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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罪

这是一次命定的错失,无论如何,也无以弥补了,如果在那样一个夜晚我彻底迷乱,也许就会堵塞住正在渗漏的堤坝,躲避开以后洪水的泛槛,可是那个夜晚我最终清醒了,老罗吉成了催我清醒的一声响鼓。我没有沉溺进李映辉沮热的怀抱,我没有尽早地成为异乡游子,我没有躲过灭顶的灾难,到了最后,我只能成为击破老罗吉这面大鼓的全部重量。

假如我所讲述的一切,还能有一点意义的话,那也只是针对他的亡灵。有一篇小说叫《为亡灵弹奏玛祖卡》,光这名字就让我着迷。我不知道我的讲述能算什么,如果你要把它写成小说,倒不妨取一个近似的名字。当然这是玩笑了。我已经好几年不怎么开玩笑了,就像一个天生的政工干部。我也好几年不读小说了,这也像个政工千部。我这几年里,最大的改变是具备了武侠小说里某些练功者所需要的心理素质:无爱无恨,无情无欲。

从何说起呢?我也好几年没有做过任何表白了,都有点不会了。像我这样一个女人,一个……放荡的女人、罪孽深重的女人,我说我不是故意要做下我所做的那一切,我说我不是故意要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并且总是惹是生非,有人信吗?我不想听你回答,我知道没人相信。我说我不是成心把大家都拖入泥淖,这没有人相信,惟一信任我的人他昨天死了。他死了,对我也许并不是坏事,我可以轻松起来放下一切顾虑了。没人再信任和惦念我,我也无须再对什么人表示信任和惦念。我现在没有了任何牵挂,感到平静极了,我想这很好。本来就该是各人活各人的嘛。每个人所经过的一切都是前世的命定,也就是劫数难逃吧。我不再骚动不安,也不再愁肠百结,我知道这是我有福了。现在我三十岁,到了而立之年,我和这个世界终于达成了默契。但愿我的后半生不再给人带来螺继。

几年以前,我读了玛格丽特·杜拉斯那本叫《情人》的小说,你是知道这个作家的,她是法国女人。那本薄薄的小书让我泪水涟涟,我无法放下它去参加髯火晚会。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在海边一家简陋的招待所里读完全书后,我小心翼翼地又把它重新翻回到了第一页,一遍遍地模仿那个已经老了的中国男人,对着窗外明亮的夜空低声倾诉。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对爱情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认识。并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我只是开始了敬畏或者说是尊重。从窗子的反光里,我能看到我的嘴唇在懦动,而我听到的,则是一个涕泪的声音:“……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特意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容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时户外的海潮已经停止了波动,有一轮圆月正游弋在天际。我仿佛能够看到,那对饱经沧桑的老人在数十年后的偶然重逢中,平静的外表下所焚燃的激动依然恍如昨日……在那之后,我时常想到,当我老了,皱纹满面时,能不能也有这样一个男人,也对我如此倾吐心声——哪怕他说的是假话。可就在昨天,我最后死心了,我知道这已经再没有可能。即使他还活着,即使他能陪我到我苍老的岁月,他对我表述的也不是这样的语言。我只能又一次认了,还是命。上天就是喜欢捉弄人,这谁也没有办法。现在,我是爱情的敌人。

我就从我走出拘留所那天开始讲起吧。

那天跨出拘留所的大门,是元旦以后的第一个周末。地面的积雪在我脚下尖厉地叫着,太阳从空中辐射出白色的冷光,仿佛也在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我背对着铁门哆嗦了一下。我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我的手表已经停摆了七千二百多个小时。我没法知道当时的具体时间。我慢慢地踱进拘留所旁边的小卖店里,对着橱窗的玻璃镜子审视自己。那时候我还没有读过《情人》,我还没有想过衰老对我来说将意味着什么。那时我只能看到,橱窗玻璃上纤尘不染,映照出来的我依然楚楚动人。我的面孔有一点苍白还有一点憔悴,但我饱满的嘴唇显得刚毅坚定,我大大的眼睛漆黑明亮。我发现我眼睛里边重新燃烧起来的光芒,就像往昔那么妩媚、迷人、深挚而又有些贪婪。我数了数兜里的零钱,拿出来一些,买了一大把包装粗糙的果丹皮,整支整支地向嘴里塞去。我的身体都被果丹皮酸透了,牙齿的缝隙间冒着嫂嫂的凉气,胃里边如同翻江倒海。就是这时候,老罗吉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当时的样子我终生难忘。

“你就是郭丰吧,”他生硬地挤出来一脸笑容,好像说的是背好的台词,“我想和你到那边的酒店里去说说话。”

老罗吉的声音一个劲发抖,两眼有些怯懦地四处邃巡。后来我就理解他那最初的表现了。那毕竟是在拘留所的附近,与高墙、囚室、枪械和警察只有咫尺之遥。可是当时,我把他当成一个趁火打劫的初级流氓。

“你——”对于老罗吉的贸然出现我不能不惊慌,我首先是担心又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你是谁?”我十分警惕地注视着他的表情,“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说句心里话,我宁可他是初级流氓,也不愿意他是个衙门口里吃官饭的人,“你要对我说什么?”

“我——”在我的敌意面前,老罗吉几乎就要哭了出来,那一瞬间,他活像一个头一次向女同学求爱的中学生。“我没有丝毫恶意,我只是想……想帮助你。让我到那个酒店里跟你细说好吗?”

“帮助我?”我想起了在拘留所里管教的帮助,但我知道老罗吉指的肯定不是那种帮助形式。我犹豫了一下说:“即使我是一个刚刚走出拘留所的人,我也不需要一个陌生人的帮助。”

老罗吉好像比我更加手足无措。“但是郭丰,我们只是谈一谈,吃点饭不好吗?谈过之后你再拒绝也不迟的。”老罗吉哭丧着的面孔上写满了哀求。我低下头去,咽了口涎水。

我的确饿了,或者说我的确馋了。十个月拘留所的生活,就是把一个人的思想、血肉、胃和大肠全部掏空的生活。我的态度和缓了一些。“可是,可是我不能在对你一无所知之前接受你的施舍,哪怕只是一顿饭。”

老罗吉从我的声调里听出了希望。“我叫罗吉,”老罗吉飞快地打开他腋下的公文包,手忙脚乱地掏出他的工作证和名片,“是《城市晚报》的副总编辑。”这时老罗吉的慌乱正在一点一点地被镇定取代,“我不希望有什么熟人碰到我站在这里,咱们还是快点进酒店吧。”看看我,他又补了一句:“我不是要采访你。”

我看出来他的确不像是有什么恶意,我想我没有道理放弃酒店里的一餐好吃好喝,而让一个道貌岸然的文明男子陪我站在这拘留所外的光天化日之下展览亮相。我没有立刻把工作证还他,只是点了点头,随他走进了那家叫做新蕊酒店的雅座单间里。

后来老罗吉告诉我,那天他守候在拘留所门外的两个小时,就好像两年或者两辈子那样漫长。他想过离开,以后再找我。可是一闭上眼睛,他就看到了我(在那之前他见过我的照片)孤零零地站在雪地上的样子,他担心我会就此丧失活下去的信心。他看到我跨出拘留所大门的时候,他的双手双脚和脸都已经冻僵了,他说那种冰冷的感觉能使他清醒。见我站在小卖店里以窗为镜,那么专注地打量自己,他的泪水漫出了眼眶,在凝结成晶体的那一瞬间,被他从眼角抹了下去。

换了别的姑娘,我不知道对老罗吉的出现会持一种怎样的态度,但我却比较容易地就接受了他,开始喝酒的时候,我已经松弛起来。怎么说呢,从我的本性来讲,我喜欢不断介入新鲜的生活,我对一切莫名其妙的事情都充满了好奇。相比之下,倒是老罗吉要讲清楚事情的原委需要有一个过程。

“那就谢谢罗大总编辑这一桌子美味了。”我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不再追问老罗吉的动机目的。

这是一次没有缘由的接风洗尘。几口酒下肚以后,我想到了我的亲人和熟人。现在我没有亲人也没有了熟人,给我接风洗尘的,是个陌生人。我在心里边又一次对老罗吉说了声谢谢。过了一会儿,到底是老罗吉首先忍不住了,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精心折叠过的报纸放到桌上,铺展开来。我看到,那是一些过期的《城市晚报》。“这,”他说,“还有这,这,”他细长的手指十分灵巧地在报纸上指指戳戳,“都登着关于你的报道。”

我朝报纸上溜了一眼,我努力克制着心中的好奇不去细看报纸上的文字。“现在的新闻单位都喜欢花边新闻,你们不登这些登什么?”

“也许是这样。”大概也是酒精的作用,老罗吉的话慢慢变得流畅起来。“但对待同一件事情,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做文章。你浏览一下这些文字就会发现,我的报纸关注你的命运不是为了猎奇。我不能说你的无罪释放得归功于我这张报纸对你的持续声援,但这能说明我对你的帮助早已开始了。”

“你是要我报答吗?”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真心诚意地要帮助你。我不知道你在那里边能不能看到报纸,可是发表在所有报刊上的关于你的消息我却都注意了,为你说话的,只我一家。”

“那你只不过是做到了实事求是。”

“但你应该知道要实事求是是多么困难。”

自从我被卷进了这件事情,我就成了许多新闻记者追踪的猎物。他们那一张张下作的嘴脸,让我一想起来就感到恶心。“我想起来了,张大军是你手下的兵。”面前的报纸上,“本报记者张大军”的字样跳进了我的眼帘。我一目十行地浏览着报纸,发现张大军笔下那个充当第三者的女大学生xx的确不是洪水猛兽。我抬头看看老罗吉,记起了白白净净的晚报记者张大军对我的同情。“我的情况都是他告诉你的吗?”张大军是高我两届的大学校友,他采访我时对我说过,按他的想法写出文章,也许会遇到麻烦。但是,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表白,记者不能光听新闻发布,记者要用自己的眼睛和心去发掘与剖析新闻事件。看来是他的这位领导支持了他。

“对,张大军的采访就是我安排的。”老罗吉渐渐活泛起来,“作为报纸的负贵人之一,我为我们报纸主持了正义感到骄傲。”老罗吉似乎是从我的问话里受到了启发,他流利地说,“现在虽然你这件事情已经完结了,可我想我们得把帮助你的工作做到底。”

“还帮我什么?”

“学校已经把你开除了,没人分配你的工作了。我们应该帮你找一条谋生的道路。”

“目的呢?”

“目的?”老罗吉又结巴起来,“我们,我们社会主义的大家庭里,互相帮助要什么目的?”

听着老罗吉的话,我笑了。现在对我来说,当务之急还真就是一份工作。

“你说的‘我们’,是你们全报社吗?”

“我们……不,不是报社。我们……主要……主要是我……”

“那你是要我到你们报社当记者去吗?”

“这——”老罗吉犹豫了一下,“你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尖酸刻薄。”老罗吉看着我,他已经重又变得平静起来。“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聪明透顶的姑娘,不那么好唬。我只能如实相告,我不想把你安排在我的单位工作。但你毕竟在大学读了好几年的中文,我会给你找一个差不多的地方。”老罗吉不断把菜盘向我推来。“如果你答应接受我的帮助,具体事情我们可以再商量。”

“你对我这样,为什么?”

“为了——”老罗吉这回的回答胸有成竹,“心中的快乐。不过有些事情是解释不清的,如果你再问我,我将用庄子的话回答你: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那——”我笑了,“我就先谢谢你了。”我顿了一下,可是没有忍住,“顺便问一句,张大军知道你来接我吗?”

“不、不知道……”老罗吉的表情有点尴尬。

“好吧,”我捉住了老罗吉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暂时我先什么也不问了,我听你的。”

老罗吉轻轻地吐了口长气,用温和的目光回望着我。“那走吧,我已经为你租好了一间单室的房子,我送你去。”

“这……噢,我想先回家看看。”

“不要回去了吧,”老罗吉欲言又止,“如果回去,也隔些日子不行吗?”

