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雪岭,能作为食材的东西并不多。
肉便罢,好歹有些雪狐白熊之类的动物出没,但要想寻得一些绿色蔬菜,那真是艰难。经常去镇子里采购不现实,唯一能养的活的曼陀罗和黄杜鹃,可是谷里毒药配方的材料,其余的植物在冰天雪地里自己种养,太不切实际。
皮影的御用厨娘惆怅的看着缸里见底的储备,一脸难舍的拿出一整颗莴笋,掂了又掂,还是只摘下来几片叶子,毅然的把剩下的莴笋肉放了回去,盖上缸盖。
和尚吃的不能糊弄。
不过嘛,剩下的还是留着皮影回来再用吧,一个阶下囚而已不能这么浪费。
厨娘边这么想着,边加了把柴火烧开锅。
等到了正午吃饭的点儿,灶房顶上的袅袅炊烟也逐渐消散,许是已经准备妥当。
空山准时来到屋内,一手拎着个小木盆,一手拿起装好的食盒,走出门去。
阴云压寨,怕是有大雪。
空山加快了步伐,很快便走到属于徒墨的几间屋子前。他用脚顶开其中一间的门,看了眼桌上还一口未动,已然冰凉的饭菜,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收拾起盘子碗,熟练的把饭菜都倒进木盆里,又从带来的食盒内端出新的放在桌上,把脏盘子放进食盒。
简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昆仑冷,凉的快。”说罢,和尚端起木盆,拎着食盒走出门去。
桌上的饭菜在昆仑的寒里,腾腾的起着白雾。
碟上,光泽油嫩的排骨边,滚着一颗颗饱满的花椒;碗里,白胖的饺子挤做一堆,像是也怕冷一般。
就这么一小碟炝炒排骨、一碗戏凤饺,量不大但足以果腹。
这些许美味明明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可墙角落,坐在地上的人像是没觉察一般,一动不动。
她身着粉色的衣衫,尽管精致却有些单薄,显然不适合昆仑这种寒冷的地方。金银首饰不多,却恰如其分的环在腰间颈间,掐出柳腰衬出酥胸。
然而这一切,都不及那一头白发抢眼。女子长发披散莹泽胜雪,再细看去,发丝间的一双美眸,竟腥红似血。
红色的瞳仁静静的盯着脚腕上的镣铐。镣铐的链条不粗、挺长,看不出是什么材质,而链条所铐之处红肿一片。
女子抬头,看的却不是桌上而是窗外。云压的越来越低,雪欲落未落。
走回灶房的空山,把木盆往桌上一搁,沉默的坐下,吃起厨娘给他准备的斋饭。
“她又没吃啊?太浪费了吧?”
“嗯。”
“已经有两天水米未进,不会有问题?”
“嗯。”
“皮影在的时候还能强迫她吃点,要是再这样下去怎么说都是个死啊。”
空山停筷不语,盯着木盆思量。
厨娘恼怒的瞪着一语不发的空山,着急的说道:“食材告急,可我这做法换的很勤快诶,皮影回来她要是饿死了,绝不能算在我头上!”
“嗯。”
由恼怒变成一脸郁闷的姑娘,张口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桌上的盘碗已空,只会“嗯”的空山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和尚拄着棍子,绕着徒墨的那几间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绕着绕着,畜势待发已久的云层终于派雪出征。一粒粒、一片片、一朵朵,只是眨眼间,声势浩大的雪军已占据天地,呼啸着吸去昆仑本就不旺的人气。
空山终于停到方才送饭的那一间门口站定,却没有推门进去的意思。就在这时,只听原本安静的屋内,传出一句中气不足的骂声“笃笃笃的烦死了,绕来绕去有病啊!要进便进不进就滚!”。
屋子里的人该是早就听到屋外的动静,终于按捺不住想叫出心声,无奈心有意而力不足,骂的很没气势。
听到这叫骂,空山居然听话的推门进去了。
桌上不再冒热气的饭菜,色泽自然没有先前那么诱人。地上的人一语不发怒目而视,红色的眼睛分外吓人。
空山也什么都没说,眉毛上好笑的挂着雪碴子。不一会儿,石壁般的脸上有雪水顺壁而下,跟哭了似得。
两人对视,屋里静的几乎能听到窗外沙沙落雪的声音,似是已经积起来了。
“干吗?!”还是地上的人先忍不住。
“吃饭。”
“要是你铐着脚链,能有胃口?!山珍海味我都不吃!”
听到这话,空山果断转身出门,灵活的跳上屋顶,打雪里刨出徒墨的钥匙,复又跳下进屋,走上前蹲下解开地上人脚腕的镣铐。
女子惊讶的看着空山一系列的举动,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空山解开了她脚上的锁,她都没回过神。
“吃吧。”
“啊?”
