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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清流砥柱(15)

桑先生陪着张之洞穿过一条两旁花木扶疏,中间用黑白两色鹅卵石铺就的甬道,来到贤良寺的后院。这里并排建有三座互不相连的四合院,院子结构小巧精细,四周环绕着古柏翠竹。比起前院来,此处更显得清幽雅洁。张之洞来过贤良寺前院多次,却没有到过后院,不知尚有这样三座颇为神秘的特殊建筑。在左边一座小院的门前,桑先生停止脚步,伸出右手,略微弯了弯腰说:“四爷请进,制台大人正在里面等着。”

张之洞也不谦让,大步迈进了院子。

“是香涛来了吗?”

随着一声洪亮的问话,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走了出来。

“老哥!”张之洞热烈地喊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堂兄鞠了一躬。

“不要行礼,不要行礼!”张之万扶着堂弟,满是笑容的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十多年没有见面,你也是中年人了,身子骨还好吧!”

“托老哥的福,身子骨好着哩!”

张之洞注视着暌违良久[暌违良久:“暌”亦作“睽”。睽违(kuíwéi),分隔,离别。相隔已很久。]的堂兄:老是比先前老多了,但七十岁的人了,能这般精神爽朗,身板健旺,也真的不容易。他笑着说:“老哥,从你说话的声音听来,底气比我还足哩!”

“哈哈哈!”张之万大声笑起来,说,“进来坐吧!”

张之洞随着堂兄进了客厅。这里摆着一色新制的梨木家具,黑红色的油漆闪闪发亮,茶几上放着太湖石盆景,墙壁上悬挂着郑板桥、刘墉等人的字画。整个客厅显得高雅脱俗。刚落座,便有衣着鲜丽的小厮进来沏茶上糕点,安排好后,再悄悄地退出。

“我是大前天下午进的京,”张之万端起雪白细胎起青花的宫廷用瓷碗,浅浅地吮了一口茶,说,“醇王府里便派人在此等候了,故而前天便去拜谒醇王。深夜回贤良寺时,才知道钟王府里的人已在此等候两个时辰了,于是昨天又去拜谒钟王。正在为没有空去通知贤弟而发愁,恰好昨夜大根来了。我于是今天谢绝别的邀请,特请贤弟来此叙谈叙谈。家里都还好吗?”

张之万的这份亲热,令张之洞感激,忙答:“都好,都好!能在醇王、钟王之后我们兄弟就见面,也真是老哥的特别安排了。”

说话间,张之洞见堂兄一身布袍布履,知他拜会二王时都未脱守制之服,更对这位严守礼仪的堂兄倍添敬意,说:“大伯母仙逝,我也未能回南皮磕头祭奠,心中实未能安。”

张之万戚然说:“你远在京师,自然不能回去。古稀孝子送九秩老母,无论生者还是逝者,都已无遗憾了。”

张之洞点头说:“大伯母福大寿大,不仅是我们张氏家族的母仪,且足以表率乡邦,垂范后昆(后昆:后代子孙)。”

张之万说:“老母临终时,格外挂牵在外边做官的你和滋轩。说为国家办事不容易,要你们两郎舅自己多多保重。滋轩近来如何?他很长时间没有给我来信了。”

滋轩是张之洞三姐夫鹿传霖的表字。张之洞有六兄弟八姐妹,鹿传霖是他的三姐夫。

鹿传霖是直隶定兴人。父亲鹿丕宗在贵州都匀府做知府时,张之洞的父亲正在兴义府做知府,二人既是同乡,又同为一郡之守,故成为好友,进而结为儿女亲家。那一年苗民闹事,攻破都匀,鹿丕宗夫妇同时被杀。二十岁的举人鹿传霖冲出城外,搬来官兵,收复都匀,由此声名大振。后来,鹿传霖投奔正在安徽与捻军作战的钦差大臣胜保。同治元年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散馆后没有留翰林院,而是改放广西知县。这种资历有个名称,叫作老虎班。

原来,通常的进士放知县,需要等候一段时期,待有缺出之后,才能补缺成为正式的县令。庶吉士散馆[庶吉士散馆:清沿明制,在翰林院设庶常馆。朝廷通过朝考,从新科进士中遴选一批文章优秀、书法漂亮者授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庶常馆学习,称“馆选”。庶吉士因此也称“庶常”。三年后(亦有提前举行者),经过“御试”决定去留:成绩优良者,留翰林院任编修、检讨等官,其余分发各部任主事等职,或到地方以知县优先委用,称“散馆”]改放地方,无须等候,立马上任。这就叫“老虎班”。虎为百兽之王,兽类都怕它、让它,庶吉士下来的县令,候补的进士们都得让它,就像百兽让虎一样。这可能就是“老虎班”一词的来历。

