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爱孩子，是一个儿童保健科医生，学过儿童心理学和发育学，可书上从来也没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有的只是概念、数字、百分比、身高体重什么的。偶然有个例子也干巴巴的，三句两句就完了。哪像奶奶说得这么生动，更何况边上还有个活生生的威威呢！但这些事儿有的却和她过去学过的东西矛盾，比方到底是母乳喂养好，还是牛奶喂养好？到底是严格遵守时间喂养好，还是一饿就喂好？这虽然各有各的学派，也有折中派，和小儿科医生有关系，但关系也不那么紧密。可关于什么夜啼症啦，营养不良或过剩啦，喂养程度与层次啦，婴儿智力早期开发问题啦，关于对婴儿的爱护与娇惯的科学区分啦……这些当代最热门的话题，则是年轻母亲们最爱向医生提问的。一问起来就没完没了，常常问得梅大夫瞠目结舌。因此，现在和奶奶聊天，梅姨不但兴致勃勃，有时根本超出聊天、咨询的范围，简直成了社会调查了。
比如这天奶奶说起威威一过半岁就淘气极了，整天犯错误。梅姨就赶紧问，都犯什么错误啦？
威威不爱听这个，赶紧上一边敲茶杯去了，本来嘛，谁爱听人数叨自己的错误呢。威威可有本事呢，他可以把茶杯、茶壶、茶碗、玻璃杯、玻璃水瓶什么的都排成队，用一根筷子横敲一下，竖敲一下，东敲一下，西敲一下，敲出一串串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声音来，不是歌不是曲儿，可也很好听。
平常奶奶老夸他：“看我威威多聪明，奏曲子呢！多好听！这都是音乐胎教的结果呀。”可今天奶奶正和梅姨聊天，嫌他吵，就斥责他：“你还让人说话不让？”梅姨说：“不碍事，咱们上那屋说去。”可她们刚一过去，威威用茶盘端着他所有的乐器又追过去了。
奶奶说：“啊，你原来是成心啊！不让我说，也得说。威威六个月的时候，就爱这么东敲西敲的，不过不像这么有节奏，那是乱敲，见盆敲盆，见碗敲碗，吵得家里像个洋铁铺，全家都烦死了。”梅姨说：“他这是用听觉感知世界呢。”奶奶说：“你给他一个碗，他不一会儿就把它摔在地上。你捡起来．他又扔。如果‘啪嚓’碎了，他就咯咯地乐。我们赶紧给他换不锈钢的匙吧，他就用它在桌上使劲敲。你一夺过来，他就哭，一给他就又扔了，我得一回回地捡，他还越扔越远，可淘气了。我整天弯腰次数那个多哟，他爷爷说我是‘强迫腰动症’，有一回他爸爸火了，说你干吗成心折腾奶奶？打了他一顿，以后他再不扔了。刚一想扔，看看爸爸，就忍住了，我威威可真是个乖孩子。”奶奶夸威威，威威很高兴，梅姨却叹了一口气。说，“他爸爸为什么不给他捡呢？”奶奶说：“他才没那个工夫呢，他上班一整天，回家还加班，不是写就是画的。”梅姨说：“可惜多少父母就这样扼杀了孩子参与世界的积极性。”奶奶说：“什么？”梅姨说：“他敲出各种声响，扔掷什物，不仅是自娱，而且还是娱乐你们哪！如果大人给了反映：鼓掌呀，点头呀，欢笑呀，这对他会是最大的乐事。
因为环境给了他反响。就像大些的孩子做了什么事而得到称赞一样，这对他将是非常有价值的一课。这一课会帮助他建立人生最原始的自信与自我开放。”奶奶半信半疑地摇头说：“哟，还有这么多讲究哪！”
