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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死,生,魔术师与玫瑰(2)

梅格拉整整等了九十三天才获准进入集市。等待名单很长,这是因为,像这个大集会所在的这片地方——多姿多彩,充满各种味道和丰富的活动——已经是极乐世界上为数不多的露天空间了。极乐世界总共只有十四座城市,但这十四座城市覆盖了从大海到奶油海之间的所有四座大陆,向下掘地甚深,向上高耸入云,有一部分甚至深入海底。事实上,所有的城市都跟其他城市相互交织在一起,共同组成几层大陆的文明。但由于有十四个独立的市政府,各自又都有清晰的地方管辖权,所以一般认为极乐世界有十四座城市。梅格拉所在的城市是加尔康,在那里,她的工作就是照料哭叫的新生命,偶尔也照料哭叫的老生命,各种肤色、各种形状的都有。由于可以建造特定基因模型来满足父母提出的特殊愿望,再通过手术替换受精卵细胞的细胞核,理论上她能看到各种不同形状的生命降生,而实际上她也确实什么样的都见过。梅格拉自己的父母相当守旧,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要她长成一个有钴蓝色眼睛的洋娃娃,但是要有一打男人加在一起的力气,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在生活中照顾好自己。

然而,梅格拉成功照顾自己十八年后,她决定她应该为共同呼吸做出自己的贡献。谋求无限大必须有两个人,梅格拉在集市的敞开空间中,决定她要追求的色彩和浪漫关系。生命就是她的职业、她的信仰,她渴望更好地为生命服务。在她面前,有一个月的假期。

现在她的全部使命,就是要找到那另外一半……

夜哭之物在它那没有枷锁的牢笼中提高了声音。它哀嚎、咳嗽、吠叫、语无伦次地讲话、痛哭。它被包裹在由波动的能量构成的银色的茧中,由一张无形的力量之网吊悬着,挂在一个从未见过日光的地方。

曾经一千王子用镭射光搔弄它,用伽马射线照射它,将超声波和次声波之间的不断变化的波长注入它。

它安静了。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王子从他带来的机器上抬起头,瞪大了绿色的眼睛,他薄薄的唇的一角稍稍向上抽动,想要发出一个没能发出的微笑。

它再次开始尖叫。

他咬着奶白的牙齿狠狠地咒骂,把黑色的斗篷帽子向后掷去。

在无门之境的暮色中,他的头发就像是待提纯的金子。他向上盯着那团几乎成形的东西,它在光束中痛苦地扭动。由于他经常这样咒骂,即便他自己忘却,他的唇也能机械地嚅动,产生它们已经说惯的词语。

十个世纪了,他一直在试图杀掉它,它却仍然活着。

他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将头埋低,消失了。

在光束中,在夜色中,一个黑暗的东西尖叫出声。

迈德拉将量杯稍稍倾斜,斟满了他们的杯子。

弗莱明举杯,越过帐篷前面宽敞的空地向外注视,一饮而尽。

迈德拉再次倒酒。

“那不是生命,那也不公平。”弗莱明终于开口道。

“然而你从没积极地支持过那个项目。”

“那有什么?我总是受我当前的感受支配。”

“一个诗人的感受……”

弗莱明捋着胡子。

“我永不可能毫无保留地忠诚于某个人或某件事。”他答道。

“可惜。可怜的第七驻地使者。”

“这个头衔在驻地消失后就没有了。”

“流亡的贵族们往往要保留一些能表明他们往昔荣耀的小物件。”

“面对黑暗,你能看到什么?”

“什么也看不见。”

“正确。”

“这有什么联系?”

“黑暗啊。”

“我不明白。”

“就是,武士牧师先生,所有东西在黑暗中都相同。”

“不要说谜语了,弗莱明。你到底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来这儿寻找我,来集市上?”

“我拿到了最新的人口数字。在我看来,这数字几乎要达到那神秘的临界点了——这从来没有发生过。你要看看吗?”

“不。我用不着看。不论数字是多少,你的结论都是对的。”

“你用你的特殊感知就可以感觉到——从力量之潮之中?”