鹿传霖有着一般书生所没有的胆气,又有军旅生涯的经历,故而在平息地方骚乱,维持社会秩序方面,便远不是通常的县令所可比拟的。这些年来战乱频仍,各地均不太平,正是鹿传霖施展才干的好时机。于是,他便因此步步高升,官运亨通,由县令而知府而道员,去年又升为福建按察使,已做到负责一省刑名治安的高级官员了。比起这个能干的姐夫来,只小两岁晚一年通籍的舅子便要显得迁升慢了。在仕途上,功成名就的堂兄和干练通达的姐夫,常常是张之洞的鞭策。

“上个月收到滋轩的一封信。他在福建过得很好,家眷也都平安,年底第二个媳妇将过门。”

张之洞正想问一问几个住在南皮的远亲近况,桑先生走了进来,对张之万说:“青帅,酒菜已在清风轩里摆好了。”

“好。”张之万起身,对堂弟说,“香涛,我们过去吃饭。”

走进清风轩,只见古雅的八仙桌上只摆着两双筷子。张之万指着仅有的两张靠背椅说:“今天这顿饭只有我们兄弟俩,我们慢慢地边吃边聊。”

张之洞正要将东乡的事情好好跟堂兄说一说,又要细细地打听一下堂兄和醇王的这次不寻常的会晤,如此安排真是太好了。

兄弟俩坐定,喝了一口酒后,张之洞问:“老哥,这位桑先生是个什么人?是跟你从南皮进京的,还是本就住在京师?”

张之万摇摇头:“既不是从南皮跟我来的,也不是住在京师的,他是应我的邀请,昨天从隐居地燕山脚下古北口来贤良寺与我相见的。”

隐居、燕山、古北口,与机警、干练、洒脱交织在一起,立即在张之洞的脑子里组成了一幅奇异的图景。他对这位桑先生有着一股少有的浓厚兴趣。

“这是个什么人,您一进京,便把他从隐居地召来相见?”

“说来话长了。”张之万微微一笑,“同治九年,我在江苏做巡抚。有次在苏州织造春熙府上做客,见他的客厅里悬挂着一幅中堂,画的是嵩山绝顶图。莽莽苍苍,气象万千,甚得山水之奥妙。我自认为画山水四十多年了,尚画不出此画的气概来。便问春熙,此画是谁人所作。春熙说,这画是朋友送的,据说画画的人就寄居在虎丘。大人若是喜欢,明天就派人去虎丘,叫他画一幅更好的送给大人。我走到画前,再仔细端详着这幅嵩山绝顶图,愈看愈觉得手笔不凡,便对春熙说,此人不能召唤,不要你派人去叫,得用轿子把他接到巡抚衙门里来。春熙说,一个穷卖画的,也值得中丞[中丞:清代对巡抚的别称。“中丞”原为御史中丞的简称,清乾隆十四年(1749),规定巡抚不由侍郎授者,都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副都御史的职权与历代御史中丞略同,故巡抚也称中丞。]用轿子去接吗?他哪里受得起这个礼遇,多给他几两银子好啦。香涛,你听听,这就是旗人的口气!”

“又是一个焚琴煮鹤的俗吏!”张之洞冷笑道。

张之洞这句话有一个典故。明代苏州有个大画家沈周,名重一时。有次苏州知府要找一个画画的人,左右推荐沈周。知府发朱票传唤沈周,并命他立即在走廊上作画。沈周对知府的无礼甚是恼火,便挥笔画了一张《焚琴煮鹤图》。知府不知沈周在讥讽他不懂艺术,居然把画挂了出来,引来苏州文士们一片讪笑。

“香涛,大家都说你作诗用典确切,你这顺手牵来的典故真是切得太准了。”

同是发生在苏州的故事,同是官家对民间艺人的恶劣态度,相似之处,如同翻版。张之万对堂弟的腹笥[腹笥:笥(sì),书箱。比喻腹中的学问。]功夫由衷地佩服。

张之洞笑了笑,没有答话。

“第二天,我把自用的绿呢大轿派出去,从虎丘接来这位画师,他就是这个桑先生桑治平,表字仲子。那年他三十岁出头,长得一表人才。”张之万满脸喜悦地说下去,“我和他谈了一个多时辰的话,发觉他不仅精于绘事,而且有着满腹经济之学,心中诧异: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才,怎么会寄居虎丘古寺,靠卖画谋生?我问他,他只简单地说了两句:“十年前遭遇一场大变故,事业毁灭了,从此便四海为家,以鬻画谋食。”我问他收入丰厚不丰厚。他苦笑着说,看画者多,买画者少,收入微薄,聊以度日而已。我便对他说,我爱画画,极愿与你交个朋友,你间或也可帮我做点衙门里的事;若不嫌弃的话,你就留在我这儿,我给你月支一份薪水如何?桑治平说,中丞大人对我如此器重,不容我不答应,只是做不了什么事,很觉惭愧。我笑着说,即使什么事都不做,一个月画一幅画送给衙门也好呀!就这样,桑治平留下了。后来我到福州,他也跟着去了。他果然每个月送幅画给我,说是顶薪水。其实,他帮过我很多忙,也出过不少好主意。同治十二年,我辞官回南皮。桑治平说,我又要闯荡江湖了,但我会永远与您保持联系。第二年他来信告诉我,已在古北口成家落户。香涛,我对你说了这么多,是想介绍他与你认识。据我的观察,此人不是一般的人,你今后可以和他做个朋友。”