“你放心,”我看出了老罗吉的难言之隐,“我不会走我妈妈的路的。我回家住一两天,然后再考虑去不去你帮我租的房子里住……我至少把我家的房子也租出去,换一点收入嘛。”

在老罗吉的面前,在拘留所的十个月,在我生命走过的二十四个年头里,我是多么坚强啊!除了爱情能够让我流泪,让我悲伤,我好像就从来没有过沮丧和绝望。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造就了我的性格,但我知道爱总是让我充满活力。从小时候起,我爱妈妈,爱爸爸,长大以后,我发现了身体的奇迹,于是我爱我的身体,爱那上边的每一根毛发、每一个斑点、每一条皱褶和每一块纹理。我爱男人,那些让我迷恋的男人,他们使我完整并且强大。对他们的爱是我最好的老师。爱能够使我聪明、勇敢、善良、热情、充满希望和无怨无悔。不论什么时候,我总是心怀梦想。可是现在,我忽然发现,原来过去的我是被我自己设置的假象给蒙骗住了。其实我也完全还会有现在这么一副无助的样子,就像狂风中的一株小草,沙漠里的一脉水流,在疏朗然而密实的天地之间,在广大却规范的国度里,在一个北方的城市,在我自己的家中,显得那么屏弱而又孤零,渺小并且卑微。

我终于哭了。

妈妈没有死在这间屋子里。妈妈知道我是无辜的,妈妈把这个我注定还要回来的家收拾得千干净净、利利索索。她跳进了大海,连尸首都不要。她在留给我的遗书里,把“我爱你女儿”这句话重复了五遍。

妈妈死在六个月前,现在我读到的是六个月前的墨迹。这是我离家十个月来第一次重进家门,感到家中的一切都没有变化。我痴痴地捧着妈妈的遗像,蜷缩在床上。我哭完了睡,睡醒了哭,哭和睡也渐渐变成了同一件事情。天已经黑尽了,我既忘记了点灯,也忘记了吃饭。当一阵阵柔和悦耳的音乐门铃声把我叫醒时,我竟不知道身在何处,我只能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冲门板发呆。我赤脚站在过厅里冰凉的地砖上,感受着音乐门铃雷同的吟唱。直到好久好久之后,一阵患患奉翠的纸片摩擦地面声传来,我才意识到那是按铃人把纸条塞了进来。

我点亮中厅的吊灯,向门板与地面间的缝隙伏下身去。我看到纸条是老罗吉写的,他的笔迹一丝不苟。“郭丰,怕你心情不好,我来看你。工作的事情已有眉目。”我想打开房门喊叫老罗吉,可我又怕惊动了邻居。我手忙脚乱地把三室一厅一厨一厕里所有的电灯都点亮。我知道,从南窗北窗都可以看到,我的家里灯火辉煌。

叮铃铃……我又听到了门铃声。

“郭丰,你别对我总是哎哎哎的好不好,我有名字。”

“可我有点叫不出口。”

“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我还没想好你这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叫你罗总编吧,好像不那么对味;叫你叔叔或者大哥吧,可你比叔叔小比大哥大,而且我也讨厌这样的叫法;直呼你的名字呢,又显得对你不够尊敬。这事让我也挺为难的。其实应该就叫名字,所有的人互相间都叫名字那有多方便。我小时候看过一部外国电影叫《英俊少年》,有一个镜头我非常感动。那个德国男孩儿早晨来到他爸爸的床边,摸着他爸爸的秃头说:‘嘿,卡尔,起床了。’卡尔是他爸爸的名字。”

“这真是不错。你这样叫过你爸爸吗?”

“咱们不提我爸爸好吗?”

“噢,对不起。这样吧,你就叫我的名字,但咱们毕竟是在中国,你就再哆嗦一点,前边加个‘老’字。我终归还是比你大不少的。”

“叫你老罗吉?”

“对,老罗吉。”

“行,这名字挺棒的,对吧老罗吉?”

“当然挺棒的,我女儿总这样叫我。”

“你要充大辈儿吗?”

“没准我的辈儿就是大。”

“行呀老罗吉,我什么都不在乎的。”

对于性的痴迷是一种生理现象还是心理现象,这我想不好。我痴迷于性,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病态,我不知道别的女人是否也像我这样。我对男人总是无法憎恨,即使他们对不起我,即使是对我那个父亲。

他叫郭中华,他是一个高大英武的男人,他也曾是个出色的运动员。如果我们站在一个更单纯一些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可以这样说,他一直到死始终对我很好。而我呢,最初我们关系单一,我喜欢他崇拜他;后来我们的关系复杂起来,我对他仇恨与依恋并生、嫌恶与热爱交织;到了最后,到他死去以后,到我了解到事情的真相以后,我与他的关系和我与他的感情都已无从判断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做结论。

郭中华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妈妈总是带运动员出去比赛,我与在训练处当副处长的郭中华单独在家的时候非常多。我不清楚别人家的父亲对女儿是怎样亲近的,郭中华对我的亲近则总能让我感受到双重的幸福和快乐——一种是属于女儿的,一种是属于女人的。我不想说郭中华禽兽不如一类的话,他是一个理智并且节制的男人。现在回想起来,他对我的企图应该是从我的童年时代就开始了,从我懂事他就为我画出一条最终走入他的怀抱的曲折轨迹。可是他一点也没有伤害我,他一直等到我十七岁的那一年。

那一年我的初恋失败了,那个拥抱过我亲吻过我的高年级男生考上大学不理我了。我在家里哭得昏天黑地。妈妈带着她的队员去了长沙,郭中华一个人在家劝我安慰我。他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用手指揩去我的眼泪,又用嘴唇拨弄我的头发,就像那个刚刚用信函刺伤了我的男生对我做过的一样。这样的安抚与关爱,以前郭中华也给过我,可是以前我没有留意,原来他在这样做时不仅仅是父亲,而且更是个男人。现在我意识到了,我想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可是我的决心却无法更加坚强。安全感和松弛感都使我留恋郭中华的怀抱。后来天色就慢慢地黑了下来,而我们漫长谨慎但又一往无前的过渡也一点一点地接近了顶峰。当我们都不再会使用语言进行交流时,我们只能忐忑不安地结合到了一起。这是一种奇异的经历,它给人带来的种种感觉刺心蚀骨,不是恐慌、羞愧、内疚、负罪这样一些泛泛之词可以涵盖的。在妈妈回来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我和郭中华过着的是一种世界末日来临般的绝望生活。以后也一直是这样。妈妈在家的时候,我们拼命地对妈妈大献殷勤,我们互相躲避甚至仇视对方;可是当妈妈出门的时候,我们便不管不顾地偷欢苟合,把每一个夜晚都命名为最后一个夜晚,把每一次交靖都认定为最后一次交靖。后来,在我高考的前夕,郭中华因为一次偶然的肺内感染竟丢掉了性命,这真不知应该让我庆幸还是悲伤。在一个阴撞的深夜,在我和妈妈都因为过度的痛哭而虚弱不堪时,妈妈忽然用冷静的声音搅醒了我正在趋于麻木的全部感觉。

“我没有想到人的死亡会是这么容易,”妈妈望着郭中华显得有一点短小的尸体说,“所以有些事情我想早一些告诉你。”

“什么事情?”

“郭中华他不是你的生身父亲,他是你的养父。”

这样的事情我不愿意回想。可是这样的事情它是客观存在,它会铭心刻骨地伴随我的始终。当老罗吉成为我最亲密的朋友以后,有一天傍晚我走过报社附近的林阴角路,意外地看到老罗吉正带着他的女儿罗馨儿坐在石凳上亲昵地说话。我想他们是在等待即将下班的妻子和母亲刘英子吧。我没有去惊动老罗吉和罗馨JL,我站在温暖的夕阳余辉中,只是久久地凝望着他们。那一段时刻有些残酷,为我重现了一页页过去。我感情复杂地温习着往昔,我为有些事情已经成了千古之谜而感到遗憾。我想到了那个叫郭中华的养父,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女儿吗?我想到了那个叫斯魅的生母,她知道我同时还是她的情敌吗?在妈妈给我讲述她的故事时,我只顾为我与郭中华的没有血缘关系暗自庆幸了;而除了妈妈那一次冷静的讲述,我再也没有勇气去询问关于她、关于郭中华以及关于他们与我的任何事情了。现在我渴望搞清一切,可这是不可能的,我只能永远地忍受着它们对我的纠缠折磨。

在那个林阴路上的傍晚之后,我问老罗吉,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他是否曾经有过乱伦的念头。

“你怎么——”老罗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但我和老罗吉已经是朋友,他不再把我看成怪物,“这是不可能的事。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很轻松地对他笑着。“老罗吉你别紧张,我没有暗示你或者戏弄你的意思。罗馨儿还只是个孩子嘛。我想说的是,人的欲望有些时候肯定是非常奇怪非常复杂的,可能说出来不洁,但事实如此。”

“但人是有理智的,人的理智比欲望强大。”

“这是另一回事,我没问你理智和欲望谁更强大,我问的是你是否有过邪欲萌动的时刻——而且只是针对女儿的。”

“你……我怎么说呢?”老罗吉在我面前不愿撒谎,他只是在与自己的道德约束做斗争。

“如果你怕以你为例衰读了你的馨儿,你就说说你对一般男人的感觉。”

“也许是有的……那种乱伦的念头。”老罗吉说出“乱伦”两个字异常吃力,他的眼睛不敢看我。“尤其是想到女儿会长大,会充满性感,会像她的母亲与自己做出的一切事情那样与别的男人做出一切,有一种占有她的情欲便会在瞬间出现,这或许也算是人之常情。当然人是能够……”

“人是能够控制自己的。这我懂。”我很开心地大笑起来,老罗吉也敷衍地摇头憨笑。

老罗吉在认识我之前,早就把他能打听到的关于我的情况都了解到了,我想,除了张大军,他还能去问谁呢?所以张大军对他的怀疑,肯定是从我还在拘留所里不知道天底下有一个老罗吉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的工作是在文艺出版社当校对员。老罗吉与社里的于总编是好朋友,他说我是他一门远亲的孩子,我的父母都不在了,他帮我找一个饭碗。除了我上大学这段事避开不提,老罗吉告诉于总编,我爱好文学,文字能力强,对经商做买卖没有兴趣,只希望在他这里锻炼锻炼,将来做点文字工作。我想于总编也不会那么轻信,他认准了我与老罗吉的关系难以示人,这我从他对我的态度上就看得出来。

老罗吉帮我租的房子在南市小区,与报社和报社宿舍都只有一箭之地,他来看我,走路也用不了十五分钟。那个房主也是他的朋友,叫金中,是个口袋不瘪的小老板。离婚之后买了这处房子,后来又复婚了,这处房子也没再出手。金中不缺钱,金中说房子尽可以借给老罗吉用。但老罗吉为了慎重起见,在让我搬进去之前还是带我与金中谈了一次,以示他只是搭个桥。金中当时就开起了老罗吉的玩笑:罗吉兄,你不用跟我还遮遮掩掩的,现在金屋藏娇又不是什么丑事。最后他只是象征性地收了我一点点房租。

为了我,机关算尽的老罗吉绞尽脑汁,他把每一步都设计得前可以进村后可以靠店,他的精明和精细时常让我惊讶也不是,赞叹也不是,嘲笑也不是。我想这就是男人的本事了。回想那些与我有过交往的男人,他们的谨慎似乎与生俱来,而老罗吉是他们中的典范。直到一切都处理停当了,老罗吉才自以为得计地放松下来。可我想,男人的局限也就在这里,他们总以为别人是傻子,其实呢,绕来绕去,最后掉进坑里的却总是他们自己。

“老罗吉,你好像没有这么得意的道理。不论你怎么解释怎么铺垫怎么打圆场,别人不会认为你是在学雷锋的,只能认为你是在搞情人。”

“随他们去吧,脚正不怕鞋歪,我不在乎。”

“你有官职,你有家庭,你还有前途。不在乎怕是不行。”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别再帮我。”

“你——”老罗吉一听我这样说话就无言以对,“那你就当我是学雷锋做好事吧。雷锋做好事不是自己不吃不喝不穿不用的吗?我做好事也在乎不了其他了,这没什么不行。”

我看着老罗吉差不多是快乐的表情,就不打算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了。总之我要感谢老罗吉,是他为我的可以继续生活下去提供了可能。至于他的动机与目的,我无须去猜测,也许他就是希望我能成为他的情人。不过这是两个人的事情,除了他,还有我。我不知道随着交往的深入,我们的关系能否向情人发展,但即使我不喜欢与他走到那一步,我也愿意接受他的一片美意。我把他为我做的一切看成他对我的爱。我可以不爱别人,但我不会拒绝别人爱我。我是一个乐于从别人的爱中发现自己的价值和意义的女人。

校对工作是一个枯燥的活计,它和读书不一样。读书是从文字后边找寻一些优美的精灵,而校对是把那些优美精灵的外衣剪得支离破碎。每天在灯下桌前,坐得人腰酸背疼,什么时候抬起头来,都会觉得天旋地转。我对校对工作产生了抵触的情绪。如果是依我以前的性格,我会立刻放弃它的,我不管以后有可能做一个编辑的诱惑是多么强烈。可是现在不行,现在我倒霉了,一旦放弃这个工作,我无处可去。我不想到各种公司去干活,当文秘、搞公关或者做广告,我都没兴趣;我不可能到任何服务性部门去混事,酒店小姐、服装摊主、宾馆打杂,我更不会去干。我愿意当教师,我愿意把知识和爱给那些天真纯洁的孩子们。而且在上课之余,时间可以自己支配,既不需要负什么具体的责任,也不需要冒什么直接的风险。我喜欢那样一种更多冥想成分的生活。如果我在师范学院得以正常毕业的话,我想我会是一个最服从分配并且能安心工作的好教员。但是现在我是校对员。

不过校对工作对于目前的我来说,也有好处。它扳人身体磨人时间,正好可以分散我那些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耗去我那些难以枯竭的过剩精力。规定的定额数我完成起来并不费力,如果有定额以外的活,没人愿意接的话,我也会拿过来。我不只是为了多挣那份并不优厚的小钱,我是想用工作来占满我的时间。

老罗吉对我的工作态度非常满意。他几乎天天都来看我一遍,有时坐十分钟,有时坐两个小时,有时吃我做的饭或者陪我去外边吃。在我面前,他内向而宽厚,最兴奋的时候也知道什么该回避什么该节制。可以说他基本上做到了对我隐私的尊重。只是有一次,在我做沙拉的时候,他忽然忍不住地冒出来一句:许达是不是做沙拉特别拿手?

