可以说,许久以来是虫黄藻帮助珊瑚虫造就了广袤无垠的珊瑚礁奇迹。如今它又被悲天悯人的哈罗德请了出来,连同与他协作的、由若干高智商志愿者组成的研究团队一起,力图解决自人类诞生的一百余万年以来、悬而未决的饿肚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