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袁天尧之后，程昆又冒雪回到了自己的猪圈。有人说上帝对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同时也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在送袁天尧的时候，程昆花费了五十两银子，但是这次折财，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保财”。
为了送袁天尧返乡，程昆起得很早，而当他回来的时候，天色依然很暗。夹杂着雪花飘落的声音，他隐隐约约地看见猪圈那里有几个人影。很显然，他是遇见偷猪贼了。昏暗之中，对方有几个人他也看不大清楚。
“少说也有七八个吧。”程昆想。
圈里一共有几头猪？似乎是十七头，又似乎是十八头，有一个影子模模糊糊的，到底是人还是猪，程昆研究了半天也没有辨别出来。一头猪可以净赚二两银子，那么眼下自己是要丢掉三十四两银子，而过几天就要选甲长了，排资论辈程昆肯定不行，但是花点钱，事情就容易多了。上一回梁老头当选，花了三十五两银子，这一次应该也是这个数。
“如果是十八头，就必须留下；如果是十七头，就不该冒险。”程昆这样打算着。昏暗之中，程昆来回数了几次，花了很长时间。雪越下越大，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很快就成了一个雪人。这时，那个看不清的影子哼哼了一声。
“十八头。”程昆明白了，圈里一共有十八头猪。为了能够当上甲长，程昆必须要有这三十六两银子的。
人在焦急之中，就会变得聪明一些，程昆也是这样，他突如其来地大喊了一声：“有鬼！”时间像是被冰雪冷冻住了一样，所有人都呆在了原处，一动也不动。经过短暂的停顿之后，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了一声哀嚎，吹响了逃窜的第一声号角，大家争先恐后地从猪圈当中跳出来，顷刻之间就逃得不见了踪影。
“哈哈，一群胆小鬼！”程昆得意极了，当他点起一只灯笼，进猪圈仔细查看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个人！原来在刚才那一阵大逃亡当中，他被人绊了一脚，撞在木桩上晕了过去。
小偷的命也是命，于是程昆就把他带回了屋子里。灯光之下，那个小偷看上去很柔和，鼻相很好，程昆学过面相，这是一个富贵鼻，但却不能善终。这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看着这样一个书生气十足的后生，又生得十分面善，所以程昆打消了将他送到官府的念头。
雪下得很大，天亮以后，顺着窗口看出去，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空气也清新多了。床上那个后生醒了，程昆就让他留下做了一个学徒。后生姓付，双名朝宗。付朝宗有九个拜把子弟兄，聚在一起号称“十虎”，在街面上很威风，但是对于程昆，付朝宗还是蛮尊重的。一方面，跟着程昆混，多少还能学点手艺，另一方面，程昆花了点钱，最终当上了甲长，可以管一百户人家，也算是小有实力。
跟了程昆之后，付朝宗还改掉了另外一个坏毛病，那就是泡烟馆。当上甲长之后，程昆赚钱更快了，他攒下了一点钱，然后又去买保长。买保长需要一百两银子，程昆已经攒了九十两银子，他把这些钱装在一个布袋当中，拴在付朝宗的裤腰带上面。
“大哥太信任我了。”付朝宗想。为了更为稳妥地保管这笔银子，付朝宗去庙里烧了一炷香。回猪场的时候，正好路过刘氏烟馆。
喜欢吃肉的人闻不得肉味儿，从前付朝宗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抽两口，烟馆当中飘出的味道也让他魂不守舍。再看一眼，只觉得其中秦川烟锁，蓬莱雾断，神道仙姑，招之即来。混沌之中，付朝宗摸索着踏进了烟馆。
烟枪点燃之后，伴随着袅袅升起的青烟，付朝宗更加陶醉了。他还叫了一壶老酒，一边抽烟，一边喝酒。很快，满满一壶老酒就被喝光了，烟也抽完了。付朝宗摇晃了一下，满意地笑笑，然后步履蹒跚地往回走。
付朝宗抬起头，看见天上有两个太阳，天上是不可能有两个太阳的，那么另外一个圆盘，付朝宗就将它看做了月亮：“大白天的，月亮怎么就出来了？”