弗莱明点点头。

“给我一支烟。”迈德拉说。

弗莱明将手一挥,指间就出现了一支点燃的香烟。

“这次很特殊,”诗人说,“不仅仅是生命之潮的衰颓。恐怕这次是毁灭性的狂潮。”

“这些将如何显现?”

“我不知道,迈德拉。不过我可是一分钟都不想多留。”

“哦?你准备何时走?”

“明天晚上,虽然我知道我又嘲弄了黑潮。我想我最好写写我的临终遗言,宜早不宜迟,最好用五步音律写。”

“还能剩下其他人吗?”

“没有了。在这极乐世界,我们俩是仅有的不死之人。”

“你走时能给我留个门吗?“

“当然。”

“那么我也在这集市上待着,到明天晚上。”

“我强烈建议你马上就走,不要等。我可以现在就给你开个门。”弗莱明又挥了一下手,给自己变出一支烟。他看到他的杯子再次斟满了,于是呷了一口。“马上离开是智慧的,”他断言,“但智慧本身是知识的产物,而知识,很不幸,一般来说却是愚蠢行为的产物。所以,为了增加我自己的知识,增强我的智慧,我要多留一天来看看会发生什么。”

“那么,你认为明天会发生某种特殊事件吗?”

“是的。毁灭性的狂潮。我感觉到力量在逼近。最近,那座万物汇集的大房屋有点动静。”

“那么,这样的知识,我也想得到,”迈德拉道,“这会影响我从前的主人——曾经一千王子。”

“你还在抓住过时的忠诚不放,强大的人。”

“也许吧。那你的借口是什么?你为何要用这样的代价来增强你的智慧?”

“智慧本身就是目的。而且,这些行为可以成为一首好诗的灵感来源。”

“如果死亡是好诗的灵感来源,那我宁可不要那么多好诗。不过,我有种感觉,王子他应该知道中间世界的最新发展。”

“我要为你的忠诚喝一杯,老朋友,虽然我觉得我们的前主子对现在这种混乱局面至少也要负部分责任。”

“你对这件事的态度我并不是不知道。”

诗人又呷了一口酒,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他的眼睛此时变成了单色的,纯绿,发着光。本来在四周的白色光消失了,中间的黑色瞳孔也消失了。他的双眼现在变成了浅翡翠一般,每个瞳孔中闪烁着一点金黄的火星。

“以我魔术师和预言家的能力来说,”他的声音此时已经变得很遥远、单调,“我知道它现在已经降临到极乐世界,那个预示着混沌的东西。我也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也来了,因为我听到了从黑暗中传来无声的蹄音,我看到它无形地大踏步越过星辰移动。也许我们自己也会被卷入这个东西,尽管我们完全不想参与。”

“在哪里?会发生什么?”

“在这里。那不是生命,那也不公平。”

迈德拉点头道:“阿门。”

魔术师咬紧牙关。“我们命中注定要见证此事。”他决心已定,双眼燃烧着地狱之火,在他黑色手杖的银柱头上,他的指关节变白了。

……一位等级最高贵的阉人牧师,在一双旧鞋子前摆放烛台。

……那条大狗撕咬着一只脏手套,这只手套已见证过了许多更美好的世纪。

……眼盲的命运女神诺恩用手指——一些木槌——敲打着一片小小的银质砧座。金属砧板上放置着一段蓝色的光。镜子中,站在镜前的无形之物的影像变活了。

镜子挂在一个从未安放过家具的房间里,在悬挂着黑色壁毯的墙上,在红女巫和她的火焰面前。

向镜子里面看,如同透过窗户看进一个房间——里面布满粉色的蛛网,一阵风猛地吹来,蛛网被搅动了。

红女巫的贴身仆从站在她的右肩上,它光秃秃的尾巴从女巫脖颈上垂至她两乳之间。她轻抚着它的头,而它摇摆着尾巴。

女巫微笑着,粉色蛛网被慢慢地吹走了。火焰在她周围跳动,但什么也没烧着。

蛛网消失了,她观看着极乐世界的种种声色。

不过,她主要是在注视着一个上身赤裸的高个男人。此人站在众人围成的直径三十五英尺的圆圈中间。

他肩膀宽阔,腰部很细。他赤着脚,身着黑色紧身裤。他向下怒视着。他的头发是沙色的,臂膀肌肉极为发达,肤色苍白。腰部围着一条宽宽的黑色腰带,上面有一排残暴的铆钉。他用黄色的眼珠向下怒视着一个人,这人正努力要从躺着的地上爬起来。

