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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因梦(2)

“他不会咬你,他只会把你连皮带骨都吞下。”花雪夫人说,“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个野孩子天生就有一种吸引女孩子的魅力,甚至在他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来了。”

她明亮锐利的双眼忽然变得非常温柔。

“那时候他正在街上玩泥巴,正好挡住了我的路,我本来想一脚把这个脏孩子踢开的,可是他忽然抬起头来对我笑了笑。”花雪夫人的声音更温柔,“就在那一瞬间,这个脏小孩身上的烂泥,好像一下子就忽然不见了,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可爱的白玉娃娃。”

“所以你立刻就决定收养他?”

“是的。”花雪夫人说,“对于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我做事也从来不会后悔的。”因梦说,“如果我遇到一个男人,不管他是谁,被吞下去的,通常都不会是我。”

她笑得极甜,可是她笑容中的挑战之意却更明显、更强烈,因为这时候她已经看见有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一个高大、瘦削、挺拔的男人,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对猫一样的绿眼,眼中也带着种挑战的意思在看着她。

就在他们互相微笑凝视的这一刹那,花雪夫人就已经发现悲剧要发生了。

这两个人竟是如此相像,简直可以说完全是同一类型的人,要避免这么样两个人互相被对方吸引,简直比要把一对连体婴分割还要困难。

如果无法避免,那么这两个人又势必要被他们的情欲所引起的火焰燃烧。

“是的!我是为了花错。”因梦说,“从我第一眼看到他开始,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已经属于他了,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也有那种感觉。”

她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也隐约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当然我也说不出为了什么,后来我才发现我们的仇敌实在太多了,他的仇敌和我的仇敌。”

慕容秋水打断她的话。

“你也会有仇敌?”他看着她,眼中带笑,“我记得你一直都能把每个人都对付得很好的,不管男人女人都一样。”

“可是我嫁给他以后就不一样了。”因梦说,“这一点你该明白。”

“是的,我完全明白。”慕容轻叹,“老实说,当我知道你们两个人已经在一起的时候,甚至连我都有一点恨你。”

“现在呢?”因梦问他,“现在你是不是还有一点恨我?”

“现在没有了,现在我好像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好像已经老得可以做祖父了。”慕容故意叹着气地说,“一个已经做了祖父的人,是不会再吃醋的。”

“你根本就不会吃醋的,没有人会为一个死人吃醋。”

慕容的眼睛睁大,瞳孔却在收缩。

“难道花错死了?”

“每个人都会死。”因梦的声音冰冷,“花错至少也是个人。”

“他怎么死的?”

“死在刀下。”

慕容秋水黯然叹息:“为什么喜欢刀的人,通常都会死在刀下?为什么让你伤心的人总是你喜欢的人?”

“这大概是因为只有你喜欢的人才能伤害到你。”因梦说。

这本来是一句非常令人伤感的话,可是慕容秋水听到之后反而笑了,而且笑得很孩子气。

“谁说你不喜欢的人就不能伤害你?”他问因梦,“难道你喜欢杀死花错的那个人?难道他没有伤害到你?”

他站起来,拍拍因梦的肩。

“你一定要记住,有些听起来很有学问的话,其实全都是放屁,而且是很臭很臭的屁。”慕容秋水说,“所以我们不如开始说一点比较实际的事。”

“什么事?”

“如果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你准备怎么样来报答我?”

因梦开始迟疑,却没有逃避,因为她知道这个问题是逃避不了的。

所以她挺起胸,直视慕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准备要我怎么报答你?”

“我只要你的一句话。”

“一句什么样的话?”

“就是我曾经对你说过的那句话。”

“你是不是要我答应你,以后只要你有事来找我,我一定都要替你做?”

“是的。”慕容秋水说,“就是这样子的。”

因梦看着他,眼中露出了一抹恐怖之意,但是很快就被仇恨与怨毒所代替。

“好,我答应你。”因梦说得非常肯定,“只要是我答应过别人的事,我也从来不会忘记的。”

“那就好极了。”

慕容秋水笑得非常愉快:“你要交给我的那位贵宾,现在在哪里?”