张之洞是个喜好奇特的人,自谓喜读天下奇书,喜识天下奇器,喜交天下奇才,喜做天下奇事。刚才在大门口一见面,桑治平便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现在听堂兄这番介绍后,他立即意识到此人是个与众不同的奇人,遂点头说:“这个桑治平的确不是凡庸,古北口离京师不过三百来里路,过些日子,我亲自到他家里去拜访他,以示订交的诚意。”

“好!”张之万举起酒杯来,“喝酒!”

张之洞将酒杯举起,互相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酒,吃了点菜后,张之万笑着说:“这几年贤弟回京师来,连上了几十道很有力量的奏章,朝野震动,太后召见,真正是名播海内。前天醇王爷还在我面前称赞你哩。”

这是个重要的信息。张之洞忙问:“醇王爷说了些什么?”

“醇王爷说:‘你的堂弟张之洞是条硬汉子,不怕洋人,太后赏识他,我也喜欢他,他是个有骨气的人。又说,太后和我都同意他的意见,杀掉崇厚,给点颜色让俄国人看看。只是想到崇厚的祖上为打江山出了大力,故改为斩监候。太后和我都希望他今后多上好奏章。’”张之万顺手捋了捋稀疏的花白胡须,笑眯眯地望着堂弟说,“有你这样的贤弟,老哥我的脸上都光彩不少。”

听了这话,张之洞的心里十分高兴,一个重大的设想突然跳进脑子:“何不趁此机会,请老哥引见引见,到醇邸去走一趟呢?如果东乡这个案子得到醇王的同情,那就好办多了。尤其是,如果与醇王建立起交往,则于今后的仕途,简直有不可估量的好处。”

张之洞做了十多年的京官,虽然见过醇王几面,却没有受到过醇王的接见,对于这位贵为皇上本生父的王爷,他也只是从道听途说中得到的印象。醇王眼下除开一个亲王的封爵外,不兼任何差。张之洞弄不清楚,这个仅四十岁的皇上本生父,究竟是对政事本就缺乏兴趣呢,还是惮于西太后的威权,不愿插手其间,以免遭不测?抑或是暂作韬晦,待皇上亲政后再图作为呢?对这位王爷的脾性打小起就了解,这几天又频繁出入王府的堂兄,于此必有自己的明识。

“老哥,请恕我冒昧,我直言问您一句话,您能答就答,不能答就算了。”张之洞放下酒杯,目光逼视着瘦瘦精精的堂兄。

“你要问句什么话,这般郑重其事?”张之万不自觉地也放下杯筷,神情肃然起来。

张之洞将身子向前推移几寸,直截了当地问:“醇邸这次召您进京,除叙别情谈诗文外,还有别的事情吗?”

张之万望着堂弟那双比常人略显大的双眼,停了片刻,反问:“你说呢?”

“要我说,肯定还有别的事。”张之洞摸着酒杯,神情似乎比刚才松弛了许多,“要不然,他不会将您这个古稀老者从偏远的南皮突然召进京来。”

“让你给说对了。”张之万重新端起酒杯,浅浅地喝了一口,说,“其实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只不过这是我们兄弟俩的私房话,你绝不能对外说起半个字。”

张之万一直觉得自己对堂弟有所亏欠,故而特别照顾。这些年来,他常在书信中对堂弟谈自己的宦海感受,以便堂弟多一些借鉴。张之洞对堂兄的这种关怀一向很感激。自然,与醇邸会晤这等大事,若不是出于兄弟情谊,张之万是决不会说出其中的内容的;毫无疑问,这也是决不能对外泄露的。张之洞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醇王要我出山。”

“噢——”张之洞长长地应了一声,这颇为出乎他的意料,“现在怕不行,还正在守制期间里。”

“是呀!”张之万轻轻地说,“醇王爷因为不知道,听我这样说,他没有强求,只好说一等服阕(服阕:阕,是终了的意思。古丧礼规定,父母死后须为其守孝三年,期满解除丧服,称为“服阕”。)就进京吧!”

堂兄能东山再起,进京担任要职,对张之洞来说无疑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他忙说:“您没有推辞吧!”

张之万笑着说:“我对醇王爷说,我山居六七年了,过两年愈加老了,再出山也不能为朝廷做什么事。”

“醇王怎么说?”张之洞急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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