“当然啦，”梅姨细心地给奶奶解释，“比方说，刚刚进化学实验室的中学生，从试管往瓶子里进行滴剂试验，发生了化学变化。这对老师是当然结果，可对孩子呢，就引起巨大的欢乐，甚至神圣感。如果中学生进了实验室，一动试管，老师赶紧夺过去怕摔了；一动试剂，老师又夺过去说“有毒”。一次、两次、三次，学生不但缩手缩脚，消灭了欢乐感，甚至会淡化他的求知欲和参与世界的积极性。”
“那怎么办呢，”奶奶问，“就这么由着他的性子摔呀？”
“当然不是，像您给他换成不锈钢的器皿，这就使得他，”梅姨指指在一边敲打的威威，“这不，今天还在给您‘奏乐’呢吗？”奶奶笑了，忽然一拍巴掌说：“哟，照你这么一说，威威小时候撕书、吃书、咬被子、动刀、动剪子……都不是他的错啦？”梅姨说：“当然，刀子剪子甚至有锐角的东西都不能让他动，针哪，线哪，特别是药物更得放在孩子拿不到的地方，怕他吃下去呀！可是同时又要保护他对世界认识的热情，要在不同时期，积极发展和培养他视觉、触觉、听觉、味觉、嗅觉、感觉的能力和美的趣味……要不这怎么是一门学问呢！”奶奶沉思了片刻，说：“这么说，世上有多少不合格的父母啊！”梅姨美丽的大眼睛暗淡了，悠悠地说：“谁说不是呢！”奶奶长叹了一口气：“不合格的奶奶就更多了，我威威跟着我们受了多少委屈呀！”奶奶不说话了，她想起这样一件事：威威九个月时，不但会坐，而且爬得很好了。这天，妈妈在地上给他堆满了枕头被子，说：“叫‘妈妈’。”威威注意地看着妈妈的嘴说：“妈——马——呀。”妈妈亲亲他，上班去了，和他招招手“拜拜”，他也招招手：“啊—啊—”妈妈在过道叫：“妈，我走了。威威在我屋里。”奶奶在厨房烧菜，只“哎！”地应了一声。
奶奶探头看他正在包围圈里玩小熊，就说：“乖，好好坐着啊，奶奶一会儿就来。”威威忽然看见门边有把小锤子，他立即连翻带滚，突围出来，爬到门边，拿起锤子，用锤子敲小熊。小熊不响，他把小熊一扔，就叮叮当当地捶饼干盒，捶地，到处乱捶，一边捶一边乐。
奶奶过一会又从门外探头看看，摇头笑笑，又去厨房煎锅里的鱼了。
没想到威威突然扶着门站起来，扶着墙连骨碌带爬地走向了穿衣镜。见到穿衣镜里的自己，高兴极了，又摸又笑。镜子里的威威也又摸又笑。威威自己伸舌头，镜子里的威威也伸舌头。威威突然恼了，伸手打镜中人，镜中人也回手打来，手很痛，威威皱起眉头叫了一声，顺手拿起锤子就打了过去。“啪”的一声镜子破了，碎片纷纷落下，威威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哇—呵！”奶奶进屋一看，愣了：“这孩子，看，怎闯这么个大祸呢！”威威瘪嘴要哭。
奶奶说：“你还哭呢，看你妈回来不打你。”威威哭了起来，要往地上倒。
奶奶忙抱起威威：“还撒赖，看满地玻璃碴子，不扎死你！”威威又挣又哭，奶奶又急又气，在他屁股上连打两下：“你还有理了是怎么的？”威威从未受过这个，更不懂是因为自己打破了镜子。他委屈地大哭，嘴张成个大O形，头往后仰，他伤心透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那只是镜子里的自己。他心里一定在想：干吗打我，干吗打我？是他先打痛我的嘛！为什么不打他，为什么不打那个小孩呀！