因梦反问:“你要招待他的雅座,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

“三天。”慕容秋水也说得很肯定,“最多只要三天。”

“你有把握?”

“我有。”慕容秋水说,“我们雅座的主人韦好客先生,一向是个办事很快的人。”

“那就好极了。”

因梦喝干了她杯中的酒:“三天之内,我就会把那位贵宾交给你。”

她已经站起来准备走出去,他却又将她唤住。

“你那位贵宾叫什么名字?”

“你用不着知道他的名字。”因梦说,“你只要记住,他是一位很特别的贵宾就够了。”她说,“我希望你也让韦好客先生牢记在心。”

韦好客,男,五十一岁,未婚。面容清秀,手脚纤细如少女,驼背鸡胸,身高不满五尺,是一个让人只要看过一眼后,就很不容易忘记的人。

他是淮南“鹰爪门”传人中最成功的一个,武功和成就都最高,他的鹰爪功和七十二路小擒拿手,多年前就已被公认为武林中的一绝。

他的手,看来虽然纤细柔弱,而且留着很长的指甲,可是只要他一出手,就会都变成了杀人的利器。

他吃素,绝对不沾荤腥,他用的厨子都是以前四大丛林中,最有名的香积厨。

戒绝烟酒,从来不赌,对于女人更没有兴趣,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是干净的,他通常都把女人称作“垃圾”。

但他却偏偏又是一个非常讲究享受的人,对于文字、训诂和音律的造诣之深,甚至连翰林苑中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无论在什么样的标准之下,他绝对可以算是个怪物。

令人想不到的是,在这个怪物的心目中,也有一个他崇拜的偶像,他崇拜这个人,就好像一个多情的少女崇拜她梦中的白马王子一样。

这个人就是慕容秋水。

韦好客穿着他的一身在京城第一流裁缝那里订制的纯黑丝衫,坐在被称为“天牢”的刑部大牢后一个阴暗的小院里,坐在一张颜色已变得深褐的竹椅上。

已经将近是冬天了,深秋的晚风已经很冷。

韦好客不怕冷。

尤其是在此时此刻,他非但不觉得冷,反而觉得有一股热意从他的心里散开,散入四肢,散入指间,散入鼻端,散入眼中。

甚至连他的眼都已因热而发红。

每当他将要做一件他自己知道可以刺激他的事情时,他会感觉到他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这种热意升起。

今天他又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慕容秋水告诉他又有一位很特别的贵宾要来到他的雅座了。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慕容秋水陪伴着一个面蒙黑纱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的身材相当高,穿着件很长的黑色风衣,所以韦好客非但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她身上任何其他部分,甚至连她的手都看不见。

但是他却已感觉到她那种摄人的美丽。

她显然也在黑纱后注视着她面前这个矮小而畸形的人。

韦好客知道,甚至可以想象到她在用一种什么样的眼光注视着他。

每个人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都会用这种眼色看他的——一个如此温和善良的侏儒,为什么能让江湖中最凶暴强悍的恶徒都对他如此惧怕。

这个问题也许只有他自己能够回答,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身体里仿佛总会有一股恶魔般的力量催使着他,做出一些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会做出来的事,这种力量就仿佛是来自地狱某一种神秘的诅咒。

面蒙黑纱的女人当然就是因梦,一直等到她把他观察得非常仔细后,慕容秋水才为她引见。

“这位就是雅座的主人韦好客先生。”慕容秋水很高兴地笑着说,“我可以保证他好客的声名绝不假。”

韦好客也笑了,笑容谦卑而诚恳,在慕容秋水面前他总是这样子的。

“我只不过尽力去做而已,只不过希望我的客人们能对我的服务满意。”

慕容秋水大笑:“只可惜他们好像还是不太喜欢你。”

“韦先生,”因梦冰冷的声音像刀锋般切断了慕容秋水的笑,“我相信你现在一定已经知道,这里又有一位贵宾要来了,而且恐怕会在这里待很久。”

“是的。”韦好客说,“我知道。”

“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这位客人是我请来的,我对他当然特别关心。”

“当然。”

“那么我就想请教你几件事了。”因梦问韦好客,“他到了这里之后,有没有机会逃出去?”

