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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三十而立(4)

这顿饭吃得很不舒服,我觉得我们俩是在饭店里耍了一场活宝。回家以后,我有好一阵若有所思,似乎有所领悟。第二天早上到班,我就比平时更像个恶棍。

我一到学校,就先与许由汇合。出国出不成,我已经想通了,反正没我的份。前天和许由闹了一架,彼此不痛快,现在应该聊一聊。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我的保镖,我不能叫他和我也生分了。正聊得高兴,墙壁响了,这是校长的信号,召我去听训。

进了校长室,只见他气色不正。桌子上放着我上报的实验室预算。只听他长叹一声:

“王二呀王二,你的行为用四个字便可包括!”

“我知道,克己奉公。”

“不。少年无行!你瞧你给总务处的预算。什么叫‘二百立升冰箱三台,给胖三姑放牛奶’?”

“她老往我冰箱里放牛奶,说是冰箱空着也是白费电。冰箱是我放菌种的,她把菌种放到外边,全坏了。现在人家又怀上了,不准备下来行吗?”

“这意见应该提,可是不要在报告里乱写。再说,为什么写三台?有人说,你是借题发挥,有意破坏团结。”

“校长,三姑生的是第二胎。第一胎是生肚子,生不多。第二胎生十个八个是常有的事。真要是老母猪,人家有那么多个奶。三姑只有两个,咱们要为第二代着想。这道理报告里写了。”

“胡扯!本来有理的事,现在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你坐下,咱们推心置腹地谈谈。你知道咱们学校处境不好吗?”

“报告校长,我看报了。现在新建的大学太多,整顿合并是党中央的英明决策。就说咱们学校,师资校舍一样没有,关了也罢!”

“你这叫胡说八道!咱们学校从无到有,在很艰苦的条件下给国家培养了几千名毕业生,成绩明摆着。现在有了几百教职员工,这么多校舍设备。怎么能关了也罢?学校关了你去哪儿!”

“我去矿院。老吕调我好几回了,都是您给压着。你再看看我,是不是放我走了更适合?”

“你别做梦了。学校有困难,请调的一大批。放了你我怎么挡别人?党委讨论了,一个都不放。谁敢辞职,先给个处分,叫他背一辈子。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大胆提拔年轻人。能干的我们也往国外送,提教授。就说你吧,几乎无恶不作,我们还提你当生物室主任,学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

“对不起我的地方太多了。就说住房吧。我同学分到农委,才毕业就是一套房。我呢?打了半天报告,分我一间地下室。又湿又黑,养蘑菇正合适。就说我落后,也没落后到这个份上。蘑菇是菌藻植物门担子菌纲。我呢,起码是动物,灵长目,人科人属,东亚亚种,和您一样。您看我哪一点像蘑菇?”

“当然!谁也不是蘑菇!我们要关心人。房子会有的。你不要哭穷。你住得比我宽敞!”

“那可是体委的房。我老婆说,我占了她的便宜,要任打任骑。要说打,打得过她,可是咱们理亏。咱们七尺大汉,就因为进了这个学校,被老婆打得死去活来,还不敢打离婚──离婚没房子住。要不就得和许由挤实验室。许由的脚有多臭,你知道吗?”

“所以休想把学校闹得七颠八倒。明白和你说了吧,这学校里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你和我耍贫嘴没用。就算你真调成了,也没个好儿。我把你的政治鉴定写好了,想不想听听!‘王二同志,品行恶劣。政治上思想反动,工作上吊儿郎当,生活上品行恶劣。’这东西塞在你档案里,叫你背一辈子。怎么样?想不想拿着它走?”

校长对我狞笑起来,笑得我毛骨悚然。我只好低声下气地求他:

“校长,您老人家怎么能这么对待我。我是真想学好,天分低一点,学得不像。好吧,这报告我拿回去重写。许由我也要管好,你还要我干什么?有话明说,别玩阴的。”

“你要真想学好,先把嘴改改。刚才说话的态度,像教员和校长说话的态度吗?”

“知道了。下次上您这儿来,就像和遗体告别。还有呢?”

“政治学习要参加!你是农三乙的班主任,知道吗?”

“什么叫农三乙,简直像农药名字。好,我知道了。星期三下午去和学生谈话。做到这些你给我什么好处!放我出国?”