大街之上有很多人，但是似乎所有人都成双成对，互相牵着手，而且还都是男人拉着男人，女人拉着女人。一种莫名的羞耻感袭上了付朝宗的心头，路边有很多小孩子，也都成双成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付朝宗感到心口一阵疼痛，两腿开始打战，摇摆之际，他看见有两个男人向他伸过手来。
“不要碰我……”付朝宗使劲咬了咬嘴唇，但最终发出的声音却很小。
“我扶你休息一阵吧！找个地方睡一觉就好了。”
“不要碰我！”付朝宗心中郁积了千言万语，却难以全数表达出来，他有些后悔了，刚才好酒贪杯，如今浑身绵软无力，也就只能受人凌辱了。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当感觉到有两只手挽住他的胳膊时，付朝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昏睡了过去。
等到醒来的时候，付朝宗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小道旁边，沉睡之前遭遇了什么，他差不多忘光了：“咳，我这是怎么了？”付朝宗挠了挠头，感觉很迷茫。隐约之中，他想起来，自己是抽了大烟，然后又喝了点小酒，接下来的记忆就断断续续了。混沌之中，似乎来了一群孩子，将他腰间的钱袋拿走了。
一想到自己身上携带着大量的银子，付朝宗感觉自己是被人抓住辫子猛地往上提了一把似的，他急忙低头一看，想要寻找那九十两银子，但不幸的是，那只装满钱财的布袋，早已经不知所踪了。丢了钱，该怎么向程昆交代呢？
天色马上就暗了下来，程昆对自己不错，付朝宗不愿意就这样一走了之，那样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但是也不能说自己是抽了大烟，又喝醉了酒被小孩偷走了银子，为了能够找到一个让大家都容易接受的借口，付朝宗决定将自己打扮成一副遭遇打劫的形象。路口有一条短棍，他拿在手中，闭上眼睛念叨了几句之后，狠狠地朝自己的脑袋上面拍了一下，就像是厨师将黄瓜放在案板上拍碎一样。
“先生这是何故？”
付朝宗睁眼一看，原来有一名十岁出头的孩子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他穿着一件长衫，瘦瘦的，个头不高，面容也非常冷酷。
“哎，丢了主人的钱，现在又没有办法补回来，只好把自己打伤，回去好说是让强人劫去了呗。”
“真是无稽之谈，如果你没有打自己，然后回去跟主人说自己丢了钱，那么就是骗了一个人；你现在把自己打伤，再说自己是遭遇了强人，那么就是骗人骗己！骗人者同时又是受骗者，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这个民族的悲哀！”
一个十岁大的孩子竟然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付朝宗感觉非常诧异，他说：“我也确实是遭到了别人的打劫，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我的钱又到哪里去了呢？我这样做也只是为了给大家减轻一点点痛苦啊！”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那个冷酷的孩子，他愤愤地说：“只有敢于正视，才能渴求敢想、敢说、敢做、敢当！你连自己犯的错误都不能坦然面对，真是没有脊梁骨的人啊！”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付朝宗觉得这个孩子说得非常有道理，但是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说理，而是如何解决问题，当他虚心向孩子请教了这个问题之后，又再一次招来了强烈的指责：“为什么你们总是希望在人生当中索取捷径？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后面这一句话让付朝宗听得有些迷糊，但是前面的那些人生道理还是让他感触良多的。为了表示感谢，付朝宗拱手向对方行了一个礼，但是小孩子就像是受到了侮辱一般，当付朝宗向他施礼的时候，他朝旁边一跃，躲开了。