“你怎么知道?”我停止了手上的搅拌,回头去看坐在床沿的老罗吉。

老罗吉非常尴尬,满脸通红。“我是,我是听我们一个体育记者说的,他和许达是朋友。”

“你这人……你了解与我有关的一切。”

“我没有恶意。”

“我知道。”我说。冷场了一会儿,我把拌好的沙拉盛出一盘摆在桌上,开始往杯子里倒酒。“我做沙拉就是跟许达学的。”

“你要是不愿意,咱们不说他。”

“为什么不愿意呢,我爱过他。”

“现在不爱了?”

“他死了。”

“你这样讲话挺可怕的。”

“是吗?许达也说我有时候可怕,好多人都说过我有时候可怕。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让人怕在哪儿呢?我一点坏心眼也没有。”

“大概是你看待问题的方式吧。”

“谁知道呢?我们相爱,可相爱不一定就要嫁给他呀。他闹离婚,他老婆说是我指使的。其实他老婆把他的钱、他的荣誉看得很重,我没有。我们那大院里什么级的冠军都有,我妈妈就是老牌的亚洲冠军。只是我妈妈那个年代的冠军没有现在的冠军有钱,可我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女人。再说就冲许达最后杀害妻子,你也可以想像他的素质,我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呢?即使不是出了他杀人这件事,我们也到了分手的时候。”

“如果他杀妻这事没有败露,他能允许你跟他分手吗?”

“我也有点后怕呢。我不嫁他,他没准也会杀我的。”

“那许达为什么要说你也可怕呢?”

“他说我爱他,可又不想嫁给他,这就可怕。”

老罗吉默默地喝酒,不再说话。我和老罗吉开始谈论许达了,谈论许达,我就像在谈论一个与我无涉的外人的事情。大概这也让老罗吉感到可怕。但事实就是这样,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对任何过去的事情,所抱的态度都很释然。在这以后,我跟老罗吉谈论任何我往昔的故事,所持的都是这样一种淡漠的态度。我只能认为这是我天然的性格。当我投身到一件事情中去时,我的热情能熔化一切;可当那件事对我来说已成为过去时,我又能静如止水。我是一个永远生活在“现在”的人。

过了好久,老罗吉突然吃力地说道:“许达没来得及杀你,可是他杀死了你的妈妈。”

我被老罗吉的话说得一愣,我还从没有这么考虑过问题。难道就因为妈妈是许达的启蒙教练吗?是的,当许达的老婆找到妈妈又吵又闹时,妈妈的确说过这样的话:这是我作的孽,你怪我吧!

“你怎么会这样认为?”我不解地看着老罗吉。

“有的事情大概你也不清楚,当时你在拘留所里。”老罗吉看着我床头上妈妈的照片。妈妈没挂奖牌也没捧鲜花,但妈妈在微笑,妈妈眼里那宁静的光辉,投射在我脸上,也投射在老罗吉脸上。“我曾听到过一种流言,说许达是在学你妈妈,说你爸爸的死亡十分可疑。”老罗吉说着捧起了妈妈的照片。

“这是胡说八道!中伤诽谤!”我站在地上浑身哆嗦,我真的还不知道有这样的说法。

“我听人讲过你妈妈跳海之前的一些情况,我分析,她可能不像在遗书里写的那样对你充满信心。”

“你是说妈妈认为我和许达同谋……”

“郭丰,作为一个普通朋友,我想,这件事情的教训太大太大啦……”

我木呆呆地看着老罗吉,妈妈正在他的手上活起来。“谁也不怪,是我杀死了妈妈!”我从老罗吉手里夺过妈妈的照片,仿佛能够听到妈妈在默默饮泣。“丰儿你什么也没干是吗丰儿?丰儿你什么也没干是吗丰儿?丰儿你什么也没干是吗丰儿……”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充满了整个房间。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能看到无边夜空里一片苍茫。“你们不要把我的丰儿带走,你们不要把我的丰儿带走呀……”妈妈发疯般地扑到我身上,用她的脑袋撞我腕上的手铐。我伏在玻璃窗上号陶大哭,心里边就像碎了一样。妈妈的影像在照片上一团模糊,如同海水在把她撕碎在把她吞没。老罗吉慢慢地站到我身后,用温热的手掌拍我的后背,他低声地劝我要冷静一点。可是我无法冷静,我也不想冷静。回家那天,我自己已经哭过了;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想,我还要当着别人的面,再哭一次,因为我要把那个目睹我哭泣倾听我喊叫的人,当成那个冤枉我、误会我、曲解我、惩罚我的诚实世界上的全权代表。

“妈妈呀,妈——妈——”

我还这么年轻,可我已经有点愿意回首往事了。往昔的岁月有苦有甜,不过一成为过去,一经过记忆的过滤和筛选,剩下的,就全都变成了温馨和愉快。那感觉,就如同你穿越一道险山恶岭以后,再躺着软床品着香茗欣赏关于那道险山恶岭的长卷丹青。

我始终没有什么太过得硬的女朋友。事实上,琐屑和狭隘只是女人性格的表面现象,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男人的琐屑和狭隘。我没有什么女朋友,是女人的矜持和做作让我深恶痛绝。也许是因为我自小生活在体训班大院的缘故吧,我的审美度的确立,肯定就是建立在生命体不屈不挠的律动上面。我看惯了强健的肌肉和淋漓的汗水,我听惯了重浊的呼吸和放纵的哭笑。但是女人缺少这些我热爱的东西。我从小就愿意和男孩子在一块玩,稍大一些,与我要好的也总是男朋友。我这样一种性格特点的形成,便决定了我此后的命运。开始时我也不太把我的漂亮当一回事,我以为男人喜欢我也像我喜欢他们那样,只是意气相投,能够倾心交谈一泄胸臆便是最大的快事。其实后来我才发现,在男人与女人之间,是很难存在友谊的。男人女人能做成朋友,首先便是性的吸引。即使由于种种道德习俗的规范约束,性的引力也不会减弱,它只是更为隐晦罢了。至少在男人是这样的。但是在那时我不懂这些,我天真地希望与一些无法让我产生爱情但能够唤起我友谊的男人交成朋友。

事实上,我始终也没什么朋友。性可以吸引,性更可以排斥。

我第二次见到刘英子,是在第一次见到她三年以后。

那天一个叫贾秀姗的女孩子在校对中出了个大错,校对科开会,一直到很晚才结束。我在街上的小饭铺吃了碗面条,顺便去逛文化路夜市。文化路夜市在报社附近,其繁华程度与天气的好坏有直接关系。这天天上月明,地上灯火辉煌,文化路夜市自然熙熙攘攘。夜市上的东西比较便宜,有好多标的都是批发价格,当然厥品也多。我挑挑拣拣地买了两条内裤一个胸罩和几样化妆品,离开夜市的时候,看到了老罗吉。由于周围的人全都挨挨挤挤,老罗吉一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已经近在咫尺了。我看到他的右腋下夹了个大塑料包,左手领着一个小女孩,而小女孩的另一只手,则连接着另一个女人的右手。想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我看到,老罗吉的脸色正在开始变化,被夜市上花里胡哨的灯光那么不负责任地一抹一晃,搞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估计我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幸好在一个问题上我和老罗吉转瞬之间就达成了默契:我们都假装互不认识。

“你是小郭吧?”在我们即将擦身而过的一刹那,与老罗吉隔着一个女孩子的那个女人说话了。与此同时,我一个人和他们三个人相对着站住了。

“你是……”我把视线从老罗吉脸上转到那个女人的脸上。“你好像是刘……刘医生。”

“对啦,是我。”

“哎呀刘医生,你不穿白大褂我都认不出你。你好吗?”

“好好,我挺好的。”

原来刘医生是老罗吉的妻子。刘医生是个热情开朗的女人,尽管我们不时被逛夜市的人前拥后挤,可她却没有立刻分手的意思。我看了一眼老罗吉,老罗吉又紧张又惊讶。

“这是我丈夫和女儿,”刘医生冲老罗吉那边点了一下头,但她没注意老罗吉的表情,“这是我的一个患者,她妈妈当年是著名运动员,叫斯魅……”我和老罗吉像陌生人那样互相道了声你好,他们的女儿也礼貌地向我打了招呼。为了掩饰,我去抚摸小女孩的脸蛋,可刘医生还是说个没完。“小郭,你妈妈好吗?”

“她去世了,在半年前。”我小声回答。我怕她再接着没完没了地问下去,就又补充说:“她到下面去选运动员,坐的小船在海上出事了。”这是我灵机一动为妈妈设计出来的死因,我觉得以后可以沿用下去。我看了老罗吉一眼。

“实在是遗憾。我很难过,小郭。”

“谢谢你的关心,刘医生。”

“你大学毕业了吧?”

“毕业了。”

“你……”

这时老罗吉出来为我解围了。“英子,要不你陪这位小郭到家里坐坐。我得把馨儿送她姥姥家去了。”

“那你们快走吧。恰好我也还有点急事呢。”

其实我真想和老罗吉开个玩笑,去他家看看。但我不能。

“那……改天到我家去?”刘医生说。

“好的,再见。”

与老罗吉、刘英子以及罗馨儿分手以后,我的心里有点发酸。离开灯影走进黑暗,我的步子又沉又乱。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天还黑着,老罗吉就敲响了我的房门。他穿一身晨练的装束,身上冒着腾腾的热气。他问我昨晚回来后情绪怎么样。我说没什么,我说你的妻子和女儿都那么漂亮。他说我没想到你和英子居然认识。我说我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巧事,你和刘医生居然是一家的。我又问他当时我们做出不认识的样子是否合适。老罗吉点头苦笑着说应该应该。要不,他说,解释不清……我们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我说你妻子肯定告诉了你我们认识的经过。老罗吉无所谓地摆着手,不提它不提它,我就是怕你总瞎想。老罗吉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翻看我带回家来的校对稿,我穿着睡衣拥被坐在床上看老罗吉。我忽然感到,老罗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这里也是一个家庭。

“我想给你讲讲我和你妻子认识的经过。”

“我已经知道了。”

“可那是你听别人说的。”

“我并不关心一件事情有多少种说法或者哪种说法更为真实。”

“可我也并不是想对你做什么解释。”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我裹着被子跪在床上,把脑袋和身体尽可能地向老罗吉探去。“我肚子里边的事情总得往外倒一倒吧,要不然就憋死我了!”

我说我是爱情的敌人,莫若说爱情是我的敌人,我的所有灾难,都与爱情有关。三年以前我挨处分时,妈妈就无奈地叹息过:“这都是让爱情闹的。”后来许达给了我许多温暖,妈妈似乎有所察觉,她又警告我说:“丰儿,毕业之前你不许恋爱。你——不适合恋爱。”我就对许达说:“你别总提离婚结婚的,妈妈说我不适合恋爱,我现在不是和你搞对象,我只是和你做情人。”其实我心里并非不懂,做情人也是恋爱,也叫爱情。但是我不能没有爱情。

那是上学之后的第一个期末,那时我正与一个考到北京去读大学的高中同学在书信往来。我是否要爱他还尚未确定,但他的来信能给我带来心理上的满足口可恰在这时,那个调干学习的年轻军人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在我的生活中一经出现,就是那么威风凛凛,富有活力,让我一下子就把那个在北京读书的男生忘到了九霄云外。

在临近寒假的那些日子里,每天我都要去陵北公园背书温课准备考试。我们学校和陵北公园只有一墙之隔,平日里我们学校的许多学生总是翻过墙头在公园里看书。那天是一个干冷的日子,无雪的公园更为萧条。我裹着大衣坐在一张木椅上,虽然周围全是冰天雪地,可我还是能够感受到心底的热度。就是在这时候,忽然一阵阵杂乱无章的喊叫声从冰湖那边隐隐传来,我听出是有一个滑冰的孩子掉进冰窟窿里去了。我跑了过去,许多人都跑了过去,还有早就站在冰河边上的人在替那个掉进冰窟窿里的孩子大声呼救。孩子在冰水里攀抓挣扎,可是破裂的冰块只是使冰窟窿越拓越大,孩子却无法攀爬上来。围观的游人都很着急,可所有的人又都毫无办法。正在这时,我看到有一个从远处跑来的小伙子一边疾速奔跑一边脱掉棉衣,临近冰窟窿时,他的身上只剩下了一条黄绒球裤。他是怎么把孩子推上来、自己又是怎么奋力爬出来的我全没看见,当我把他沿途脱下的衣服收检起来抱在怀里时,我看到的只是他挺立在寒风中的身体一片赤红,如同雕塑。我发疯一般向他跑去,我担心他的呼吸也被冻僵凝固。那时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是高我一届的同校同学。