那人的肩部、胸部、腹部都非常笨重粗大。他用一只手撑起身子。当他转头向上看时,胡子扫过自己的肩头。他嘴唇嚅动了一下,但牙齿紧咬着。

站着的人移动了一只脚,几乎是漫不经心地,将他撑起身体的胳膊扫倒。对手脸朝下跌倒,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走进圆圈,将倒下的人抬走。

“那是谁?”仆从尖声问道。

然而红女巫摇了摇头,继续观看。

一个长着四只手臂的男人走进圆圈,此人的脚极大,而且张开着,在他扭曲的腿下面看起来就像是另一双庞大的手。他周身无毛,亮闪闪的。慢慢走向站着的人时,他放低身体,让较低的胳膊垂到地面上休息。他的双膝向外转向两侧,而身体向后折,这样他的肩和头仍然垂直于地面,只是离地仅有差不多三英尺高。

他蛙跳着前进,却并不直接面对对手,而是用一只手掌推向对方脖子后部,另一只手直取下腹。每只手都划了一个半圆,而他自己则就势翻动,头翻过一双手,又翻过另一双手,再翻过脚跟。在落地之处他蹲伏下来,双肋鼓动三次,又向前跳动一步。

这一次,高个男人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头朝下拎起来,举到手臂的高度。

四只手的人却扭转身体,抓住对手正挟住他的手腕,用头顶向对手腹部。他头顶马上开始流血,因为他顶到了对方腰带上的铆钉,然而高个男人并没有放开他。相反,高个男人以脚跟为支点,开始转圈,将手中的对手荡了出去,他越转越快,活像一只陀螺。

这样足足转了一分钟,才开始放慢,四只手臂的人早已经双眼紧闭。高个男人将他放到地上,开始发起猛攻,拳头雨点般砸下,然后站起身。四只手臂的人一动不动地躺着。过了一会儿,他也被抬走了。

又有三人在高个男人面前倒下,其中包括“黑刺”威利——极乐世界的四城市总冠军,他的利器是一对机械大螯。这个男人被众人举到肩上,戴上花冠,抬到一个平台上面,授予他胜利的奖杯和奖金支票。男人面无表情,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加尔康的梅格拉身上。梅格拉站在那里,金色发束形成的X就是那男人的目光紧紧跟随的焦点。直到最后,男人的脚步终于可以追随目光而来。

而她在等待这一刻。

红女巫观望着众人的嘴唇。

“沃金,”她最终开口道,“他们叫他沃金。”

“我们为什么要看他?”

“我做了一个梦,梦的解读告诉我,要观望大潮变化之处。即便在这里,在中间世界之外,一个女巫的心灵也要紧紧系于力量之潮。虽然我不能利用这些,但我仍然能感受到。”

“在大潮变化之处。但为什么是这人——这个沃金?”

“这面镜子就是一个缄默的无所不知的神。它揭示一切,但从不解释。不过,它从我的梦中得到方向,所以我可以通过冥想来阐释我看到的东西。”

“他很强壮,很迅捷。”

“没错。自从‘星眼’赛特在与‘无名’的对决中败在‘粉碎恒星锥’之下,我还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沃金绝不像众人看到的那么简单,他向之走去的那女孩也未必了解这一点。看,我令镜子越来越明亮!他周围有一圈发黑的光环,我很不喜欢。他就是搅扰我睡眠的原因。我们必须时时跟踪他。我们必须要了解他是谁。”

