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133400000009

第9章 吊客

里年的记忆,宛如朦胧的月光,披着薄雾般的夜色,悄手蹑脚地透过轻纱的窗帘,向梦中的我露出恬静而意味深长的笑靥。而童年旧事,则好似这梦中情景,许许多多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有的却又异常清晰地浮现在脑际,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一样。

现在,我仿佛回到了生活过十四年的土屋前,紧跟在父亲、母亲的身后,到门前的打谷场上纳凉。场上的人渐渐地增多了,左邻右舍的诸姑伯叔们吃过晚饭,都搬出小板凳或者拎着麻袋片,凑在一起,展开那种不反映信息,也没有明确目的和特殊意义的“神聊海侃”。

几乎每天晚上都是这样,人们闲话的主题和内容散漫无际,随机性相当大。大都围绕着衣食住行、饮食男女、婚丧嫁娶、人情世相,以及狐鬼仙魔、奇闻异事,天南海北地胡扯闲拉,不过是为了消磨时光,解除烦闷。

夜静更深,月光暗了下去,只能听得见声音,却看不清人们的面孔,时而从抽烟人的烟袋锅里闪现出一丝微弱的红光。对那些张家长李家短的生活琐事,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没有多大兴趣的,最爱听的还是神仙鬼怪故事。听了不免害怕,可是,越是害怕,越想听个究竟,有时,怕得紧紧偎在母亲怀里不敢动弹,只露出两个小眼睛,察看着妖魔鬼怪的动静。最后,小眼睛也合上了,听着听着,就伴着荷花仙子、托塔天王遁入了梦乡,只好由父亲抱回家去。

“说书讲古”,在旧时农村文化生活完全空白的情况下,未始不是一种世俗化的文化消遣手段。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当时人们的兴味似乎也并不浓烈。每个人的神情都有些木然,再逗趣的事儿也很少听到有谁“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一个个总是耷拉着脑袋,无聊中夹上几分无奈,持续着百年如一日的浑浑噩噩、自发自在的生计流程。

那个年月,人们活着无聊,死了倒是出奇地热闹,一当然也是活人的热闹。最有意思的要算是祭灵、哭灵了。

在我入塾读书的第六年,我的一个伯母故去了,母亲让我请一天假,去给一向待我很好的伯母吊灵送终。进了大门,见到长长的院落里搭起了灵棚,一口红漆棺材摆放在灵堂正中,两旁挂着许多蓝幡素嶂,微风拂过,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纸车纸马、纸糊的衣箱被褥,摆满了半个院子。为这种悲凉、肃穆的气氛所感染,我忍不住一腔悲痛,暗暗地滴下了两行清泪。可是,马上就被另一种异样的氛围吸引住了。

从我的身后急匆匆地走过来几个吊丧的女客,还离灵堂远着呢,她们竟同时喧腾起一阵响亮的哭声,一直哭到灵前,然后,一个个半跪半伏在地下。伴着那一阵阵的拉着长声的嚎哭,一无例外地有节奏地舞动着胳膊,接连不断地向空扑打着;长嚎过去之后,转为哀哀地哭泣,开始有韵味、有腔调地数落着,咏唱着,肩头上下耸动不停,却不见有泪珠滴落。

细听起来,这种半是数落、半是咏唱的内容,倒是十分丰富的,不仅包括了对于死者的空泛的溢美之词,还表达了生者的思念之情,诉说着无边的哀痛、悲戚和无法舍身替死的遗憾。

我有个族叔,绰号魔怔,博学多识,阅历丰富,对于民俗也颇有研究。一天,我和魔怔叔说起了这件事。他讲,这种咏唱属于挽歌性质。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经历了一个由俗入礼,后又依礼成俗的发展过程。《庄子》里有“绋讴”的记载。绋,是牵引灵车的绳子。绋返——拉灵车的役夫唱的劳动号子,后来演进为挽歌。

《礼记》上也有“执绋不笑”的规定。

总之,当时唱挽歌的都是局外人,并不是丧家自身的事。所以,到了晋代,还曾发生过一场“挽歌该不该进入丧葬礼仪”的激烈争论。结果,主张进入的观点占了上风,后来也就相沿成习了。