这样的奇遇恰合我意,我们在此之后的相恋相爱自然顺理成章。

第二个学期开始以后,我坠入爱河迷醉不醒,幸好他有理智。他不是一个普通学生,他是调干生,是个军人调干生,所以我们的狂热只能隐蔽,无法张扬。这样,我们备受压抑但又如火如茶的爱情,一直持续到二年级开学不久我宫外孕。如果是正常怀孕,我想我会处理得天衣无缝;可对于宫外怀孕,年轻的我那时一无所知。我只是肚子疼,疼得我欲死欲活。我在同学的搀扶下来到校卫生所,那个警惕的校医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一举擒获。她懂得宫外孕的危险,她还提醒我说这么个疼法搞不好是要死人的。可是她却要折磨我、羞辱我、嘲弄我。她不紧不慢地找来我的班主任、系领导和学校保卫处的人,要求我先交待问题然后再治病。我知道我不该牵扯我的爱人,作为调干军人,他背不起这个污点。我什么也不说,我努力效仿渣滓洞白公馆里的共产党人。我一直挺到妈妈的到来。

“是她托人找到了你的夫人,”我对老罗吉说,“这样我才活到今天。”

老罗吉隔着饭桌坐在我对面,我看到他的眼睛有一点湿润。

这天是我做东请老罗吉吃饭,这天我挣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工资。我在出版社的校对科已经干两个半月了,社里发了我三个月的工资。我知道用我这样一个临时工,给于总编也添了不少麻烦。所以领完工资以后,我曾想过要一块请请老罗吉和于总编。但我不能过于唐突,我最好是征求一下老罗吉的意见。我和老罗吉已经结识这么久了,我还是头一次主动找他。我在电话里听到他回话的声音有一点惊讶,同时我也听出了简慢。

“有什么事吗?你——”

“今天晚上五点半,我要在荟萃楼请你吃饭……”

话没说完我就有点后悔,我觉得他是不希望我主动找他的。我断定他也一定会反对我在请他的同时还请别人——哪怕那个受请者是他的朋友。所以下班路过于总编办公室时我步子飞快,我担心我忍不住会发出邀请。在荟萃楼的酒桌上,老罗吉果然情绪不高。在好几次欲言又止之后,他实在是有点控制不住了,终于目光躲闪地对我提出了批评。“以后要是没什么大事,”他想努力使自己的口气委婉,“最好别再挂电话找我——尤其是别往家里挂。”我脸上笑了一下,可心里渗出了泪水。我想讽刺他几句,但我看出了他的难堪。我不觉有点可怜起他来。我伸手在他的手上按了一下,我说我给你讲讲我挨处分的事吧。于是他很用心地听我讲述了三年以前的往事。

现在老罗吉听到我的讲述告一段落了,他湿润的眼睛里冒出了火气,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道:“这学校,也太不像话了!这是草营人命。”

“你先别急着慷慨陈词,我还没说完呢!”其实我自己也在犹豫,是否还需要继续我的讲述。

“没完?你不就是这样认识了刘英子吗?”老罗吉的话激起了我讲下去的欲望。

“是的,可我想说的是那个调干生,那个我为他差点送命的人。”

“他怎么样了?”

“部队当然把他招了回去,而且很快被处理复员了。一个前途无量的军人,又当农民去了。”

“你没交待是他,学校和部队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就是我想说的。他在这件事情上是个胆小鬼,一点也不威风凛凛,他主动承认去了。他以为承认了就能饶了他呢。”

“是应该坦白从宽的。”

“最主要的当然不是他和我发生关系,是他正在和一个首长的女儿恋爱,所以才得到了调干学习的美差。他背叛了首长的女儿,也就等于断送了深造的机会。”

“他也欺骗了你?”

“是的,他也欺骗了我。其实如果事先他把他的情况如实告诉我,也许不会影响我对他的喜爱。由于有些时候我更接近一个享乐主义者,所以我不大看重合不合乎道理。可是他对我撒谎了。当时我知道了他在与我恋爱的同时也正与首长的女儿一团火热,这比他使我宫外孕了却不来看我一眼还要让我生气。我疯了似的对妈妈说,我要杀了他。”

“你妈妈怎么说的?”

“妈妈说这就是男人。”

“这回我说完了。”

老罗吉脸色灰暗起来,仿佛他是置身于一片阴影之中。菜有些凉了,我们都没有胃口。我有些小心地抿着啤酒。

“哎郭丰,”过了好久,老罗吉才重又提起来一个话头,他尽量用一种随随便便的口吻说,“我现在给你提个建议好吗?”

“怎么,这么快就开始行使保护人的权利了?”我也想使气氛活跃起来。

“你别误会我,郭丰,我只是说提一个建议,我不强加于人。”

“我开玩笑呢,你说吧。”

“我想,你在眼下的工作之余,也该有一个长远点的打算。这一段嘛,也是休息休息,把工作整个地熟悉一下。”老罗吉一字一句仔细斟酌着,想观察我的表情,可又不敢看我的眼睛。“过一阵子呢,我看你最好报个自学本科,趁着在学校学到的东西还没忘光,争取再接茬巩固一下,早点把文凭拿到手。拿到文凭了,许多事情会更好办一些。”

老罗吉的诚恳和认真,不是装出来的。尽管从平日的聊天中,我也知道他是一个典型的官场中人:媚上欺下,弄虚作假,玩弄权术。但我知道他还算一个良心未泯的人,他还分得开正义与邪恶。比如对我吧,他表现出来的完全是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帮助与爱护。虽然这种帮助和爱护有点来路不明,可我丝毫看不出来他会包藏什么祸心。找不出疑点也许就是没有疑点。

“我听你的。”我说。

北方夏天的到来,让人毫无准备,仿佛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夏天的使者是女人,是女人的装束带来了夏天,这让我作为一个女人感到骄傲。不是我自作多情,好多男人的目光打在我身上,我不能视而不见。在众多注视我的目光中,能使我感到抨然心动的,是李映辉的目光。

李映辉是外国文学编辑,我们时常在走廊相遇。他那个凶悍而且肉感的大脑袋,总能让我联想到巴尔扎克或者罗丹,当然他的目光也像巴尔扎克或者罗丹一样,既锐利也温柔。开始的时候我有点怕他,开始的时候我怕所有的人。只是对其他人,我的惧怕是一种冷漠或者麻木,而对他,我的惧怕则是对回避与接近双重欲望的无力的抵抗。有一天在电梯里,我被挤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电梯停在八楼的时候,尽管所有在电梯里的人都喊着超员了超员了,不让等在那里的李映辉上来,可他还是硬挤了上来。他粗大的身体逼在我眼前,重重的呼吸和电梯里的小风扇一齐吹动我的头发。在他与我之间,只有我抱着的一大叠校对稿把我们分开。

“郭丰。”他说,他根本不管电梯里那些与他开玩笑的人。我用眼睛的余光能看到,从上电梯起,他的目光就打在我身上。于是在这电梯的运动中,他第一次向我开口了,他叫我:“郭丰——”

我抬头把目光迎向他,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这样一个场合下对我说话。对我们两人来说,除了互相知道名字,我们完全没有过交往。

“你的校对,全社第一。”

对于他的表扬和他的这种表扬方式,我不知所措。我能感到,电梯里的人都在看我。

“谢谢——”我说,“可是,我没给你校过稿子呀。”

“噢——”电梯里有人起哄了。

“映辉你拍错地方了吧?”

“人家小郭这盾牌是棉花钢做的——软中带硬。”

“可我,”李映辉不理他们,也不急不恼,他只对我说话,“我看过你给别人校的稿子,也听别人议论过。以后有稿子,我求你,对于男人的真诚我一向缺少警惕,李映辉的话让我感动。幸好这时电梯到底了,我没给他留出邀我继续攀谈的机会,我说了声再见就匆匆跑了。跑出去好远,我回过头去,我看到李映辉纹丝不动地站在楼门口望我。就是那回头看他的一瞬间,我知道我完了,我已经没法拒绝巴尔扎克或罗丹的凶悍和温柔了。”

那天我穿了一条无袖紧身的连衣裙,柔软的质地和雪白的颜色衬托着我,使我在穿衣镜里显得雍容华贵。我回到校对科,坐到了写字台前还魂不守舍,李映辉的影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这时电话铃响了,电话铃声让我心里狂跳。其实我知道,从来也没有我的电话。可是现在屋里没有别人,我必须起身去接这个电话。

“你好。找谁?”

“嘿,就找你。”电话那边顿了一下,我听出来是李映辉的声音。“我是李映辉。”

“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对你说谢谢。”

“谢我什么?”

“刚才你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想放下电话,可是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

“你知道在你回头之前那一分钟里,我对自己说过什么?”

“我……不知道——”

“我在心里说,如果郭丰回头看我,那就证明她也喜欢……”

“再见好吗?我这儿忙着呢。”

几乎就是与此同时,在李映辉轻轻向我心房撞击的那些日子里,已经开始被我遗忘的张大军又走到了我的生活之中。

我与老罗吉已经不再频繁接触了。我们都很忙。他们报社是喉舌是喇叭是号角,如何忙碌自不待言;而我除了单位的事情,还有自修大学生活也刚刚走上正轨,我们没法天天见面。但不再天天见面并不是我们的情感有所疏远,至少在我这里,我对老罗吉的依恋和友爱更为加深了。老罗吉也是一样,他认为他当初做出帮助我的决定非常正确,他说我是一个让他信赖的朋友。现在他工作中遇到的事情也愿意讲给我听了,有时候我以女人的直觉和我对生活不太规范的理解,反倒可以给他提出十分有益的建议。所以,尽管我们不再天天见面,但我们的交往却是愈益加深了。那些不见面的时刻,是我们为思念留出的空间。

有一天傍晚,是我和老罗吉约好的见面时间。下班以后,我特意拐到菜市场去买菜,想为老罗吉做一顿好吃的。以前我总是在出版社附近的菜市场买菜,自从在文化路夜市见到老罗吉一家之后,报社附近的所有公共场所都成了我刻意回避的危险地带。可是这一天我有点忘乎所以,我竟来到了距报社最近的仁和里菜市场,结果也来买菜的张大军与我邂逅了。

“这不是郭丰吗?你怎么在这里买菜?”

张大军在开口对我说话之前,我已经感觉到了,有人久久地站在我身边。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有一些男人比较无聊,所以我一直没有留意是什么人在我身边徘徊不前,欲言又止。等我听到张大军的问话抬起头来时,我惊讶得几乎跳了起来。一时之间我手足无措,我为来这个市场买菜深感懊悔。可是张大军的微笑真实而亲切。在拘留所里,他就是带着这样的表情悄悄地安慰我:放心吧,以我的良心保证,我会为你做一点什么的。现在张大军使劲地握着我的手,看得出来,他为与我的邂逅感到由衷的高兴。

“你挺好吧?住这附近吗?”

“你好大军,我是顺道路过这里。”

“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找我?现在在哪儿呢?”

“在一个朋友那里……打工。哎大军,你写的那些报道我都看到了,谢谢你的客观分析和实事求是。”

“那没什么,应该的。哎郭丰,我去你们家找过你,可那房子住着别人。他们说是你租给他们的,可他们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你。”

“你干吗要去找我,我不希望看到熟人。”

“可我能是一般的熟人吗?”张大军对我的回答十分不满,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还以为咱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呢,闹了半天是自作多情。看来有一部外国电影的名字就是切中要害——《女人比男人更凶残》。”

“你可真能逗,大军,我这一句就把你伤成了这样。”我笑着说,“主要是我心情一直不太好,其实你对我的帮助我是铭记在心的。”

张大军的脸上重又挂出了笑意。“这还差不多,郭丰。”他把身体的重心左右调调,向我凑近一些轻声说道,“那几天采访过你之后我就想,咱们怎么在学校里的时候没打过交道呢?你这人的确非常可爱,让我,让我这半年多来念念不忘……”

“真得谢谢张大记者的美意。哎,现在有五点半了吧?”

“管他几点呢,不是下班了吗?”我看出来张大军有点兴奋。“走郭丰,去我家聊聊,就在对面那个楼。”

“改日吧大军,我今天还有事呢。”

“怎么,这点面子都不给吗?”张大军似乎有一点不快,但他的不快稍纵即逝,他接下来的微笑有一点暖昧。“在学校的时候,你们低年级的女生都爱和我们高年级的男生接触,怎么毕业了——”他顿了一下,“噢,也许你不愿意见到闲杰,恰好她出差了,我家只有我这一个光棍汉。”

我想不到张大军还会用这样的方式对女人说话。阐杰是张大军的妻子,也是我们校友,而且跟我同一年级,但不是中文系的。

“我真的有事。”我掂了掂手里的菜,“这样吧,你给我留个你的电话,过些时候我去找你。”

张大军当然是一个懂得分寸的男人,他的眼睛在镜片后头失望地眨了眨,便停止了邀请。他给我留下他的名片,又跟我握握手,急匆匆地说声再见,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沉浸在即将见到老罗吉的快乐之中,我不知道,我的再一次不幸已经由此开始了。

全社职工分五批去长海旅游,各编辑室和各科室都事先排好名单,穿插开来,避免影响工作。上大学时,任何活动我都是积极分子,而且在任何活动里我都能大出风头。可是一年多了,我在拘留所里,在南市小区租赁的房子里,过着差不多是与任何活动都隔绝的生活,我真有点受不了了。现在,我的热情终于又被唤醒了,我被长海诱惑得激动不安。当然在激动的同时,我没忘记要提防一些事情的发生。在已经排好的名单里,我两次巧妙地抽身而出,适时地推迟了我的旅游计划,我以为这回肯定可以甩开李映辉了。

在这之前,李映辉找过我两次,要和我“谈谈”,但我始终也没给他与我单独对话的机会。好在他从不强求。如果他坚持,我不知道我能否抵御得住他的攻势。他曾把他编的一本美国小说送给我校对,我按时校完给他还回去时,只在他身边站了三五分钟。有一次社里组织舞会,他把电话挂到校对科来问我去不去,我撒谎说我不会跳舞,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他也不去了。我与他说话最多的一次是我去中华商场买东西那回。当时我们被人流挤到了一起,才互相发现对方,他惊喜地说我们真有缘分。他问我来干什么,我急中生智地往人头攒动的家电柜台前努了努嘴,说是和我男朋友来买洗衣机的,李映辉也往我努嘴的方向看了看,那里恰好有几个汗水渗浑的小伙子正在交钱看货。他不太自然地咧咧嘴巴。

“要结婚吗?”

