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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离国恨(2)

欧阳箬捏紧了宛蕙的手臂,似乎要扣进她的肉里。

“不许哭!”一声坚定又细小的声音在宛蕙耳边响起。她诧异地转过头看向身边木然的女子。

“不许哭!我们的泪不能在此时流给他们看!”欧阳箬说完,又坚定地向前走去。宛蕙一愣,忙跟上前去。

北行的大队伍已经整齐地列队好,随队而行的宫眷俘虏编排在队伍最后面,辎重另日起程。长长的队伍中,楚侯的大馏紫金四乘马车在队伍的最中间。欧阳箬一行只排在队伍稍靠后些,不起眼的四五辆车子,内敛不引人注意。

欧阳箬打量了下便进了车子。对此安排她甚是满意。本来她已经是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人了,若与他同乘到了楚国还不被有些人生拆入肚。要知道,整个华宫里,楚侯就只碰她一个女人。

在人声嘈杂的吆喝声中,大队人马慢慢起程了。

楚乾德四年夏,楚定侯携三万人马,连华国宫眷七千余人浩浩荡荡地开拔回楚国,留下四万兵马在华国各重地把守。留下的兵马将军皆奉了楚侯之令,在当地选贤治理华国地方政事,初时无人应征,过了月余才陆续有人愿担当此任。

楚定侯一行几万人马慢慢行进,过了半月有余才到了源江边。过了此江,便是楚国境内。

“靖才,楚国有消息么?”一日,楚霍天正批阅公文,随口问道。

一旁伺候笔墨的李靖才忙道:“刚刚收到,现在全国内都在大赞咱们侯爷厉害,打了大大的胜仗呢。”他笑道。

楚霍天面无表情,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这小子,快说正经的,谁叫你拍马屁了。”

“是,皇上龙心甚悦,三日前早朝对大臣们讲等侯爷到了楚京,要封侯爷为忠勇威武定侯,还要大大赏赐,听说…”李靖才正开始说得起劲,楚霍天便打断他:“宫里的那个人是怎么个态度?”

“那个人倒不见有什么异常,只是最近景王进宫多了几次,也见过了她。贤妃派人送信来也是如此说道的。”李靖才压低了声,不复方才夸张。

“继续派人盯着,不要让他们起了疑心,另外写信给安抚贤妃稍安勿燥。一切等本侯回京再议。”楚霍天面上冷然。

“是!”李靖才肃了面色,领命道。

楚霍天剑眉微皱,如今华国是打下来了,可是人都云盛极必衰,若一个不小心,布了好些年的棋局就会满盘皆输。

李靖才偷偷看了看他的面色,小心道:“侯爷,你这几日甚是费心费力,要不招那个…夫人伺候?要不奴婢去安排下。”

“碰!”一本书重重地砸到他脑袋上,打翻了李靖才的些些心思。他忙“哎呦”一声蹲了下来。马车大而宽敞,稳稳当当地继续前行着。

“你这小子,满脑袋都是歪点子。本侯还没给你算账呢。你倒是越发大胆了。”楚霍天笑骂道。

“奴婢冤枉死了。这可是为侯爷好呀,怎么是歪点子呢?”李靖才见他面上笑意浓浓不复方才冷然,忙装着可怜兮兮的模样讨饶。

“那你说你那日怎么把她塞到本侯的床上?”楚霍天手一探快如闪电般纠起他的领子,似笑非笑道。

“那个…奴婢是看她长得美么,又不似那些女人哭哭啼啼的,奴婢就想了,侯爷不是最爱这样小娘子么…所以…”李靖才大着胆子谄媚地笑道。

“去!万一本侯不喜欢呢?你岂不是活腻了自找罪受么?荒唐!”楚霍天哼道,松了抓着他的领子。

“结果侯爷不是挺喜欢么。”李靖才脖子松了束缚,小声嘀咕着。

“嗯?!”楚问天一记杀人的眼刀飞来,李靖才忙住了口,嘿嘿讪笑着,在一旁伺候笔墨。过了半晌,忽然楚霍天淡淡道:“她如何了?”

李靖才“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她”是指欧阳箬,忙面上带花一般邀功道:“侯爷放心,奴婢都安排好了,膳食都不缺,她也安安静静地待着呢,不哭不闹的,这娘娘脾气就是好啊,难怪当年能宠冠华宫呐。”话没说完,他回过神来,几乎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忙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这该死的多嘴!