见奶奶愣神，梅姨忙问：“怎么了？”奶奶把这事儿一说，越说越觉得委屈了威威，忍不住抹起了泪儿。威威早就被这故事吸引了过来，杯、碗、匙、瓶扔了一地，这时见奶奶掉泪，知道是为了自己，两眼一扑闪，长长的睫毛立即湿了。“奶奶不哭，奶奶不哭，是威威错了嘛！”奶奶一把搂紧威威，声音都岔了：“我的个乖孙孙呀，你可怎么这么仁义呀！”
八.威威一岁
威威一岁了，爸爸妈妈给威威定做了一个蛋糕。这事他们商量了很久，今天特别约着一块儿回家。家里，爷爷正在给威威讲故事，奶奶在一边给威威的新衣服钉扣子，不时地给爷爷补充几句，三个人乐陶陶地。门铃突然响起，反应灵敏的威威一下子翻身爬起。威威摇摇摆摆走去开门，够不着门把，大叫“咿—咿—呵！”奶奶开了门，威威立即扑在进门的爸爸怀里。爸爸忙把手里的蛋糕盒交给妈妈，妈妈高举起来叫：“威威，威——威，看，这是什么？”爸爸大喊：“不许说，不许说！你这个人哪！”妈妈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说，你才——这个人哪！”爸爸说：“妈，你看看她，讲理不讲理？”妈妈说：“你才不讲理哪！”奶奶忙接过威威说：“看你们俩，这么点儿事也值得叮当。今天是我们威威生日，不许你们俩吵架。是不是，威威？”威威用手羞他们俩说“系，系—呀！”妈妈说：“看您，怎么教孩子羞我们？”见奶奶脸也沉了下来，爸爸忙插科打诨地说：“威威没羞妈妈，是羞爸爸，是羞爸爸。系不系——呀！”妈妈还不依说：“羞谁也不对呀，能这样教育孩子吗？”奶奶说：“话说清楚，我可没教——”爷爷在屋里嗐了一声，叫道：“威威，过来！自己走过来。”威威听话地挣出奶奶怀抱，出溜下地。这才算把事情岔了过去。说话就到了掌灯时候，一家子又和和美美地围坐在一起。桌上放了一个蛋糕，点了一支蜡烛，可蛋糕上写着“+，生日快乐。”妈妈教威威吹蜡烛。
爷爷说：“威威过生日，为什么还要加上呀？”爸爸得意地看着妈妈说：“爸，您今年不是岁吗？我妈岁。加上正好。这都是她的主意，让二老和威威一样健康快乐呀！”爷爷奶奶又高兴又矜持地笑着对妈妈说：“这倒难为你想得周到。谢谢你了。”威威也忙点头高兴地说：“细——细呀！”扑地一口吹灭了蜡烛。爸爸忙去开灯。奶奶说：“看看奶奶给威威准备什么了？”全家进入奶奶房间。奶奶布置得花团锦簇的，原来奶奶要叫威威抓周儿。一个方饼干筒。一个花花的糖盒子。一些可口可乐，橘汁等饮料。一个针线笸箩，上边还插着花。几本书。一些玩具……爸爸说：“这都是些什么呀！”奶奶瞪了爸爸一眼：“这都不知道呀！这是吃，这是喝，这是玩，这是乐，这是爱学习。来，威威，我的乖宝，快抓，快抓呀！咱们抓周儿啰！”爸爸问：“这针线是干吗的，还做针线呀？”
“你没见上边还插着花吗？这是代表他媳妇呀！”奶奶说。爸爸笑起来：“妈哎，可真有您的！”妈妈不无多心的笑容：“这可不公平。这花花绿绿的，小孩还能不爱？”半开玩笑地，“要抓了这个，又该说我威威偏向媳妇了。”奶奶也半开玩笑地：“那就看你啰。那会儿当婆婆的可是你啰！”爷爷又忙打岔说：“吃喝玩乐的这么多，还有媳妇，可书怎么才这么两本呀。”爸爸说：“对，快再多放上几本。”爷爷和爸爸忙放上一些花花绿绿的幼儿读物。“再加上爷爷的计算器。”
“加上爸爸的工作帽。”威威已迫不及待地抓起来，先抓了一块糖。奶奶叹了一口气：“我乖呀，怎么这么好吃呀？”爷爷把糖给他剥在嘴里说：“这有什么？民以食为天嘛。”威威接着抓了小熊，看了看，一把扔了。伸手抓住爸爸的工作帽。