“他要将那女孩子带到山那边。”她的仆从将一只冷冰冰的鼻子伸到她耳朵里道,“噢!我们看吧。”

“很好。”她答。它将尾巴盘起,将前爪搭到卷毛头上。

那人站的位置,四周由一道粉色的围墙圈住,其中填满色彩各异的鲜花。其间摆放了长凳、沙发、椅子,一只桌子,爬满玫瑰的高高的花架,最后由一棵巨大的浓荫伞盖的树将这一切遮蔽起来。

这块地方充满了香水和花精的气息,音乐绕梁又缓缓飘去。大树的枝丫间有暗淡的光跳动。一股小小的、令人迷醉的泉水从树下桌子旁汩汩涌出。

女孩从围墙内关上了大门。门外,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发出微光。她向男人走过来。

“沃金……”她说。

“梅格拉。”他答道。

“你可知道我为何请你到这儿?”

“这是一个爱园,”他应道,“我想我明白你们国家的习俗……”

女孩微笑着脱去了裹胸,将它挂在矮树丛间,又将双手放在他的两肩上。

他想将她拉到怀里,却没能成功。

“你很有力气啊,小姑娘。”

“我带你来这儿是要角斗的。”她说。

他瞟了一眼蓝色的沙发,又转头看着女孩,嘴角浮现一抹浅笑。

而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首先你必须在战斗中打败我。我不想要平庸的男人,那些废物我一抱就有可能弄断脊骨。我也不想要一两个小时就累倒的男人。我要的人,力量得像河水源源不断。你是那个人吗,沃金?”

“你看过我战斗。”

“那算什么?我的力气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大。就好像现在,你一直想把我拉过去,还不都是徒劳?”

“孩子,我可不想伤害你。”

她大笑了起来,挣脱了被他抓住的手腕,将他的一只胳膊拉到肩上,抓住他的大腿,用柔道投掷术中的“肩车”一招,将他抛到爱园另一端。

他落地站稳后面对着她。然后,他将白色衬衫解开,从头顶脱掉。他向上伸手,将衬衫挂在大树的枝丫上。

她走过来,站在他面前。

“现在你肯和我打了?”

作为回答,他从花架上摘下一枝玫瑰,递给她。

她的双肘向后收,两只手在身侧握紧拳头。之后,两臂同时向前击出,两拳缠绕,击中他的下腹。

“好,我就当你不想要这枝花。”他深吸着气,玫瑰掉落。

她踩在玫瑰花上,两眼冒着蓝色的火。

“现在你肯跟我打了吗?”

“好,”他答,“我现在教给你一招,名字叫‘吻’。”他于是紧紧地拥抱她,将她压向怀里。她的头偏向一旁,但终于,他的嘴找到了她的。此时他站直了身体,将她举离地面。她在他的怀中无法呼吸,也无法挣脱。他们的吻就这样持续,直到她的对抗松懈了,他抱她到沙发前,让她躺在上面。

那儿有数不清的玫瑰,玫瑰,玫瑰,音乐,跳动的光线,还有一朵碎掉的花。

红女巫在轻轻哭泣。

她的仆从无从明白。

虽然它很快会明白的。

镜子里满满的都是缠绵的男女。

他们注视着极乐的一切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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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怀宇1967年出生。1989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级研讨班。1988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在《作家》《十月》《钟山》《山花》《北京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作品。至今已出版长篇小说《漂过都市》《马背英王》《一切并不如约》,短篇小说集《家族之疫》《都市鸽群》《我们到底能做些什么》《生活艺术》《谁都想好》等六部。发表创作各类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小说作品曾获得“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奖项,并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多篇作品入选年度小说排行榜和精选本,短篇小说《公园里发生了什么》入选大学生阅读教材,另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等文字介绍到国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长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供职于吉林省艺术研究院,编审。望着熟悉的麦垛,嗅着垛底枯秸与泥土混合后发出的独特腐香味,公鸡大红象征性地伸了几下腿,振了几下翅,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幸福家园,就永久地闭上了那双已经有些皱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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