魔怔叔还说,年轻时候他去过四川,那里讲派头的大户人家办丧事不仅请吹鼓手,还要花钱雇嚎丧的,借以渲染气氛,壮大声势。嚎丧在那里成了一种专门职业,从业的要学会多种嚎丧调,什么《送魂调》、《追魂调》、《安魂调》、《封棺调》啦,一嚎就是三两个小时,而且,调门特别高亢,抑扬顿挫,回环曲折,都能收纵自如。一现在哪家的女人或者孩子,遇到伤心、委屈的事了,哭起来没完没了,嗓门又高,人们就说她们简直是“嚎丧”,说法就是从这里来的。

唱挽歌也好,嚎丧也好,既然都是他人的逢场作戏,也就难怪如此这般的装腔作势了。其实,那天吊丧的女客,多数我都认得。说是孝子、孝妇的七姑八姨,实际上,与死者并没有什么切近的关系,可说是“八杆子打不着的”,无非是左邻右舍,街坊邻居。但她们一个个却都装做“如丧考妣”似的深悲剧痛的样子,不过是走走过场,凑凑热闹,送个浮情。群众早就把参加这类活动叫做“随人情”了,实在是再贴切不过的。

当时,我注意到,一当这类表演式的举动进行得差不多了,伯母家里的当事人便及时过来加以劝解。只是,这些吊客非要做到“尽情尽意”不可,光是一般的嘴上劝说还不肯起来,必须有人上前一个个搀扶,并一再地说,千万不要哭坏了身子,才勉强站起。其实,这话也是拣好听的说,同样是一种“虚应故事”。哭也好,唱也好,不过是做戏给旁人看,哪里会弄得哀恸伤身呢!只见这几个女人站起来以后,没有过上五分钟,就同周围的人“叽叽嘎嘎”地说笑去了。

晚上掌灯之后,要给亡灵“送关门纸”,这也是“哭灵”表演最充分的时刻。伯母的三房子媳和女儿、女婿以及娘家方面来的亲戚,十几个人,按照男左女右的规矩,分跪在灵堂两侧,算做“陪灵”。每当亲戚故旧来到灵前祭拜,他们都要跟着陪哭一场。男客女客,分别由丧家的男人、女人陪哭。

走马灯似的人群川流不息宾主操着同一种腔调,带着同一样的表情,哭诉着同一种内容,例行着同一类的公事,大家都在围着这个亡灵忙碌着,应付着,敷衍着,使得那本来应该是极度哀伤的祭奠,变成了一种形式、一种摆设,一种毫无意义的过场。回回如此,年年照旧。

任何人都看得出,这种借死人凑热闹、为活人争面子的吊丧活动,无非是做戏弄景,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于违俗,敢于进行一番讲求实际的革新。因为,当一种习俗或者礼仪为某一人群所共同认可之后,它就会自然而然地成为每一个体所必须遵循的准则。“随人情”的“随”字,精确之处就在这里。在传统社会中,如果有谁不肯随俗或者直接违背了它,就必然会遭到公众的非议,受到人们的耻笑。

这使人想起了鲁迅先生的小说《孤独者》。那个魏连殳是精通这些治丧礼仪的,为他祖母入殓时,般般礼仪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因而赢得了别人发出“仿佛是个大殓的专家”的赞叹;可是,作为身戴重孝的长孙,魏连殳竟又“始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只坐在草荐上”,这又太不合乎大殓的礼仪了,因此,“大家忽而扰动了,很有惊异和不满的形势”。

旧时代的丧葬、婚嫁习俗,是一个一切都以过去的成规为基准的文化领域。一些生活习俗、礼节仪式的传承,全是靠着模仿长辈的行为实现的。那些终身奔波于生计的劳动者,从来不会,也没有那份精力,去过问这些属于日常经验世界的事情。当被问到“为什么要这样做”时,他们的答复总是“刻板”式的一句话: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

在那种年月里,对于这些乡亲,日常生活的长河似乎已经失去了鲜活感像一种无生命、无差别的静止的画面,被挤压在按固定程序与同一格式展开的模式之中。每个人每天都在重复着前一天做过的事情,基本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从脱下胎衣、跨上摇篮到穿上寿衣、走进坟墓几十年间,每个人都同别人一样重复着那种平静、缓慢、庸常、单调的漫漫流程。