我点点头。

“不结不行吗?”

我摇摇头。

我说了声再见想挤进人群,可是李映辉伸手拦住了我的去路。“你能不能重新再考虑一下结婚的事情?”

“你可真会开玩笑,”我说,我故意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如果有房子,我们去年就结婚了。”

李映辉的脸上没有笑容。“我不是开玩笑,我是想提醒你,即使你结婚了,我也要把你从那家伙手里夺过来的。”

我有点生气了。这时在我的感觉中,家电柜台前真的正有我爱人在为我买物购货。可是阴阳怪气的李映辉却在与我爱人相距不足十米的地方这样对我说话,我不能容忍。我说:“请你自重一点!”说完,我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后来,我感到李映辉在我身旁又站了一会儿,我急得身上直冒冷汗。如果时间一久,家电柜台前我的爱人一个个都跑到别的女人身边去了,我该怎么办呢?幸好没有等到我露出马脚,垂头丧气的李映辉就向我告别了。“对不起。”我听到他的声音很低,好像受了委屈的样子。“但只要你给我机会,我还要这么讲话。”事实上,我一点也不讨厌李映辉这样的人。在我的心里边,我觉得此时是我伤害了他。我带着歉意想重新回头再对他说点什么,可是他已经离开我身旁,挤进了向门口拥去的大股人群中。他留给我的背影,是一件艳红的坎式背心和一头蓬乱的头发。我对着渐渐隐去的红衣和乌发自言自语道:“对不起。”

再后来就到了去长海旅游的这一天。这一天我以为我是摆脱了李映辉的。

这天早晨是四点出发。我们在社门前等车上车的时候,天上刚刚泛出鱼肚白。我是最后一个钻进车里的,手上拎着贾秀姗的花格大包。贾秀姗在车厢深处高声唤我时,车子启动了,我的身体随着车身扭摆。我只顾调整身体的平衡,来不及抬头朝她看上一眼。就这样,直到我的双手扶住了贾秀姗的肩膀,我才看到了那双眼睛。在贾秀姗和我那个座位的右边,端坐着的竞是面带微笑的李映辉。我有些惊慌又有些兴奋,坐下去的时候浑身发软,连贾秀姗说了一句什么也没听清楚。但我的耳朵没有失聪,我的耳朵滤去了贾秀姗的声音却录下了李映辉貌似无意的喃喃自语,那一句含混的话语让我心乱如麻:“如来佛的手掌心啊!”

如来佛的手掌心让孙悟空都无可奈何。

就是在长海的那几天里,我读了贾秀姗带去的《情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情人》的罪过,玛格丽特·杜拉斯所讲述的故事让我心神难宁。下海游泳的时候,夜晚散步的时候,我脑子里始终转着“爱情”这个字眼。李映辉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他并不多说什么,但总是用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关注着我,影响着我。为了躲避他,游泳我不敢往深里去,散步我一定要随大帮走,吃饭的时候我总是最后上桌,选择一个远离他的位置。

离开长海的前一天,我发现李映辉没来海边。我想我得尽一回兴了,一下到海里,我就头也不回地向远处游去。澄碧的海水一望无际,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没有风浪,没有喧闹,舒缓的波动富于韵律。千把百米,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再往前游,我的泳技和耐力也都允许。可是没有尽头的远方有点让我害怕,我希望这时能有一个人过来陪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掉头回去。正在这时,好像是从海底钻出来的一样,李映辉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身边。

“郭小姐你要去韩国吗?”

李映辉伸手抹着脸上的水珠,虽然累得呼呼喘息,但是脸上却一派得意。

“你——是你——吓了我一跳!”

身边突然冒出来一个大活人的确让我惊惧,可看清了是李映辉,我高兴得大声欢叫起来。

“别往前游了,不能玩命。”

“要是害怕你就回去吧,我再游一段。”“我早就感觉到你是个浪里白条,”李映辉拦在我的身前,“可因为我像个跟屁虫似的,这几天你没能玩好。”我和李映辉相对着踩水,他伸出双手扶住了我的双肩。“但现在还是有点太远了,我们必须折返。”他的手指在我肩头缓缓加力。“要是没什么意外,明年夏天找个海边,就咱们两个,痛痛快快地玩他一场。”

我轻轻地挣了挣身体,摆脱了李映辉的双手。“李映辉你让我无所适从。求求你好不好,我什么想法也没有。”

“你有,你挺喜欢我的,我看得出来。”

“不,我没喜欢,我快结婚了。”

“我劝你别结婚,你等我五年,五年以后我三十五岁,我想三十五岁时和你结婚。如果你现在结婚了,五年以后也是麻烦。”

“你不能这么讲话,这已经不仅仅是霸道了,这是欺负人。”

“郭丰,我没有拿你开心的意思,我是真这么想的。”

“那咱们五年以后再说吧。”

“不,你现在就要做我的情人。”

“你——”

我返身朝海边奋力游去,李映辉的速度没有我快。

“郭丰,咱们可以再商量商量,”李映辉追在我身后大喊大叫,“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他的声音在海面上起起伏伏,“要不咱们现在结婚也行,”他渐渐地被我甩开不见了,“只是我担心现在结婚我的心理准备不够充分。”但他断断续续的叫喊声好像回音效果一样不绝于耳,“如果五年以后,哪怕是两年以后,我想,我肯定会是一个最出色的,丈——夫——”

本来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天,不论使人愉快还是让人痛楚的往事都在一点点逝去,崭新的生活给我以信心。我有固定的工作可以维持生计,我有出租房子的收入和妈妈留给我的存款用来体会物质上的安全与保障,当然我也有比较牢靠的精神支柱,有老罗吉这样一个忠实的朋友和自修大学让我紧张充实的学习生活。于总编已经对我许过愿了,鉴于我在校对科的良好表现,拿到文凭后转为合同制职工的事情并不难办,那其实与正式职工的差别是不大的。甚至有的时候我还会认为,我也是有着爱情的。我知道这样表述不很准确,但我对老罗吉的感情的确正在强化和升华。如果他对我没有这样的念头,我可以永远不对他表白心迹;但我对他混杂了感激、敬重和依赖的爱,的确能够让我感到身心的完整。而李映辉,他已经以他迷人的方式向我发出呼唤了,他不光说要我和他做一对情人,他还说了要和我结婚。我真的也挺喜欢他呀!是的我还需要性,但现在,忍耐和等待不是也能使我产生快感吗?

可是命运总难尽如人意。

敲门的声音胆怯犹疑,但也坚定,持续不断。我知道这不是老罗吉,也不是收水电煤气费的人。我问是谁。我的门上除了暗锁,还有插销,我不太担心有什么意外。外面的回答令我惊讶,竟是声音平静的张大军。不让他进来没有道理,我只好强作笑颜地打开房门。

“没想到吧,郭丰。”张大军的手里拎了一袋橘子,一尘不染的衬衫和棕色框架的眼镜把他衬得清爽干净。“但愿我不算太过冒昧。”张大军微笑地说。

“没有没有,”我已经有点手忙脚乱了,“真是稀客,你怎么找来的?”

“这是命运的安排,我找到了你能够证明我们有缘。”张大军四处打量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在眼镜片后头飞快地眨动。“你还记得我去……那里边采访你吗?别人得凑成大堆一块跟你谈,还限定时间,可我就能打通一切关节,进行特殊采访。我要是想干什么事,一般总是能干成的。比如我毕业分到报社,比如把阐杰娶到手,比如分房子、评职称、混党票,哈……”

我只能赔着笑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时我的心里边瑟瑟发抖,因为我能想像得出,在这之后,张大军就该像采访那样对我发动攻势了。以他的精明和敏锐,他提出的问题肯定会使我的回答捉襟见肘、漏洞百出。可是这一回我却大错特错了。我绞尽脑汁设计出来的种种搪塞理由,竟一概没有用上。张大军仿佛知道我心里有鬼,又好像早已经对我了如指掌,偏偏什么也不问,只是拿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来逗我开心。事实上他越是这样,就越让我感到疑窦丛生。我无法预见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怎么也无法想像,这家伙在他排出来的一百个人里边竟没有达·芬奇,而是把他放进了另册。”张大军在给我讲他最近刚刚读过的一本书,一个美国人写的《历史上最有影响的一百人》。“……这美国人的思维也真叫古怪,他把希特勒放在了莎士比亚的前边,一个第三十五,一个第三十六。我跟你说,我一直都特别憎恨希特勒,我甚至认为要是没有他就不会有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二战之后世界性的绝望潮流破坏了人的良知和爱心,只剩下了法西斯和‘文化大革命’式的惨无人道……我跟你讲,郭丰,你再有什么事,千万找我,我们当记者的,在这个社会上虽然算不得无冕之王,可也还是吃得开的。你一个人生活,别太忧郁了,就是没事了找我们这些熟人朋友玩玩也好嘛。那天见着你后,我跟阐杰还提过你呢,她对你也挺同情的——当然像你这样一个坚强的人不看重这个……我可是没时间读小说了,你现在还读吗?你们低年级的,虽然也学中文,可像你这样对文学有兴趣的真是寥寥无几……”

以前张大军似乎并不是一个喋喋不休的男人,大概这也是当记者练的吧。我被他搞得有点发惜。男人女人,女人男人,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呢?现在我的想法与以往不同,现在我总是认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大约想的只是上床睡觉占便宜。可是眼前的事实偏又不断地对我进行纠正。几个月来老罗吉对我,此时的张大军对我,用我现在的认识该怎样解释呢?

我几乎在心里开始了对自己的责骂。那天在自由市场上与张大军邂逅时,我把他想邪了,我以为他对我的邀请,他关于阐杰出差不在家的暗示是有着某种深意的。可是现在看来,张大军还是像在拘留所时那样,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我的戒备渐渐解除了,我也开始了对张大军谈话的回应。我的积极态度让张大军高兴,他又把话题引到了他们报社的事情上去。张大军说他们报社最近正在进行中层干部的调整,他很有可能被提为记者部的副主任。

“你看我为这么个事情得意洋洋的,是不是有点太庸俗了?”张大军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天真。

“哪里的话,”我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中国毕竟是一个官本位的国家。”

“谢谢你能理解我,郭丰。”张大军好像自言自语地接着说,“我们有一个管业务的罗副总编,为人正派,能力极强,惜才如命。据说研究干部人选时,他极力为我说话。其实平常我们只是君子之交。”

我为老罗吉能在他的下属那里得到如此美誉而感到骄傲。过了两天,老罗吉来看我时,我顺嘴问了他一句报社是不是最近准备任命一批中层干部,他颇为不屑地摇着头说:“晦,都是搞新闻的,不求在业务上出人头地,却为个小官争得鸡飞狗跳。我说郭丰呀,你可一定要学点自己的真本事,别到时候满肚子稻草,只好去卖身求官。”

我笑了。“我至于那么惨吗,混到个只能当官的地步?”我又想到了张大军,便漫不经心地接问了一句:“张大军怎么样,能混上吗?”

老罗吉说,“他自己倒是踌躇满志地加紧活动呢。大军这人当记者绝对是个好记者,像采访你时我派他去,干得就很好。可当头头——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着他有点心术不正。”

“那不正好吗?难道你们这些大小官里边还有心术正的吗?”

“别那么刻薄,郭丰。”

“我开玩笑呢。我的意思是你对人评价得负责任。”

“是呀,所以我只说我‘觉着’嘛。现在我这一票可以说是定乾坤的一票了,我挺犯愁的。”

“那你的倾向呢?”

“我倾向于不提他。”

老罗吉的回答让我膛目结舌,难道是猴精鬼灵的张大军预测失误吗?