楚霍天面上却没反应,只是看着手中的公文,半天才冷冷地道:“从现在开始,不许再提她在华国如何。只记得她只是本侯的女人。”

“是!”李靖才忙领命。

车队缓慢而有序地行进着,官道上尘土飞扬,锦衣玉食的宫眷们早就苦不堪言,三三两两相扶持着机械地走着,往日出行皆有华丽车马随行的皇亲国戚,妃子,贵妃,此时仅有的几辆破马车代步,而且已经载得满满当当,没得坐的,只好一路走着。四月的天气晨晚寒冷,中午却是湿热难当,不少娇生惯养的皇亲国戚就受了凉,或者中了暑气,发了病。

一路上多的是生病走不动的宫眷,由人抬着,即使是这样依然不少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亡国奴的人命比蚂蚁还要微贱,欧阳箬常常一醒来,便能听见几个宫人在外边低声议论哪个王爷病重了,哪个王妃病死了,在半夜就草草拖到野地里埋了。微微有些冷的早晨,因这些不祥的消息,显得格外寒冷。

大队人马在前面开路,两边是如狼似虎的护卫。欧阳箬抱了凌湘在车里,行进在队伍的后方,她时不时看了看窗外,再过几日便不能看着这些华国的土地了。凌湘是无知爱玩的小孩子,自然坐不住,时常吵着要下车。欧阳箬与宛蕙自然是百般哄她。虽然累了点但却因为有了孩子有了生气。离愁也淡了许多。

“娘娘,喝口水吧。”宛蕙拿过水袋,欧阳箬点点头,喝了口水,问道:“到了哪里了?”

“回娘娘,到了邴州了,再过两三日便要过江了。”宛蕙道。

欧阳箬伸出素手,理了理如云的鬓发,又习惯性地往车外看去,忽然车队后方有几个人喝骂起来,似乎还夹杂着女人的哭泣之声。

欧阳箬与宛蕙相视一眼,眼中俱是忧虑。不知道又是哪个宫眷挨楚兵打了。

此时,车子停了下来,算算时辰,该是休息的时候了。欧阳箬对宛蕙一使眼色,宛蕙点点头,扶着她下了车。凌湘也被随侍的宫女抱下车子。

欧阳箬立在马车边,散散发麻的腿脚,远远地看后方似乎聚了一群人。有个女人叫道:“兵大爷饶命,饶命!”

欧阳箬心头猛地一跳,这声音怎么如此熟悉。忙快步走了过去。

宛蕙在人群中见她走来,忙扶着她挤进人群,欧阳箬见一个楚兵正揪着一个穿着内侍衣服的人鞭打,那人边哭边讨饶听声音竟是女子。

楚兵喝骂道:“叫你躲,看样子就是内奸,等苏将军来了,把你交上去就是军法从事,哼…”说着一脚重重地踹过去,眼看就要踹在那人的心窝上,欧阳箬一惊,突然人群里有个内侍似乎踉跄了一下,恰好扑上去,用背挡了这么一脚。

楚兵还想再打,欧阳箬不由喝道:“住手!”

声音不大却是充满了威严。楚兵诧异地抬头,见她穿得干净齐整,不似俘虏,绝美的面上冷然若冰,一时间也不敢发作,悻悻地住了手。

那地上挨打的人见到欧阳箬,愣了下,忙哭着扑上前去:“娘娘,救命!奴婢是鸣莺啊。”一张脏污的脸上泪水纵横,消瘦不堪,不是鸣莺又是谁?!

欧阳箬眼眶微微发热,强自忍住,对宛蕙一使眼色,宛蕙忙上前对那楚兵福了一福,笑道:“大爷,这人犯了什么事,有话好好说么,您看把您的手都给打红了,也不值是吧。”说着作势拉过他的手,悄悄塞了一小锭银子。

那楚兵得了好处怒气消了一半:“叫她伺候她不肯,这才发现她是个女人,哼!扮成太监混在里面,不是奸细是什么?”

欧阳箬扶着鸣莺起身,仔细地擦了擦她脏乱的脸,回过头温声道:“她是我的贴身宫女,不是什么奸细,兵大爷消消气,待会事情问清楚了,我再向您陪个不是,可好?”