他答说:“大概没有。”

韦好客的态度仍然同样谦卑:“能够被请到我这里来的贵客,通常都是非常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我在这里已经有十一年了,被请来的贵客已经有一百三十多位,我可以保证如果我把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说出来,都会在江湖中引起一场很不小的动乱。”

“他们有没有人能逃得出去?”

“没有。”韦好客微笑,“连一个都没有。”

“如果他们想死呢?是不是能够死得了?”

“夫人,你一定要相信我,死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越想要死的人,往往都越死不了。”

韦好客的笑容更温和:“夫人,如果你要一个人在我的雅座里待两年七个月零一十三天,我绝不会让他少活一个时辰。”

“你保证?”

“是的。”

慕容秋水脸上又露出了他独有的那种优雅的微笑:“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对我们这位好客的主人完全满意?”他问因梦。

“是的。”

“那么你是不是已经可以把我们那位客人请进来了?”

“是。”

韦好客常常喜欢称自己是个“没有”的人,这个称呼对他的确很适当,他确实可以称为一个“没有”的人,因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事情他都没有。

他没有父母,没有妻子,没有兄弟,没有姐妹,也没有朋友。

最主要的是他没有情感,什么样的情感都没有,当然更不会有同情和怜悯这一类的爱心。

可是,当他看到面蒙黑纱的女人带来的这位贵客时,他心里居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可怜他。

这个人根本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他的样子看起来简直比一堆垃圾还糟糕。

这个人是装在一个帆布袋里面,被人抬进来的。只看了他一眼之后,慕容秋水就已经转过头,不忍再看。

如果说韦好客是个“没有”的人,那么这个人就可以算为一个“消失”的人了。

因为他脸上有很多部分都已消失。

他的头发和眉毛都已被剃光,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个微微突起的半圆体,上面只有一条缝,永远都不会再张开的两条缝。

他还有嘴唇,可是你如果扳开他的嘴,就会发现他的舌头已经从他的嘴里消失了。

韦好客没有再看下去,转过身向因梦很温和有礼地鞠躬。

“夫人,请恕我直言。”

“什么话?你说。”

“其实你根本不用把这位贵宾请到我这雅座里来,你对他的招待和服务已经是够周到了。”

因梦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他话中那一抹几乎可以算是很有风度的讥嘲之意,只是淡淡地说:“我承认你说得有理,我把他送到这里,只不过因为我根本没法子招待他那么久,而且我希望他在这里能受到更好的待遇。”

“夫人,你知道我一定会尽力去做。”韦好客说,“还有一件事我也想请教夫人。”

“什么事?”

“我看得出我们这位贵宾的脸已经被改造过,我已经有多年没有看见过如此精密的手艺,我实在很想知道是哪一位大师的杰作。”

“你真的很想知道?”

“真的。”

因梦冷冷地说:“其实你不问也应该知道,除了诸葛大夫之外还有谁?”

慕容秋水霍然回头,眼中带着惊讶之色:“诸葛大夫?”他问因梦,“你说的是诸葛仙?”

“不错,我说的就是他。”

慕容秋水笑了,微笑摇头。

“对一个像你这么高贵美丽的女士表示怀疑,实在是件很不礼貌的事,只可惜对你说的话,我想不怀疑都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很了解诸葛先生的为人。”慕容秋水用非常厌恶的表情看了看那贵宾的脸,“像这一类的事,他大概是不会做的。”

因梦直视着他,眼色冰冷。

“我也很了解你的为人,以你的身份和地位,本来也绝不会做我要你做的这一类事,只可惜你偏偏做了。”

她的声音更冷,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说:“你们为我做这一类的事,只因为你们都亏欠过我,现在已经到了你们必须偿还的时候了。”

夜已深。

站在窗前,面对窗外无边无际的清冷和黑暗,因梦可以感觉到两行比晚风更冷的眼泪,慢慢地流下面颊。

她知道她已经变了。

因为她的心中已不再有爱与感激,只剩下索讨与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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