看得出来,李映辉是一个诚实的男人。他的言语行事,在许多方面与我暗合,这让我感到十分亲切。如果在以前,就冲他的与众不同,就冲他不断给我带来的戏剧性效果,我也会接受他的。我敢打赌,像他这种人,至少在不爱的时候,会及时地告诉我一声。可现在毕竟再不是过去,现在我已经无力充任琼瑶故事中的浪漫角色。现在如果我恋爱的话,我希望自己和对方都能够更踏实一些,我应该依傍的,必须是一个可以认认真真地与我结婚生子过日子的男人。以往我轻蔑甚至敌视这样的生命,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大家都这样生活确实有道理,我不能再苛求自己特立独行。独处一室的环境和耽于幻想的性格,促成了我对许多事情的深入思考。我渐渐意识到,一个人一旦经历过沧桑感受了忧患,尤其当这个人是个无助的女人时,她就很难再找到什么资本用于放纵、忘情、享乐和游戏了。

夏天已经慢慢地过去,我以为李映辉已经把我忘记。可是有一天,他却在下班的时候把我拦在了道上。他手里拎着几个装了罐头、水果、小菜儿和熟食的方便袋,心事重重地邀我去他的独身宿舍。“我想再和你最后讲几句话。”他用命令的口吻说。我对李映辉强硬的邀请感到为难,我以为他是不会这样蛮横的。再说我也搞不明白,他的“最后”是什么意思。我有点惶惑。我一个劲地说我家里有事,得赶紧回去。

“是新婚的丈夫在等你吗?”李映辉讥消地问。

“对。”我努力不让他的表情把我激怒。在他面前,也许当一个有夫之妇是我最好的选择。

李映辉笑了。“我知道你没有丈夫,至少在现在之前没有。”李映辉在黄昏的日照里揽住了我的肩膀,但他也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想,他也怕我。“去跟我说说话吧,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他的声调里带出了感伤。我想,即使是李映辉这样放荡不羁的男人,其实也常常会有与我相同的外强中干。

“你是要——”我不知道,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把人们的交往变成最后一次。我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李映辉的手像阳光一样滑落在我的肩膀上。

“明天我就走了,”李映辉说,“我去海南。”

这样的回答出乎我意料。我随李映辉来到他的独身宿舍时,我看到的的确是一片狼藉,就像电影里国民党逃离南京时的混乱场面。地上那个张着嘴巴的大号牛仔包,像一条警醒的老狗,在随时准备着和它的主人一道远行。李映辉说,他的书和行李已经托运走了,由于没有女人的陪伴,他只能和这个大牛仔包一起乘坐第二天下午的飞机远走高飞。“我一直在想,这临行的最后一个晚上,应该给你。”

我没敢说我不想要,我怕那样太伤他的心。我只说其实你是有许多朋友都需要道别的。李映辉笑着说我不想见任何人,除非你陪我去。我不敢再说话了。我知道我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他含沙射影、旁敲侧击的绝妙口实。我们默默地坐在椅子和床板上,喝啤酒、嚼花生米、吃火腿肠和鱼罐头,把整根的黄瓜洗一洗蘸精盐咬。李映辉不动感情地告诉我,本来他在决定去海南之前是想征求一下我的意见的,他想问我能不能与他同行。可是最后他终于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因为,你会毫不犹豫地加以拒绝的。”李映辉说,“即使你不拒绝,随我去了,我用什么来保证你能幸福呢?”他苦笑了一下,“我想我还是过了三十五岁再考虑对一个姑娘负责的事更现实一些。”我不去接李映辉的话茬。我望着窗外说:“我请你去外边吃吧,算是我给你饯行。”李映辉晃了晃脑袋,“你以为我请不起你吗,郭小姐?我这衣服的好几个兜里全是钞票。我不愿意去其他地方,我只是喜欢在我这个窝里,没人干扰。”然后他又说:“我去海南不是为了挣钱,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还不算太穷。我去海南,只是想去吹吹自由的海风。”

我们的谈话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支离破碎。慢慢地,我们就像一对已经走完了人生长途的老年夫妻,沉默成了我们惟一的状态。有好几次我想站起来告辞,可是我的手脚和嘴巴全都不听使唤。我似乎明白了这后半个夏天李映辉为什么不再缠我,有几次我还在心里怪他逢场作戏或者移情别恋了呢。原来他是在谋划远走天涯。如果他早些时候真的跑来征求我的意见,我会随他而去吗?我受不了屋子里的压抑气氛,就开玩笑地说:“咱们没必要跟生离死别似的,对不对?海南不也是中国版图吗?不是也飘五星红旗吗?咱们怎么能是最后的晚餐呢?”可李映辉没笑,他只是专注地望着手里的酒杯,喃喃低语:“我是说对我,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我能很痴情很深挚地爱一个人,肯定是最后一次了。”他狠狠地捉住了我的目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以后我所面对的全是险恶江湖,炎凉世事,我必须成为一个坏人才行。”

夕阳沉落以后,狭小的屋子里变得很暗很暗。李映辉对于黑暗视而不见。可我不能允许这样,我和李映辉以如此的方式对饮和攀谈,这已经超出了我本来的意愿。我想站起来把灯点亮。

“别去开灯,就这样挺好。”我刚想站起,李映辉就把我按住了。“不至于把东西吃进鼻子里的。”

“我是觉得,屋里太黑了。”

“月光多好。”

“那我们出去散步。”

“郭丰你不要这么精明,在屋子里,我就会感到这世界只有你我。”

我感到某种危险正向我袭来。事实上,在这样的环境里,在这样的话语中,我曾体会过无数次的心涟摇荡,我向来喜欢这种让人魂悸的氛围。烟的气味、酒的气味加上男人的气味,氰氯着我的身体、浸润着我的身体、抚摸着我的身体,我愿意在这样的情形下彻底放松。这时在面前的黑暗里,我产生了幻觉,往昔的生活纷飘而来。我想到了我的一次次无边的快乐,我看到了一个个其他男人忽而模糊忽而清晰的面孔。我的四肢开始酥软,我的泪水涌出了眼眶。我感到我的心绪趋于纯净,在这种心绪下我能享受到一阵阵奇诵的快感。李映辉肯定是个情场老手,他理解我的泪水与心情。他慢慢地伸出双手,把我抱住,并且用面颊来擦拭我潮湿的眼睛。我挣扎着说,你别这样,你别这样李映辉。我的声音可能很小,我的挣扎可能也不够坚决。但我实在无法让声音大起来,让挣扎也坚决起来。你让我再想想,我得再想想……也许以后我能愿意,可是现在我不想这样。可是李映辉不听我的,他只是把我抱得越来越紧,我觉得我的肉体正在一种强力的挤压下产生美丽的爆炸。

李映辉说:“我担心我们没有以后了。除非你和我同去海南。”

我说:“你快放开我,如果没有以后了,我就更不想这样。”

李映辉说:“我不想强迫你郭丰,但是我知道你喜欢我。”

我说:“我只想把我交给能娶我的人,可你不是那个人。”

李映辉说:“我们互相喜欢这就够了,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我说:“我——”

我伏在李映辉的胸前,我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在爱情方面我异常脆弱,我无力抵抗我的欲望。己经好久没有男人拥抱我、抚摸我、亲吻我、撞击我了,我现在的快乐只能在梦中寻觅。我知道做爱会唤醒我的身体,而性欲又是个难以降伏的魔鬼。可是此时此刻我难以自持。我终于瘫软在了李映辉光秃秃的床板上和喷着酒气烟气的呼吸中。在不知不觉中,我让饥渴的身体慢慢地赤裸,慢慢地湿润。我的双臂紧紧地把李映辉回抱起来,我的双腿也缓缓地朝着李映辉伸展并且分开,我的心脏与李映辉的心脏跳动出了同一个节拍……可是就在这时,在激动不已的李映辉一步步向我压迫逼进时,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老罗吉的影像。他愤怒而忧伤的面孔,异常真实,就像水上的波纹一样,在黑暗中逐渐扩大逐渐清晰。我有些恐慌。我的身体出现一阵剧烈的震颤,使毫无防备的李映辉停下了手脚,愣怔起来。我不再犹豫,我顺势猛地把伏在我身上的李映辉掀到一旁,光着双脚跳到了地上。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与绝望,我抓起衣服、团抱在胸前,对着同样赤身裸体地愣在床上的那个年轻男人高声尖叫:

“不!——”

这是一次命定的错失,无论如何,也无以弥补了。如果在那样一个夜晚我彻底迷乱,也许就会堵塞住正在渗漏的堤坝,躲避开以后洪水的泛滥。可是那个夜晚我最终清醒了,老罗吉成了催我清醒的一声响鼓。我没有沉溺进李映辉温热的怀抱,我没有尽早地成为异乡游子,我没有躲过灭顶的灾难。到了最后,我只能成为击破老罗吉这面大鼓的全部重量。

于总编把我找到办公室时,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刘英子。她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就像两把柳叶形的手术刀。于总编的表情有些尴尬。于总编示意我坐下,但他的目光始终在观察着刘英子的神色。我想对刘英子打个招呼,可我不敢,我只能胆战心惊地用眼角的余光觑着她。在这一瞬间,我的脑袋比这间屋子还要大上一圈,我感到是出现了天塌地陷般的事情。

“是这样,小郭,”冷场片刻,于总编首先开口了,“这位刘英子同志,你也认识的。”于总编看看刘英子,可刘英子还是面无表情。我半冲于总编半冲刘英子地笑了笑,刘英子如同一尊刚刚削砍完毕的冰雕,溢出的寒意硬人肌骨。于总编接着说:“她来找我、我们组织,是反映一些关于……关于你的情况,她还想和你谈一谈……”我看得出来,于总编对他朋友的妻子和他朋友的——我应该算是什么呢?朋友的朋友?他十分为难。这近一年来,在出版社的校对科里,我的工作和为人受到了一致的好评,这位领导我的淳朴的小老头已经像老罗吉那样喜欢上我了。

“刘医生,”在于总编说话的时候,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刘医生,我不知道你找我的领导是反映什么,但我想有些事情你可能误会了。我……”我想不好我该怎样解释我与老罗吉的关系。人只是感到很委屈,我想哭。“刘医生,我,我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刘英子冷冷的声音就像她冷冷的神态和冷冷的目光一样,让我一阵阵战栗,我几乎不敢与她对视。“你还不知道我反映了什么情况,你还不知道我要与你谈些什么,就又是误会又是对不起的,这是不是有点太‘此地无银’了?”她把头慢慢转向于总编一侧,“于大总编,也许你能听懂你的部下是要表述什么。”

“英子,要不你和小郭先单独谈谈,回头我再和小郭谈?”于总编说。

“如果耽搁一会儿你的宝贵时间不算太过分的话,我希望你能听听我们的谈话。”刘英子好像已经胜券在握似的。她对于总编的态度把我的邪火给勾了起来。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论发生了什么,刘英子肯定是来者不善,而且我敢断定,她对我往昔的情况已经全都了如指掌了,她已经对于总编历数过了我的桩桩罪行。我不愿让别人对我的历史歪曲篡改编造攻击,但一旦这些已经不可挽回了,我也是可以无所顾忌的。刘英子既然已经打上门来,挺胸迎战是我的惟一选择。于是在短暂的慌乱之后我松弛下来,我的脸上还挂出了安详的笑容。我的这种变化让刘英子和于总编都感到惊讶,看到他们困惑,我更高兴。我转过头来朝向于总编。

“于总,她既然是来找组织的,你就听听吧。我敢凭我的良心保证,在与刘医生有关的一切问题上,我都是清清白白的。你放心好了。”我又扭头看着刘英子。“刘医生,要说什么你说吧,我还有工作呢。”

“哼,”刘英子的声音里头一次带上了感情色彩,“我要说的是,你与有妇之夫罗吉是什么关系?”在提到“罗吉”这个名字的时候,刘英子的发音有一点生硬,就好像她说的是一个拗口的字眼儿。

由于我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没有被刘英子的气势吓住,我毫无惧色地迎住了她尖锐的目光。“我与罗吉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我平静地说道,“但我要提醒你,如果你用这种审问的口吻,关于我与罗吉你去问你丈夫好了,我要说我无可奉告。”我觉得这时我一点也不紧张慌乱了,我的内心充满了自信。“不过刘医生你给过我真诚的帮助,我始终对你心怀感激,我希望能用我的真诚消除你的疑虑。可能我和罗吉的交往使你不甚愉快,这我很抱歉。如果需要,以后我可以不主动找他。”

“你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挺大个姑娘最好有点自尊……”

“正是因为有自尊,我才懂得如何去尊重别人,而刘医生你这样捕风捉影,则有点对不住别人对你的尊重……”

“好嘛,你倒满身是理了……”

“是不是理,咱们可以心平气和地交换……”

平心而论,刘英子不是泼妇,所以她未能从我这里占到便宜。过后想想,如果刘英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我倒真没辙了。如果那样,纵然我浑身是嘴,可处在我这样的位置上去辩护表白,也只能是枉费心机。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感激刘英子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文明与教养。我们的这次谈话,使得刘英子沮丧异常,她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会那样地有理有据而又不卑不亢。到了最后,她对我对老罗吉的仇恨和怨忍都显得苍白起来,她只能把它们一股脑地都发泄到于总编身上。于总编示意我可以离开的时候,刘英子的声音刚刚开始高亢。我回到校对科半小时后,犹豫再三还是第二次贸然地给老罗吉挂去了电话。可是这一天老罗吉的办公室基本是空的,直到快下班时,我第十次才挂通了他那部总无人接的电话,才听到了他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语无伦次地讲述上午的经过,可他没听我把话说完就接过了话茬,他努力平静地告诉我,于总编和刘英子都已跟他通过话了。他让我别慌,他说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第三天是星期日,老罗吉在我的小屋呆了将近一天。他把三天来的风云突变讲给我听,他说他现在正在尽量控制事态。他说先是市委宣传部的领导找他谈话,指出了他与我关系的问题,他们不光知道了我的工作是老罗吉帮助找的,而且也调查了金中。金中自然一口咬定他的房子是租给我的,可他们知道,金中是老罗吉多年的朋友。紧接着,老罗吉生活腐化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仅报社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而且许多文化宣传单位也都满城风雨了。最要命的是刘英子回家以后终于忍无可忍,她已经和老罗吉闹得天翻地覆。

“显而易见的,”老罗吉说,“这是一次蓄谋攻击。”

“都怪我,老罗吉,要不然我们别再来往了,你不要来看我了。”看着老罗吉憔悴的样子,我忧心如焚。

“不是那么回事,这是别有企图,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想想,郭丰,即使我真的有什么生活问题,现在这种时候谁还会吃饱了撑着干涉过问?事实上,他们只是以这个为由头,要把我这个竞争对手打下去。”

“又竞争什么了?”