“你想得倒美!政治部反映上来,你有反动言论。上次批精神污染的教师会上,你说什么来着?”

“那一回会上念一篇文章,太下流了,说什么牛仔裤穿不得。批精神污染是个严肃的事儿,不能庸俗化。说什么牛仔裤不通风,裹住了女孩子的生殖器,要发霉。试问,谁发霉了?你是怎么看见的?中国人穿了这几天就发霉,美国那些牛仔岂不要长蘑菇?”

“你的思想方法太片面,要全面地看问题。外国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来,非抵制不可。再说那牛仔裤好在哪?我看不出。”

“您穿三尺的裤腰,穿上像大萝卜,当然穿不得。腰细的人穿上就是好看──好了,不争这个了。就说穿它发霉。咱们可以改进,在裤裆上安上个小风机,用电池带动。这要是好主意,咱们出口赚大钱。要是卖不出去,那个写文章的包赔损失,谁让他胡扯,我就发了这么个言。”

“这就不对!文章是我让念的。当时咱们学校也有女教师穿那个东西,我是要提醒大家注意:现在又说不整穿衣服的问题,再穿我也不管了。当然,发霉不发霉你是专家,但是不要乱讲。你明白了吗?”

“有一点不明白。你这么盯着我干嘛?”

“这话怪了。我是关心你,爱护你。”

“你关心我干嘛!”

“好吧,咱们说几句不上纲的话。学校现在是创业阶段,需要创业的人。大家对你有看法,但是我是这么看:不管你王二有多少毛病,反正你是既能干,又肯干。只要有这两条,哪怕你青面獠牙我也要──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肯干活的?这是从我这方面来看。从你这方面来看,我对你怎么样?古人还讲个知遇之恩哩!你到校外给老吕干活,他给你什么好处了?出国都不对你说一声。可我在校务会上说了你多少好话:老吕对你许了多少愿,他办成了吗?不负责任。我把这话放在这里:只要你表现好,什么机会我都优先你。其他年轻人比你会巴结的多的是,我都不考虑。因为我觉得你是个人才。这么说你懂了吗?”

这么说我就懂了。我说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的校长!原来是这样。原来我是个人才!承他看得起,我也要拿出点良心来。矿院我决心不去了。

那天上午我带着学生去参观,大家精神抖擞地等着我。我把这帮人带到传达室等车,自己给接待单位中心配种站打电话。那儿有我一个同学当主任。

“配种站吗?我找郭主任。不!我什么都不送……我自己也没兴趣……我们公的母的都有。郭二,我们要去了。现在不是节气,只能看看样子了。刚才接电话的是谁?”

“我这儿没正经人。王二你来吧。不到季节,咱们可以人工催情哪。我这儿的牲口全打了针,全要造反呀!我设计了一头人造母猪,用上了电子技术,公猪们上去都不乐意下来!”

“人造的不要太多。我们是基础课,没那么专门。”

“天然的也有。我有云南来的一头小公驴,和狗一样大,阳具却大过了关中驴,看到的没有不笑的。你快来!”

“别这么嚷嚷,我这儿一大群学生,你吼的大伙全听见了。”

“嘿,你也正经起来了,骗谁呀。我还要和你切磋技术呢!”

“你越扯越下道了!同学们,把耳朵堵上。好了,不多说。半小时以后见。”

放下电话,心里犯嘀咕。我不该带学生去配种站,这样显得我没正经。等了半天,汽车还不来。正要派人去催,农学系主任刘老先生来了。他把嘴撅得像嘬了奶嘴一样:

“对不起王老师,对不起同学们,咱们的用车计划取消了。请回教室上课。参观下周去。”

“刘主任,你也是个农学家,这叫开的什么玩笑!这个季节配种要人工催情,忽而去忽而不去,叫人家怎么向种驴交代!好好,您来我也不说什么。我给配种站打电话。”

电话打通,郭二听说我们下星期去就叫:“放屁放屁,下星期不接待,我这配种站是给你开的?”说完啪一下挂上了。我对刘先生说:“您听听,人家怎么说我!配种站给我开的。我成什么了。同学们,咱们去不成了。再下周咱们考试。”