那楚兵见她姿容绝美,说话又温和动听,骨头先酥了一半。几乎要开口应了下来,忽然想到已经报了上边又不敢擅自做主,只含糊哼了几声。此时几骑人马跑了过来,当先是一个身着白袍的年轻将士,他利落地翻身下马,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楚兵忙上前禀明情况。欧阳箬看一眼面前此人,心头一震,原来是那夜送自己到凌云轩的苏将军,她尴尬异常,心中说不清的恼恨涌上心头,忙深吸口气勉强镇定下来。鸣莺只低低哭泣。

“苏将军,都是误会,这是我宫中的宫女,那日大乱她便混在内侍里。没想到今日被人发现了。她可不是奸细请将军明查。”欧阳箬上前说道,一双幽深的大眼却神色复杂地盯着他。

苏颜青见是她,不自然扭了头道:“是不是奸细得查过才知道,请夫人放心,末将定不会冤枉人。”说着吩咐周围之人几声,忙翻身上马而去。

欧阳箬拍着怀中的鸣莺。鸣莺一身是伤,想来是受了不少委屈,欧阳箬对宛蕙耳语几句,安慰好鸣莺便由人带着她离开。

“娘娘…”鸣莺还待说什么,欧阳箬温声道:“去吧,等查清楚了,自然会把你送到我身边来。”说着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鸣莺抽噎着随着兵士离开。

回到马车里,凌湘嬉笑着爬过来抓着她身上的吉祥百福璎珞玩,欧阳箬抱着她愣愣出了神。

宛蕙又问道:“那位鸣莺姑娘的事怎么办?”

“最迟今晚就会送过来,姑姑放心吧,就烦姑姑替她准备几件换洗衣裳。”欧阳箬淡淡地道。怀中的凌湘伊伊呀呀,冲着她甜甜地笑。

果然不到日落时分,鸣莺便被人送了回来,她一入车架见到欧阳箬便激动得哭了起来:“娘娘,奴婢以为这次死定了呢。”

欧阳箬扶着她,放了心笑道:“好了,快些换身衣裳吧。以后你就跟着我吧。”说着就让宛蕙帮她梳洗。

换好衣裳,身上再擦上药膏,鸣莺一双大眼又闪出灵动的光。欧阳箬见她恢复了,心终于是放下了一半。鸣莺好奇地打量四周,见到凌湘更是诧异十足,欧阳箬也不欲与她隐瞒,拣重要的与她说了,其余便草草略过。

车轮沉重地咕噜向前转动,似乎压在每个人的心口上,令人难受之极。鸣莺眼中又蓄满了泪水,见欧阳箬神色淡淡,忍不住呜咽道:“娘娘,您受委屈了。”

欧阳箬轻拍着怀中玩累熟睡的凌湘,平静地道:“也不算什么委屈。”

其实有句话她放在心里一直没说,这等遭遇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起码如今她能荫蔽着这一车人的安危,不必用两条腿一路走着去楚地,生死如浮萍。她看过的死亡已经太多,活下来的人应该要活得更好。

鸣莺忽然扑通一声,从位置上跪下道:“娘娘,这几日奴婢受人恩惠,所以想请娘娘再帮个忙。”

宛蕙在一旁打断道:“鸣莺姑娘,这不太好办吧。这个时候…”

欧阳扶起她,面色凝重地道:“鸣莺,你确定要帮这个人么?你且与我说说那个人是谁。”

鸣莺眼神亮了亮,怕吵醒帝姬,忙低声道:“那日奴婢与娘娘分开…”

欧阳箬越听到最后越是惊奇,问道:“这般看来,那人也是有些机智的。容我想想。”

三人皆是无话。

到了快近傍晚,一行大队人马才在华国邴州旁一个小小的郡县--安华稍事休息。宫眷等都被赶到荒废的无主屋子监禁起来。楚定侯一行宿在县里最大户人家里。那府第据说是逃亡的富商留下的,雕梁画栋,两个巨大的石狮张牙舞爪,镇在高大漆红大门口,看得出昔日的繁华。屋子虽然多,但是欧阳箬主仆三人只分到了一个小的园子一侧。其余都分给了楚定侯手下的随行谋士、书吏以及大大小小将军。兵士除了一两千进城驻守,剩下的三万人马都在城外升起军帐埋锅造饭。整个小小的安华县户户禁闭,犹如死城一般。

欧阳箬松了口气,连日赶路几乎不曾好好在床上休息,如今可以松口气了。宛蕙行事干练,鸣莺也是机灵之人,虽然身上带伤但手脚还是利落,两人三下两下便收拾好屋子,安顿好一切。