“老总编被调到大报那边去了,我们晚报的新总编要从内部产生已成定局,而我是第一人选。你想想,问题是不是出在这里?”

“那我们的事情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刘英子和市委宣传部都是接到了电脑打印的匿名信,洋洋五千言。现在我搞不明白的就是,消息从何处传出,匿名信出自谁手。”

“那报社——”我忽然感到脑袋上仿佛挨了重重的一击,“张大军的主任提上了吗?”

“没有呀,最后就是让我给顶住了,我觉得他不行。”

“他现在是不是跟你的竞争对手们关系密切?”

“当然了,他肯定恨我的,他们流湿一气。”

“那就是这个王八蛋了!”

“还有些情况——”

“全都怨我……”

老罗吉对我说,有好几回夜里他从梦中醒来,黑暗中他都能看到刘英子大大的眼睛。刘英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好了衣服,就那么一声不响地坐在床头,俯身看着酣睡的丈夫。她的头发散乱地裹住了面颊,一双眼睛在黑暗和发丝的后面灼灼发光,如同坟地里跳动的鬼火。老罗吉惊恐地问她为什么不睡觉,为什么用这样骇人的眼光看得他心里发毛。刘英子总是说,我想好好看看你的脖子。看我的脖子?开始的时候老罗吉被妻子的话说得莫名其妙,他点亮电灯凑到镜子前也去看自己的脖子。他的脖子粗壮结实,有一些褶皱,就像河水的波纹。我脖子怎么了?他问妻子。刘英子说,你看不出来,在这里,说着她用一根细长的手指在老罗吉的脖子上划了一下,老罗吉能感到左耳下方一侧的脖子上凉甩甩的。只这么一下,刘英子说,一个最笨的医生也能够做到。什么?老罗吉问。刘英子的手指加了加力量,切断你这根脆弱的动脉。

老罗吉对我说,罗馨儿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本来她一直是在姥姥家住的,可最近她总是找出随便一个什么由头或者根本不要由头地回家来住。她不遗余力地在爸爸妈妈之间反复斡旋,不管弹琴唱歌还是背诵诗词,都要使他们一块参与进去。刘英子的工作经常要倒班,以前不把罗馨儿放在家里,正是怕做父亲的老罗吉对孩子照顾不周。可是现在,越是刘英子不在家的时候,罗馨儿越是要从姥姥家跑回来与爸爸同住。她懂事地对老罗吉说,爸爸爸爸你别不要我和妈妈。老罗吉面对女儿的哀求心如刀搅,他向女儿保证,他要永远和她们母女呆在一起。于是当刘英子回家的时候,罗馨儿就会快活地去给她传话,妈妈妈妈,爸爸说他要永远和我们呆在一起。这时刘英子会哭,罗馨儿会哭,老罗吉也会偷偷地流泪。

老罗吉对我说,他找张大军谈过了,张大军很后悔,张大军说他是被利用了。事实上老罗吉的对手们早就打上了老罗吉的主意,张大军为了当主任向他们卖好时,透露了我和老罗吉的这种奇异关系。那时他已经跟踪过我了,知道了与我来往的人是他的顶头上司老罗吉,并且还巧妙地通过我向老罗吉传递了某种信息。只是这个信息在我这里阻断了。张大军说匿名信不是他写的,但他实在搞不清楚出自谁的手笔,因为他至少对三个人详谈过我与老罗吉的事情,那三个人又恰好都是老罗吉最不共戴天的死敌。老罗吉对我说到张大军时牙齿咯咯作响,他说凭他的余威,即使是现在,他也可以在报社置张大军于死地。我说对,咱们不能饶他,坚决把他置于死地。可是老罗吉说我不能那样,张大军其实是一个非常不幸的人。可能你还不知道,老罗吉说,他是孤儿,他从小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我说谁管他孤儿还是弃儿,他这种人是典型的狼儿,就该惩罚。不,老罗吉坚决地说,他既然向我认错了,我和他的恩怨也就了结了。我嘲讽地说,你好宽宏大量呀!老罗吉说,我只对张大军这样,至于其他那些家伙,管他们写没写匿名信,找到机会我会狠狠地报复他们。我说,难道孤儿在你这里享受豁免待遇吗?老罗吉说,是的。我想到了我,我说,为什么?老罗吉的泪水流了出来,因为我就是个孤儿。

郭中华对我说过,情感和欲望,是解释不清的东西,感觉是惟一的动机和理由。妈妈在郭中华死去的那个夜晚,也说过类似的话。那天妈妈似乎特别想倾诉,她对我说了许多许多;我只向妈妈提出了一个问题,其实那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它的没有意义,就在于对它无法解释。尽管那个问题切中要害,但其实质也恰是天真幼稚,它只符合我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思维。

“你为什么要背叛……他,”我看着被单下面的郭中华说,“你们的感情那么好……”

妈妈说:“说不清楚,也许……我就需要那样。”妈妈目光温和地捉住我的视线,用冰冷的双手努力去驱赶我双手上的冰冷。“你想想,你所做的一切,都能给出理性的归纳吗?”

老罗吉听我讲述了关于我的出生,他谨慎地问:“你感觉,你母亲是一个不够严肃的女人吗?”

“不,”我说,“我认为我是一个早熟的女孩儿,可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妈妈有一丝一毫的不检点之处。”我沉吟了一会儿,困惑地说:“即使是妈妈亲口对我讲了,我也仍然怀疑妈妈说的是否是真实情况。”

那时候,妈妈退役了,乍一坐到助理教练的交椅上她感到无所事事。多年运动员生活所形成的习惯使她无法取消早晨的身体训练,但她又不愿意以一种墉懒的状态面对体训班大院里挥汗如雨的队友们。于是她每天都早早地到陵北公园去完成自己给自己规定的训练项目。在那些日子里,公园里那块绿色的草坪是她最理想的训练场地,和那些为了延年益寿、防病祛灾的人混在一起,她感到更加轻松自在。结果就是在这样一些日子里,她结识了每天出现在那块草坪上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在一群老头老太太组成的晨练队伍里,两个年轻人更容易贴近起来。妈妈管那个小伙子叫“老弟”,老弟管妈妈叫“大姐”。日复一日的交往使他们相互吸引,虽然他们连对方的名字、职业和自然状况都搞不清楚,可每天早晨的相聚却像是一个个美好的节日。当他们在绿色的草坪上看到对方的身影时,总是能够体会到悴然的心动。一旦某一天早晨有一个人没有出现,另一个人就会感到怅然若失。事实上,他们的交流很少用语言,把他们最终纠合起来的是目光。

那时候妈妈和郭中华刚刚结婚,体训班大院里边没有房子,而他们又不愿各住各的宿舍。妈妈和郭中华租了一间陵北公园附近的民房,他们就恩恩爱爱地住在那里。事实上那间民房更多的时候只是妈妈一个人居住,郭中华总是在外边比赛和集训。

有一天妈妈结束了公园里的晨练往家走时,不知为什么和老弟走在了一起。尽管以前他们总是同时结束自己的训练,但回家的道路他们却是各走各的。现在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在了一起,他们都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他们都不是长于表达的人,失去了那些老头老太太的陪伴,他们反倒没有话了,他们只知道尽量把脚步放得很慢很慢。对于运动员出身的妈妈来说,她真的很少这样缓慢地走路。她跟郭中华的恋爱直至结婚才彻底公开,所以在她恋爱的岁月里,她几乎没有过花前月下的悠然漫步。头上的晨晖色泽新鲜,身旁的花草气息醉人。妈妈感到了一丝激动,她轻声地邀请老弟到她家坐坐。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要上班,我这一天反正没事。”

老弟没有料到妈妈会向他发出邀请,他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我不上班,大姐,”他红着脸说,“我告诉过你的,我还没毕业呢。”他紧接着又补充道:“不过就快了,现在是我的最后一个假期。”

老弟随妈妈走进了那间狭小的民房,房间里采光效果异常糟糕。昏暗模糊的光线、尚未散尽的睡眠的气息、未叠的被子和散扔的衣裤,同时对他们产生了诱惑。他们几乎没有试探和犹豫,就像多年的情侣那样滚到了床上。按我现在的推想,我可以断定,他们的这次结合并不成功。因为就在妈妈开始兴奋开始忘情时,老弟忽然来了一句不合时宜的发问:

“这个男的是谁?”

老弟的手从枕头底下抽了出来,在他的手指间捏着一个白铁皮的相框,相框里边是郭中华的照片。老弟当然不会知道,所有郭中华不在家的日子,他的照片都会被妈妈珍爱地压在枕下。

这时的妈妈正在迫不及待地耸动自己的腰臀。“我丈夫。”她说。她没认为这张照片会对她和老弟的结合制造什么障碍。“你快楼我——”她在这时候没法对郭中华的存在表示更多的关注,她在这时候所需要的,更是实实在在的撞击与反撞击。

可是这张照片给老弟带来的影响却难以估量。“你……”老弟想抽身离去,当然这不再可能。尽管他已经心不在焉,他已经放弃了撞击甚至忘记了撞击,但妈妈激动的身体使他在愤怒的同时也只好激动。这样的局面未免尴尬。稀里糊涂的老弟左右为难,他居然身不由己地变成了男人。“你欺骗我!你……”身体的快乐反应和心理的受辱感觉使老弟气急败坏,他一边语无伦次地指责妈妈,一边不得要领地把自己萎缩的身体撤退出来。“你结婚了,你有丈夫,可你……你不是跟我谈恋爱……”老弟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妈妈的脸上布满了惊讶。“我们都没说过要谈恋爱呀?”

老弟的脸上也布满了惊讶。“那我们怎么可以这样!”

后来的结果出人意料。虽然这次荒诞的结合让人啼笑皆非,它带来的收获却货真价实。九个月以后,我从妈妈的肚子里呱呱坠地。

我辞掉出版社校对科的工作时,还没有收到李映辉的来信。

我没跟老罗吉商量。老罗吉已经焦头烂额了。我想我也得替于总编想想,我不能连累太多的人了。在社里,所有的人都对我指指点点,连于总编遇到我时也总是如同惊弓之鸟,他对待我的态度视左右是否有人而定。有一次在走廊上,我对于总编说,你要是难办,我主动辞职好了。于总编的脸一红,好一会儿后才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你干好你的工作就是了,他说,我和罗吉是最好的朋友,我不会对不起他的。我知道,舆论已经无法挽回,于总编都形成了如此的看法,还能指望别人去相信我和老罗吉的清白无辜吗?说句无赖话,虱子多了不怕咬,我是什么也不在乎了。我是荡妇浪女,我是妖魔鬼怪,这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实。我现在之所以还会愤怒还会痛苦,只是为老罗吉感到难过和冤屈,他是枉背了身上的污名啊。我们认识已经一年了,我们熟悉得已经形同夫妻,可他连一句调情的话都没对我说过,他的确纯洁得如同一张白纸。我想对人们去讲,作为一个孤儿,老罗吉不光对我,即使对张大军那种小人,他也会当成与自己同命相连的亲人那样看待的。可是我这话对谁去说呢?那天中午,我听说于总编和一个编辑吵架,把心脏病气犯了。我问去看热闹的贾秀姗他们为什么吵架。贾秀姗说只是为了一点小事。贾务姗讲完事情的起因并不离去,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会儿。于总这人最讲义气了。她用挺钦敬的口吻自言自语。我没有接茬,我害怕贾秀姗再说出别的,可是贾秀姗还是说了,她希望我了解事情的全部。她有些迟疑地说,但于总犯病,却是为你。为我?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联想阻断了,反正我脸上的表情十分茫然。贾秀姗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的,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那个编辑说,于总保护你就是拘私情;还说于总他拉……拉皮条,当老……鸭……我没让贾秀姗把话说完,我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去找那个四十二岁的女编辑。我不知道找到她后我会干出什么,但我想我至少得把她那张肥脸撕个面目全非。可遗憾得很,那个四十二岁的肥胖女人把于总编气进医院后,也回家了,这一天她逃开了我的寻找。也许没找到她是她的造化也是我的造化,不然事情会复杂起来。为了等待这个女编辑,我写好辞职信后又多上了三天班。第三天这个一脸蠢相的女人上班来了。我看见了她,但我没理睬她。我只是跑到车棚,把她那辆崭新的26型坤车推倒在地,用裁纸刀把车轮的前后里外带全部割开。做完这一切,我把早已写好的辞职信给于总编留下,便扬长而去了。