世世代代他们穿着大体上一样的衣服吃着相差无几的饭菜住着类似的房舍,种着同一品种的庄稼一切都是那么按部就班,那么机械、被动,每天都在“演奏”着没有任何变调的慢板,经历着生、老、病、死的种种近似于麻木的生命演绎。

有一件很小的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天傍晚,绰号“罗锅王”的大伯门前那棵半枯的老榆树起了火烟雾迷漫,呛得纳凉的人们一个劲儿地咳嗽。任谁都叨咕这烟实在呛人,却又谁也不肯换个地方,更不想动手把它浇灭,尽管不远处就有一眼水井。

人们就是那么因循将就,得过且过。讲故事的偶尔插上一句:“哎呀这棵树烧完了。”旁边有谁也接上说:“烧完了,这棵树。”听不出是惋惜,还是惬意,直到星斗满天,各自散去。

同类推荐
  • 典型文坛

    典型文坛

    本书立足中国当代文学六十年发展历程,提炼出“文坛典型人物”概念,将恩格斯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作为一种文学史视角引入当代文学史考察。对象的选择,以其必须具备一时一地的典型性、代表性为前提。
  • 笔下有千年

    笔下有千年

    人生就像是一次旅行———人们总是忙于奔赴目的地,却常常忽略了路边的风景。记得早在几年前,我带母亲到南方转了一圈。从湖南的橘子洲头往下一站赶,有近三个小时的路程。当时火车上人满为患,我们连串了几节车厢也没有找到空座位,母亲说不用找了,咱们站在窗口看看外面的景致一会儿也就到了。
  • 浴火重生

    浴火重生

    去冬才历冰雪苦,喜见春风入我怀。年初又弭『藏独』乱,八月奥运准时开。不意忽逢大地震,汶川惨罹亘古灾。庐舍顷刻夷平地,数万生灵化尘埃。噫吁...
  • 薄冰之舞

    薄冰之舞

    无论你承认不承认,青春美文业已成为90年代文坛的一道风景。祝勇、邓皓、董文婷、周德东……当青春美文作家们的名字频频出现在全国大小期刊和报纸副刊上时,他们年轻的面孔和新鲜的笔触,他们带有鲜明时代特点的情绪和故事,都为自己的成长和定型亮出了一张张显眼的招牌……
  • 中国话剧研究(第12辑)

    中国话剧研究(第12辑)

    我以为,《命运》的讨论,视野略嫌狭窄,思路也显得闭塞,就事论事,加之简单的决定论的思维方法,导致简单的结论:或是悲观,或者是盲目乐观,有的则陷于清谈空论。
热门推荐
  • 家庭控心术:这样说,老婆最爱听

    家庭控心术:这样说,老婆最爱听

    有时候男人与女人好像是永远不相交的两条并行线,男人无法明白女人的感性、任性,女人也无法理解男人的直线思考和爱讲道理,本书从赞美、呵护、动威言、吵架、说知心话、多沟通、巧言相劝、善用肢体语言、注意说话禁忌等九个方面人手,认真分析了夫妻间的沟通艺术,为男人支招,教你如何成为一个好老公,培养出一个听话的好老婆。
  • 在星光灿烂处等你

    在星光灿烂处等你

    五岁时,看着父母从孤儿院领回的小姐姐,俞越各种不待见,却在小伙伴想要抢走小姐姐时,摆出了强力保护的姿势。小学时,俞越一边各种恶作剧“讨好”着小姐姐,一边傲娇的宣布,“我家小姐姐只有我才能欺负!”高中时,别扭的俞越霸道的对他家小姐姐说:“小姐姐,我有个恋爱想跟你谈谈。”后来,当了大明星的俞越,把离家出走的小姐姐抓了回来。我们的恋爱,从你在我身边当个助理开始……本书很暖、很爱、很宠、很专情,1v1,从小爱到老,一生一世,一起奋斗,满满的正能量,献给我喜欢的你。
  • 大唐之我真不是才子