欧阳箬心下欢喜,若能二人随在自己身边到了楚国也不怕。想着便由宫女扶着在院里随意散散走走。院子虽然小,却也精致,想是刚荒废不久,春兰秋菊样样俱全,只是少了打理,旁的杂草都长了出来。欧阳箬平日也甚喜欢伺弄花草,眼见得几品蝴蝶兰品种甚是希奇,不由得轻声吩咐随身宫女为这几品蝴蝶兰除草浇水。

正忙间忽然见一队侍卫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欧阳箬欲闪身避开,那行人走得极快,只几步便走到她身边,躬身行礼。欧阳箬见是苏将军,不欲与他正面,微微侧了身。

“夫人若缺了什么,请尽管与属下说明。”苏颜青见她侧身不欲理他,白净的面上不由得微微发红,硬着头皮道。

欧阳箬见他一张清俊的脸在落日的夕阳下更显轮廓幽深,银甲白袍,长身玉立,飒飒英姿中又有着儒士的优雅。这样一位朗朗青年,想必当日也是身不由己罢。

欧阳箬心中如此想着,便慢慢回过身来,和缓了口气道:“将军辛苦了。妾身没缺什么,劳烦将军关心。”

苏颜青见她回转态度,心中猛地一松。不知怎么的,他心中十万个不愿意面前这个女子恨他。微微抬头,见她身上只着一件袭单薄夹纱勾银丝百褶绣裙,极淡的云水天色罗衣披在身上,轻轻委地,楚楚地立在院子中,绝美的面上笑容淡淡,似极了天上的仙子。

他忽然冲口而出:“夜风甚凉,要多加件衣裳。”

欧阳箬一愣,再看他早已低了头。两人皆是无语。晚凉的夜风柔柔吹过,还带着白日的热意,欧阳箬觉得面上被风一吹,也不知怎么的热热的。

苏颜青沉默一躬身,转身要走。欧阳箬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将军留步,妾身有一事为难,请将军通融下。”

苏颜青一怔:“是什么事?”

欧阳箬面色微苦,若一丝愁云覆在清月之上:“连日旅途甚是劳累,妾身这一车皆是女流之辈,休憩与留宿之时,箱笼总是重不堪言,若能得一力气稍大之人,总不至于此。”

苏颜青一听,也不是什么难事,忙道:“那到时候末将带人过来帮忙就是了。”

欧阳箬一听他领错了意,忙又道:“这恐怕不妥当,男女有别,况将军清白之誉,妾身怕…”

苏颜青也一时没了主意,呆呆立在原地苦思。欧阳箬在心中直骂他傻,不懂得世上除了男人与女人外,还有一种人叫做太监。于是无奈道:“所以妾身想向将军在后边随行宫眷中挑一名内侍。”

苏颜青恍然大悟,战场上他能果断英勇,怎么到了她面前处处缚手缚脚?顿时窘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欧阳箬说完就唤来鸣莺:“鸣莺,你随将军去挑一名机灵得力的内侍,你不是埋怨胳膊累得疼了,如今将军肯放人过来,真是天大的恩惠,快去吧。”鸣莺也是机灵之人,听得欧阳箬如此说道,高兴地应了一声。

三人正说着,忽然院门处又走进两个人,当先的就是李靖才,身后跟着一名小内侍,手上托着一个漆红盘,盘上盖着红稠布。

“见过夫人。侯爷想与夫人一同用膳,请夫人准备下。奴婢就在旁边伺候夫人。”李靖才依然满面是笑,清秀的面上带着一丝谄媚。

欧阳箬浑身一僵,这几日赶路都不曾得侯爷召唤,她还以为她能一路清净到楚国。苏颜青与一旁的鸣莺也愣住,鸣莺见欧阳箬神色怔忪,担忧地唤:“娘娘,要不要奴婢一旁伺候?”

欧阳箬闻言挤出一丝笑。那笑似水波微漾,带着脆弱无奈的美。她刚想说话,忽然对上苏颜青的眼睛,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怜惜与苦涩,像阴云一般压在她的心头,重得心钝钝地痛。回廊处灯笼已经挂上,在夜风中明明灭灭,让她又想起那日夜晚,所有的人都离她而去,只有她一人独自走过黑暗的小径,身不由己地陷入一个肮脏的陷阱。

“不必了。”她冲鸣莺摆了摆手,转而进了屋。

苏颜青看着那抹纤影像一只晚归的蝴蝶消失在重重夜色里,心中滋味百转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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