“解开了。”
“……”
女子默然起身,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她原地蹦跶两下,转了转脚脖后才明白自己真的被放开了。
然而欣喜的表情还没来得急换上脸,只见空山抬腿一扫,女子措不及防,膝盖下方被踢了个正中,一下子摔趴到地上。
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撑起身子,坐回到冰冷的地面,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脱臼的小腿。
“你脑袋有问题吧!”
“以防万一。”
空山边说边伸手,女子有些畏缩的后退,但不及空山手快,他一把抱起坐在地上的人,走了几步把人放到桌边的座椅上,然后一言不发的坐去另一边,直直的看着对面的人。
此情此景之下,女子只得盯着桌上的饭菜看了又看,眼皮抖动苦笑着说:“都凉了。”
空山想了想,起身拎起锁链又铐到女子脚腕上,然后手往上伸,迅速一掰,她的小腿复位。
又是快的这姑娘都忘了叫疼,直到空山端着碗盘走到门口,她才反应过来,疼都顾不上叫气得直骂:“贼秃!”
空山听到骂声,脚下一顿,回头说到:“这菜我拿去热,等下回来自然会帮你解开脚镣,当然也会折了你的腿待你吃完再弄回去,若不想每吃一顿饭就受一次罪,你知道该怎么做。”
这是两天来,空山对女子说的最长的一句话,简直丧心病狂。
“那我不吃了!”
“确定?”
“……”
看到对方张口结舌的样子,空山满意的抬脚撩开门,径自走了出去,只留一根棍子陪着女子呆呆的坐在桌前。
门外雪大,除了积雪上的一串脚印证明有人来过,刚才的一切好似没发生一般。
等到空山第四次来到灶房的时候,端来的已经是空碟子空碗了。
厨娘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窃喜。
皮影回来好交代了!
啧啧啧,不愧是空山和尚啊。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吃的真干净,都省的洗了。
“她说太油太呛,想吃清淡点。”空山的话破坏了厨娘喜滋滋的表情。
“什么?!”厨娘迅速垮下脸来。
“太油,要清淡。”空山答的越发简略。
厨娘语塞,支吾了半天来了一句:“蔬菜本就不多,皮影又不喜荤腥,他回来……”
“回的来再说吧。”
“可是,回来就来不及……等等,你说什么?回不来?!为什么?这次是什么任务?!”
一连串的问题,快过厨娘的刀功直劈向空山,和尚看了眼既惊讶又着急的姑娘,并没有立刻开口,他翻转棍子,擦了擦棍头棍尾后,答非所问:“你跟着徒墨几年了?”
“啊?”
“叫什么名字?”
“什么跟什么啊,我问你他是不是回不来了!”
“要是轮到你给他刻碑立墓,就别用外号了。”
“……”
转身就走的空山,并没看到厨娘后来的表情,只是听到一句“菜刀,五年两个月零十三天,他都这么叫的我。我觉得蠢,一直不乐意答应,以后就这个名字了……”。
后半句有些听不清,不知道她还说了些什么,更不知是因为屋外风雪太大还是呜咽声,让厨娘话不分明。
和尚回到自己的房间,拍掉衣服上的雪,坐到桌旁,铺开地图。
地图中有山脉起伏的样子,若是忽略那些不高的山丘,其余的大致凑成个歪歪扭扭的“日”字形。一条河并着条小道,自正中又把“日”字分开两半变成个“田”字,河的左岸西北边有后添上的红叉蓝叉,相隔不远。红叉靠近河岸边断崖,蓝叉则是背靠大山。
空山认真的看着地图,视线停在红叉边断崖的位置,他动笔在附近添上蓝色后,放下笔双手环胸,眉头紧皱。
窗外的雪还在下,屋内人时不时的再在图上添上几笔。
直到他看不太清楚地图上的纹路,才抬头看向窗外。
雪已停,暮色四合,一会儿就该是华灯初上的时刻。
闭眼卷图休息了一下,空山起身点灯。
冰雪折射下的外面,还不算太暗。空山吹熄了火折子,盯着烛台照出的浅淡影子有些愣神,思绪回到了下午,回到了以前。
恶人谷的人,流血流汗不流泪,谁为谁哭都是稀罕事,听声儿,下午那厨娘哭的凄惨,实数少见。
空山在脑子里描摹出厨娘的模样。
蓝白的衣衫总是打理的干净,丝毫没有灶房油烟的印记。平日不说话时总是出尘的姿态,一开口便是和徒墨吵架,气质全无。今天算是没吵架,也因为眼泪沾上了些凡尘气,再配上她幽咽的哀鸣,极像纯阳宫蓝天下挣扎着振翅欲飞的鹤鸟,可惜断了翅膀飞不起了。
有人为你流泪,真去了也不算白活。
不……
我等你活着回来取我性命。
空山在心里默念着心经,极为罕见的面有哀色。
“啊——!”
窗外突然传来惊叫,空山当即从有些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他抓起桌边的棍子,开门飞身出去,背影渐渐和霞光融为一体,大约是奔去声音传来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