    大唐之我真不是才子

    【半架空,数据党慎入】王子安抱着兕子,一脸无奈地望着李二陛下和长孙皇后:我真的不是才子,我想说,真的,我擅长的其实是物理服人……
  • 穿越僵约之僵游天下

    穿越僵约之僵游天下

    又名《僵逍遥》猪脚逍遥一个技术宅,一个喷嚏瞬移到《我和僵尸有个约会》世界中,还与将臣相遇,成为二代僵尸,看他的僵尸生涯,有猥琐发育,有霸气护妹,有僵生享受,有欢乐有泪点。嘻嘻,新手上路,还请指教(只是为了纪念童年的回忆,借鉴童年回忆中的各种电影,如有雷同,还请包含,因为确实有些是原著,毕竟同人小说,另外,本故事纯属虚构,不要当真!)
  • 云氏医女

    云氏医女

    相传,云氏秘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相传,云氏女重情,总会以救挚爱之人而结束生命。不知道是命运,还是诅咒。可云静语还是爱上了他。不管是因为还人情,还是心甘情愿,她还是爱上了他。她在答应的那一刻仿佛就预见了自己的命运。可她不后悔。因为她选择了爱,万劫不复又如何?
  • 国家之子

    国家之子

    “先他后你!”斯特西六岁儿子的照片上有人潦草地写上了这几个字。斯特西15岁就在男友的小车后排座生了一个孩子,17岁时因阻扰社工带走她的儿子而被判刑5年;尚未出狱就收到威胁的信息,让她坚信自己母子俩处于生命危险之中,于是她刚出狱就开始逃亡,引得警方与另一伙人都在追寻她!而且伊丽莎白·麦克莱恩也必须查清此事才能洗刷自己的污名!这一切究竟为何?为什么又把麦克莱恩卷了进来?欲知此事,请看《生死24小时》续集《国家之子》!精彩依旧,不容错过!!
  • 致岁月迢迢

    致岁月迢迢

    十一岁那年,骄纵的少女赵一玫随着母亲改嫁来到沈家,与大她三岁的沈放成了无血缘的兄妹。然而这个哥哥对赵一玫母女充满了仇视,初相见就开始挑衅。在日后的年年岁岁里,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却未料到,命运早已孕育出隐秘的的爱恋之花。在爱与恨的纠缠中,赵一玫迎来的她的十八岁,她那样年轻,只管放肆鲜明地活着,终于让爱摧毁了沈放与自己。他对她说:“我祝你赵一玫,一生所求,皆不可得。”他们一个远走美国,一个游于他乡。他们的爱情隔山隔海,隔着两个家庭的爱恨纠葛,隔着迢迢岁月。这对红尘里的爱人啊,要怎样才能获得命运的饶恕,重生获得幸福?“我越过四十万英里,越过昼夜与星辰,越过硝烟与战火,你在哪里,我去见你。”
  • 南中幽芳录

    南中幽芳录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越过山丘,才知道是否有人等候

    越过山丘,才知道是否有人等候

    等到那一天,当越过低谷,走过泥泞,足够勇敢的我能坚定地从远方向你走来,带着一份从容与期待,那将会是你从没见过的我。只希望你能在那等我,等待着我来与你相遇。
  • 乌衣茶姬

    乌衣茶姬

    穿越到这没爹疼没娘爱,婆婆离世,丈夫和离的深山茶乡处,身为首席女猎头的靳宝梳坚信:偶像孔明先生是怎么活的她就能怎么活!凭一双识人慧眼,建绣社卖特产,贩私茶闯匪窝,就算没有白龙马和孙行者,也能一路欢脱取真金,巴过——妖怪易打,腹黑前夫很难缠!据说此货阴险狡诈腹黑贪财,做过山贼当过和尚,如今最大的嗜好就是挖坑给她跳!据说此货不怎么近女色,且在外放话说,谁敢娶她,送精装豪华全家版杉木棺材一套,还终身保修!某回地皮收购谈判中……“开个价吧,阮大管家!”“不用赔了。”“我说的地价!地价!”“哦,”某管家黠笑道,“我以为是说昨晚被你拆了的床架。”“。。。。。。”某姬羞怒,随从窃笑。某商会年末相亲会上……“靳宝梳,你确认自己单身?”“比确认你无能更确认!”“听说你的和离书不见了?”“。。。。。。”“我再给你写一封?一口价八五折?”“。。。。。。”“七五折?”某姬终怒,扑上去摁倒那货:“和离书休书遗书楷书隶书行书,凡事能跟你脱离干系的书,通通交出来!”且看:娇茶娘与腹黑夫如何扑倒对方吃光抹净,打造商界不二家的八心八箭钻石眷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