学生鼓噪起来,有人喊罢课。这么拦着校门起哄谁也吃不消,我赶紧说:“去去!咱们走着去。女同学和伤病员就别去了,下了公共汽车还要走六七里路呢。我们拍幻灯片给你们看。”

这么说也通不过。班上有个校队的,打球伤了腿,今天拄着拐来了,就是为了看配种。学生要抬着他去,这是胡闹。我对刘先生说:“您看,是不是派辆小车?起码得把伤兵捎上。”

“王老师,不是我不派车!我们系里不像有些人那么不懂事--学农的不看配种站,那不是笑话吗?总务处说没车有啥办法。这些人可真浑,也不先打个招呼。”

“真的?我不信。您看我的。”抓起电话叫司机班,“你是谁?小马?给我把大轿车开出来。我带学生参观。”

“王二,车是你要的?我们处长瞎眼了。这么着,咱们坐驾驶楼,好不好?”

“不行!让别人坐卡车,我要大轿车。”

“我们处长叫把大轿车藏起来,别叫人看见。他要用。咱们给他留个面子,好吧?”

“那么我的面子呢?你以为谁的面子重要?”

“当然是王二了。王二是大哥嘛!车马上到。”

刘先生不走,看样子不信车能来。过一会儿车真从外边开进来了,学生欢呼着往上冲。刘老头气得脸通红,手抖成七八只。我赶紧给他圆面子:“老先生,小马送我们想着风险呢。有人准给他穿小鞋。这可是为了咱们系的事……”

老头马上吼起来:“你放心,绝不让马师傅吃亏,我去找校长。问问他有车藏起来是什么作风!”

参观回来,学生全变了样,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我们拍了好几盒胶卷。我把班长叫来,关照几句:

“你把这片子送去制幻灯片,先放你这儿保存。谁借也别给,记住啦?除了农三乙,他们参观植物园,可能不满意。你要是把幻灯片借给外班看,下回我再不带你们出去。”

“老师,我们班对你最忠心。乙班人老说你坏话,我们班绝没这样人。这幻灯片我说不借,就说曝光了。”

“好,就依你。他们说我什么了?”

那些坏话无非是说我上课时衣冠不整,讲到得意忘形时还满嘴撒村。他不说我也知道,但是还想听一听,回到了学校,校长又叫我去一趟。怎么这么多麻烦?我简直有点儿烦了。

校长问我总务长藏车的事──其实他知道的比我还多。总务长想用大轿车送外单位的人去八达岭游玩,被我搅了。校长对此击节赞赏,对我大大鼓励了一番。但是我打不起兴致:我不过是个教员罢了,不想参与上层的事情。下午带同学去植物园,这班人对我有意见:

“老师,甲班人说配种站里有头驴,看上去有五条腿,中间一条比其他的长五倍。他们吹牛吧?”

“别听他们胡扯。这是科学,不是看玩意儿。不过那驴是有点个别。”

“老师你偏心!我们也要去配种站参观!”

“别闹了。它们需要休息。现在是什么季节?人家是打了针才能表演的。”

“再打针!多打几针!”

“呸!这又不是机器。有血有肉,和人是一样的。打你几针试试!你们少说几句坏话,我让甲班把幻灯片拿给你们看。”

“老师,别听他们挑拨离间!二军子说你坏话,我们开了三次班会批他。他们班唐小丽说你上课吃东西,还说了许老师许多坏话。说许老师等于是说你。你以为他们班好,上大当了!”

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所以我这样想:说我坏话就是爱我,说得越多的越甚。到了植物园,我把学生交给带参观的副研究员,自己溜出去看花草。这一溜不要紧,碰上我师傅刘二了。

我师傅是个奇人,长得一对牛蛋(公牛的蛋)也似大眼,面黑如锅底,疙疙瘩瘩不甚平整。他什么活都会干,但是七五年我进厂给他当徒弟时,他什么活都不肯干。他本是育婴堂带大的孤儿,讨了农村老婆,在乡下喂了几口猪,心思全在猪身上。嘴上说绝不干活,车间主任、班组长逼急了也练几下子,那时节他哼一支小调,曲是东北红高粱的调子,词是自编的。我在一边给他帮腔,唱完一节他叫我一声:“我说我的大娘呀!”我应一声“哎”。我们俩全跑调儿,听的人没有不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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