“胸怀大志、满腹经纶的人大概都这样吧。”虽然有些尴尬，但是付朝宗依然觉得受益匪浅，趁着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他赶紧去了趟醉仙楼，因为只要没有什么事，十虎都会在这里喝酒。幸运的是，其他九个兄弟都在这里，一个人借给他十两，刚好凑够了九十两白银。
别过几个兄弟之后，付朝宗又急急忙忙地赶回了养猪场。对于付朝宗“外出斗殴、消极怠工”的行为，程昆表示非常不满，但是总的来说，付朝宗忠厚诚实的做法还是让他很满意的。
“朝宗，这次选保长，有很多人都拿了我的银子，只要我能再高升一步，那我也会向上极力推荐你的，最好给你也弄个甲长当当。”程昆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当中闪烁着光芒。
没过多久，程昆果然当上了保长，手底下管辖的人家达到了一千户，付朝宗也在这一次荣升当中搭上了顺风车。由于是保长身边的红人，赵老财托了媒人来给付朝宗提亲，想要把自己的贴身丫环小玉许给他做小妾。小玉长得满标致的，而且心眼儿也不错，还会做饭。但是这件婚事到最后却告吹了，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邻居们都觉得付朝宗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因为小玉的事，程昆感到非常奇怪，还当面问过付朝宗好几次，但每当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付朝宗总是喜欢将它引开，避而不谈。而程昆一心将付朝宗看做是自己的兄弟，所以想法也就多了起来。
“连小玉都不要，莫不是有什么问题吧？”程昆越想越觉得不舒服，为了攒钱，他舍不得多花银子盖房子，甚至连床都舍不得买。想想自己整天和付朝宗同睡一张床，他不由得浑身难受起来。冬天的时候，程昆不买木柴和炭火，两个人在晚上睡觉时就抱得很紧。程昆照了照镜子，他虽然年近不惑，身上却有一种成熟之美啊！
“哎！”程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从小玉提亲失败之后，他就开始刻意保持着和付朝宗的距离，当对方气喘吁吁地拖过一头肥猪，给它灌水的时候，他总是摇摇头说：“真正的强大不在于肢体是否强健，而是要看一个人是否真地正视自己，将他看做一个男子汉！”
很快程昆就将狭小的房屋从中间分隔成了两段，又买了一张新床，并且旁敲侧击地对付朝宗说：“以前都是大哥亏待了你，现在给你住一间新屋，你结婚生孩子，也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付朝宗挠挠头：“大哥，我早就成家了，只是出门的时候，我和老婆说好了，一不进青楼二不纳妾啊！”
“嗨，不纳妾那是假话，真话是你从前身上没银子，现在有大哥罩着，想纳个妾还不容易吗！在这方面你要学学大哥我啊，这个世界上最穷的就是男人了，除了妻妾孩子，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你别看大哥身边没有女人，老家那边可是守着三四个呢。”
付朝宗眼睛有些发红，说：“两口子过日子，一定要讲究和睦。我作为一个大男人，自己本来就没有什么本事，还染上了大烟，连老婆都照顾不好的男人，我又怎么能蓄养小妾呢！”
其实有些人看上去很柔弱，但是他们才是真正的硬汉。对于付朝宗，程昆甚至感到有些意外。十八岁那年，程昆曾经遇到过一个长者，他说了一句让程昆永生难忘的话：“不要太在意你留给别人的第一印象，假如你第一天做了一件好事，第二天又做了一件坏事，那么你就成了一个自甘堕落的人；假如你第一天做了一件坏事，第二天做了一件好事，那么你就成了一个迷途知返的人。”从此之后，程昆就再也不执迷于如何给别人留下非常好的印象了，给待宰的生猪灌水，选保长时给人塞银子，去酒家吃饭时一定打包……总之，他的活法很自我。最初的时候，有很多人都对他说三道四，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质疑声也就渐渐停止了。
这一点其实同样也适用于付朝宗，最初和程昆见面的时候，他是一个不干不净的小偷，但是关于纳妾的事情，让他在程昆心目当中的形象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到了第二天，付朝宗就正式当上了甲长，可以管一百户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