而李映辉的信,是几天以后贾秀姗给我送到家来的。

李映辉在信上没有谈情说爱,他只是有些失望地介绍了他的工作情况。他说他到海南时,海南已经不再缺少从事文字工作的人了,尽管他是一个优秀的专业人材,可他也只能以买空卖空的手段来湖口谋生。当然如果他肯做一个孩子头的话,他倒是可以到有钱人家当一个摆弄纸笔的男简·爱。写到这里他还玩笑了一句:没准还会碰上一个罗切斯特夫人呢。但是他接着很坚决地说他不想回来,他说毕竟在海南机会更多,可能性也更大,只要努力,就会迎来曙光。“我喜欢竞争,”他在最后写道,“通过大体上平等的竞争来实现自己的价值,也算是最不坏的一种方式了。”

李映辉的信我读了好几遍,最后把目光停在前半截的后半段上:“……如果我肯做一个孩子头的话,也倒是可以去有钱人家当一个男简·爱的,既摆弄着纸笔了,也衣食无虞了,没准还会碰上一个罗切斯特夫人之类的。只是但愿这位罗切斯特夫人到最后了别像罗切斯特先生那样,被烧瞎眼睛。”我不知道李映辉“烧瞎眼睛”的话里有没有对我的嘲讽之意,我也不去管它。我只是对做一个孩子头简·爱的话发生了兴趣。而且我知道,需要孩子头简·爱的家庭太多太多,不光在海南,不光是有钱人。只要一个做父母的对自己的孩子有爱和期望,就会欢迎简·爱,尤其是欢迎出色的简·爱,我躲在床上,我梦见了我在英格兰的高地上行走。我的周围有一些孩子,他们金发碧眼,活泼可爱。我也像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地笑着,我对他们喊道:“来呀,来呀,到我身边来呀!我喜欢你们……”他们跑来了,扑到我的怀里。在他们身后,是一个和老罗吉长得一样的、那些孩子们的绅士父亲……老罗吉的竞争对手在各个方面都占据了主动,他们在报社里把老罗吉搞得声名狼藉。幸好市里边有领导对老罗吉持保护态度,他们让老罗吉先去市委党校学习半年,避避风头,散心休息。我利用老罗吉不能经常回来看我的这一段时间,打发走了租借我家房子的那户人家,同时把金中的房子还了回去。老罗吉对我的自作主张有些生气,但也毫无办法,他说那他以后每月给我一笔生活补贴。我拒绝了。不是因为客气,在我与老罗吉之间已无须客气。我把这一年来存钱的存折给老罗吉看了,我说我还有妈妈留下的钱一点没动呢。在这期间,我还给李映辉写了封回信,同时我还按我的打算,给几个我以为能帮助我的人也写了信,然后我就在家等待消息。我找来一沓沓小学和初中的课本,饶有兴趣地一科科看过去。我想,如果现在给我几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让我辅导,语文算术历史地理英语美术音乐体育,我都可以抵挡一阵子的。在这样的时候我充满了自信,我清楚我是一个相当不坏的博学的教师。把一切事情都想好后,我还把家的门钥匙给了贾秀姗一套,我让她等候我的消息。“不会太慢的,”我对她说,“我会给你写一封信告诉你什么时候我家那套房子可以归你。”我知道为了房子,贾秀姗尚未过门已经和老婆婆打得不可开交了。“到那时候,你就和你对象住进去,用我的房子结婚生孩子过日子。体训班房产科那边我会打招呼的,我要告诉他们是我求你给我看房子的,我要对他们讲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你就是我的亲人姐妹。”贾秀姗被我说得哭了起来,一个劲地问我要干什么。我说别这么婆婆妈妈地让我心烦,我不会死的,然后就不再理她,迎着早春的清雪去做我该做的事情。

老罗吉顶着早春的清雪来到我家时,我看到他的鬓角添了少许的花白,就像再不会融化的点点残雪。我心疼地站在他身体的侧面,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些什么。

“你看什么?”他问我。

“你老了,”我说,“你有白头发了。”我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双鬓。我忽然感到我是那么热爱老罗吉。我发现我现在需要他就像需要流水的涸辙鱼。“你为什么还不提出来……”我说,“为什么?”我听出我的声音里充满了乞求,“为什么不让我做你的情人?”

“你——”老罗吉没等我话音落地就勃然大怒,他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甩开了我的双手,“郭丰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把双手拢在胸前,我不敢去看老罗吉的表情和眼睛。“真的老罗吉,”我低声地说,“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愿意……”

“闭嘴你!”老罗吉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他像要打我似的挥了一下手臂,然后转身走进了另一间屋子。

“……否则也许就没机会了……”我不知道老罗吉是否听到了我的自语。

过一会儿老罗吉又回到了我的身边,他的情绪似乎已经平稳下来。“郭丰,我把你当女儿看待,你不要瞎说,我顶风冒雪地从党校跑回来可不是为了看你发神经的。”我发现老罗吉的双颊有一点塌陷,额上的皱纹又密又深。“老龄委要办一张周报叫《晚晴报》,我把你给推荐了过去。能在那边我想挺不错的,就那么几个人,待遇也好,活也不忙。现在他们那几个人都是离退休后返聘的老新闻,不惹事不生非,对你业务提高也有帮助。他们说了,你一过去就是主力,跑跑跳跳的活就全是你的了。总编老方退休前是办文学杂志的,喜欢你这样的兵,说半年以后,没什么大问题的话,记者部的主任就能给你。哈……你听我说没有,郭丰?”

我的确有些心不在焉。我对老罗吉抱歉地笑笑说我想到了罗馨儿,我说罗馨儿有你这么个细心的父亲可真是幸福。老罗吉说你就爱打岔,总是不能分清个主次,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找工作是个天大的事儿,你得上心。”老罗吉愁容满面地说。

“好的好的,我一定上心。”其实我依然不以为意。

“那你想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3月9号,3月8号……”我的话没敢说完就收了回去。本来我是想说我要在3月8号我被作为杀人嫌疑犯戴上手铐那个纪念日的第二天开始上班、但我不能冒失。我只说:“3月8号妇女节的第二天吧。”

这天老罗吉没有回家也没回党校。老罗吉喝了许多酒后就睡在了我家的南屋;我把老罗吉安顿好后,睡在了我家的另一间南屋。

3月8号之前我把一切都准备就绪了。3月8号是一个很好的春日,地上的积雪在静静地融化,树上的枝条在悄悄地抽芽。3月8号以后,说不上哪天来一场春雨,大自然的一切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天早晨,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老罗吉挂去电话,我说我明天就要上班了,今天咱们得好好喝点酒庆祝庆祝。这天我准备的菜肴格外丰盛。

老罗吉是下午四点钟到的。他说午饭以后,他又去《晚晴报》最后落实了一下,一切顺利,没有意外。我真想告诉他有了意外,我想说我不能把你的朋友熟人全都牵连进来,我想说连你也不会再继续去担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腐化罪名了,我想说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晚餐。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我在这样一个春天的黄昏,就像阳光一样柔和温顺。

“喝酒吧,老罗吉,”我把菜都摆上了桌子,“今天咱们一醉方休,以后我再也不给你惹麻烦了。”

老罗吉对着满桌子菜肴连连摇头。“别这么说郭丰,所有的事情都怪不得你,你是一个好姑娘。”老罗吉酒未进肚先带几分醉意,努力在忧郁的表情外边罩上一派安详。现在老罗吉嗜酒如命,不再青春勃发而是老气横秋。我曾劝过老罗吉,我说顶了天不就是当不上总编辑嘛,你这人看得很开的,何必这么自寻烦恼。其实老罗吉什么都懂,他也一个劲地嘲笑自己。就是嘛,我这是怎么了,我还笑话别人呢。老罗吉在这样感慨时一脸苦笑,可他的苦笑过后便是绝望。但是郭丰你没法明白,老罗吉悲壮地仰天长叹,坐不稳官位就万事皆休呀!我知道他的心病不是能够劝好的。

我给老罗吉夹菜倒酒,老罗吉对我的手艺赞不绝口。我不厌其烦地告诉老罗吉每个菜的具体做法,老罗吉则津津有味地给我讲他在党校学会了玩麻将的事。我们东拉西扯,海阔天空,但都尽量避免提到那些我们既熟悉也关注的名字:刘英子、罗馨儿、张大军、于总编或者金中。他们虽然在我们的思维之中频繁出现,却又只能一回回地飘浮到我们的言语之外。为了不至于冷场,为了让气氛活跃,不管老罗吉说起什么无聊的话题,我都拼命地追问,并且没来由地笑得前仰后合。我搜肠刮肚地回忆我童年的趣事,我讲述儿时的我怎么像男孩子一样打弹弓、爬树、在陵北大河里野浴、到水源地去偷苹果。老罗吉也爱听我讲这些事情,他也是一个劲地刨根问底。他说由于他小时候在孤儿院长大,所以很多年里,他连哭和笑都不怎么大会。我说那肯定就和我在拘留所时一个样子;老罗吉连连点头,说恐怕就是那样的感觉。我们边喝边说,热热闹闹,虽然只是我们两个人,可就像有好多的人。老罗吉问我,如果以后他老了,我是不是还会这样陪他喝酒。我说没问题,我说我永远都感谢你给我的帮助和爱。我给他讲述了玛格丽特·杜拉斯那本叫做《情人》的小说。老罗吉听着我的隅隅悄语眼圈泛红,他不断地阻拦我的叙述,他不断地说他做得不好,他说他希望我能有大的出息。我说我都快二十五周岁了,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大概是不会再有什么出息的。老罗吉掩饰地抹着眼睛说,是呀是呀,你都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了……在这期间,老罗吉几次起身要走,都被我留住了。每次他想结束喝酒,我都找出名目与他干杯。最后一次他连干三杯,是因为我们提到了今天是一个有意义的节日:三八国际妇女节。“为你……和你妈妈、刘英子、罗馨儿……所有的妇女……干杯!”老罗吉平日里有些酒量,但这天他喝得实在太多;平日里我也能喝一点白酒,但这天除了陪老罗吉干掉几杯,其他时间我总是滴酒不沾。这一顿酒我们喝了五个小时,到老罗吉去厕所解手时忽然呕吐起来才告结束。老罗吉醉得挺凶,手脚已经不听支配。他一边找水洗脸漱口,一边含混不清地向我致歉。“其实我……没、没……醉,是有点……有点心情、不好……”他在这样说话的时候,已经倚在我身上睡了过去。

后来的事情无须赘述,昏睡不醒的老罗吉任我摆布,这一夜我们终于做成了情人。3月9号的晨晖洒进屋内,老罗吉的暴怒把我惊醒。不论他怎样吼叫我全充耳不闻,我只是流着眼泪向他告别: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我在关死家门向车站走去时,把写给贾秀姗的短信扔进了邮筒。

再后来就到了五年以后的昨天,我拿着刘英子的电报闯进了病房。老罗吉已经不会说话,他只是对我俞动着嘴唇。我想我要对他说一点什么,我想我应该用另一种称呼向他呼喊。可是当时我只会号陶痛哭,要说出那样一个字眼异常艰难。老罗吉他理解我的苦衷,他不再等待我做出抉择。他最后冲我笑了一下,在我的怀抱里安详地死去。

“刘英子清楚了全部真相吗?”

“是的,是她帮助我补足了其他细节。”

“什么细节?”

“第二天老弟在大姐家门外徘徊了一天,他想向大姐忏悔他的幼稚无知,他更渴望与大姐重温前一天美丽的鸳梦。可是羞愧和胆怯销蚀了他硕果仅存的一点点勇气。尽管在他的注视中大姐曾经两次进出家门,但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却不敢上前一步。”

“为什么?是怕大姐嘲笑他吗?”

“也许有一点。但主要是因为他这时才知道,大姐是一个赫赫的名人。与一个名人建立某种非正常的关系,老弟缺少最起码的心理准备。”

“他们就这样尚未开始就宣告结束了?”

“不,二十四年以后,他们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重逢了。老弟来到了大姐的家里,甚至来到了寡居的大姐南屋卧室的床上。这个时刻他激动不已,因为他刚刚知道,原来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二+三岁的女儿。当然这个女儿当时正处于凶吉难卜之中,也使他忧心忡忡。”

“这一回他们终于鸳梦重温了?”

“没有,这一回甚至比上一回还要槽糕。当他们把二十四年前曾经互相袒露过的身体再一次互相袒露出来时,老弟忽然推开了大姐,把自己的身体遮掩起来。”

“他怎么了?”

“他的泪水流了出来。他的身体不停地哆嗦,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他说他不能这样,他说他有一个恩爱的妻子,并且他还有着另一个女儿。他说他要对自己、对大姐、对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们,负责任……”

“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是我现在讲述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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