爸爸忙把工作帽给他戴上。威威得了鼓励，一手抓过书，假念两声。一手抓过计算器，就用小手指按起来。全家人都鼓掌：“好孩子，好乖乖，要当高级工程师，要搞现代化呀！”威威见大家鼓掌，高兴得大叫大跳，咯咯大笑着一下扔了计算器，也鼓起掌来。爸爸又凑趣说：“鞠躬，鞠躬！谢幕了，我们谢幕啰！”爷爷说：“算了吧，还没学习呢，就成了新星了。”教他继续按计算器，“咱还是再学学吧。这样，这样……”威威见计算器一闪一闪的，高兴地接过来，用小手指一捅一捅。威威聚精会神的脸。全家聚精会神的看着。第二天是星期天。威威在爸爸妈妈的屋里自得其乐地敲敲打打，爬上爬下。爸爸在一边工作，一边照看着他。妈妈买了一篮子菜回家，进门一见威威就笑，把菜篮一扔，就扑上来亲他。“叫我。”威威叫：“妈—妈！”妈妈指着长松了一口气、又回到桌前重描起设计图的爸爸：“叫他。”威威叫：“爸——啊！”
“不是爸—啊，是爸—爸！”威威正往一个饼干盒上爬，停下学：“爸—Pa。”妈妈摇头，挺直身子，又教：“爸—爸。”威威见妈妈挺直教他，以为是要他挺腰，可他没腰，一使劲挺起了肚子：
“爸—爸—”劲使得太大了，“噗”地放了一个屁。自己奇怪起来，不知是什么东西，“咦”了一声就转来转去地找：“稀—么—呀？”妈妈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一边笑一边推爸爸：“你快看你儿子，看你儿子！”知道有妈妈在照顾威威，完全沉浸在工作中的爸爸被她突然一推吓了一跳，手中的笔在纸上划了一大道，爸爸心疼地看着图纸，一边设法挽救，一边不满地骂她：“神经病。”威威怕他们俩又要争吵，立起了眼睛看着。可妈妈实在太开心了，只咯咯地笑着，没有回嘴。于是，威威也高兴得又蹦又跳。
九.爷爷的原则
“我就这么长大了？”有一天，奶奶又讲了许多威威一两岁时的笑话之后，威威仰起脸来问奶奶。“长大可还早着呢。”奶奶叹口气笑着说，“还远着呢！”
“我是说长现在这么大。”威威用手比着自己，可明显地手比头高出了许多。威威多愿意早早地、快快地长得又高又大呀！奶奶和梅姨全笑了。“长这么大就够人累的了，真是把心都操碎了。”威威想了一会儿，忽然问：“奶奶，就您一人操心吗？妈妈呢？”
“妈妈也操心，可她每天得上班呀。”
“难怪妈妈老是错儿。”威威忽然说。威威说得天真，奶奶和梅姨却都一怔。梅姨不好插话，可她显然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说什么呢？她正想着。那边奶奶可抢先笑着说了：
“哪儿呀，威威！奶奶——也尽是错儿。平时没细想，有些是和你梅姨聊天聊着聊着想到了。有的呢，也还得你这个小人儿提醒呀！”说着奶奶回头看看梅姨，感叹地说：
“真没想到这么丁点儿个小人儿有那么多心眼儿，眼睛那么……奶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顿住了一下，强笑着说：“那么——管事。”
“要不怎么教育学上说：大人其实永远处在孩子的监督之下呢。”梅姨赶紧劝慰奶奶，“咱们一天多少事，可他们呢，整天一双眼睛都盯着你。大人的一言一行都会对他们产生影响，在他们思想和意识里留下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