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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年华无常(2)

她向来不懂得讨好与融入,自动选择疏离,因而就算最初尚有闲言碎语,久而久之,也都偃旗息鼓。至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杨漾,她也选择某种忽视,倒是有一天杨漾被一个电话从懒觉里叫醒,穿衣服的时候突然问她,“真的能从一个人的某个小动作就得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吗?心理学真的有这么神奇?”

上午的十点半,凉夏正在对着电脑看《爱德华医生》,光驱沉闷轰鸣,她按了暂停,回过头说:“没有人能够做到天衣无缝,若看客有心。但是看者通常也没有那个心思,后来的研究都是事后诸葛亮罢了。”

杨漾点了点头,然后对着镜子梳理头发的时候说,“凉夏,我并不喜欢你,可是还是会想,你能把你的日子过成这样,真好。”说完她笑着带上门出去,难得真诚又一言难尽的笑容,左脸颊上很深的单个酒窝停留在凉夏的脑海中。

也许,学经济的人总习惯最有效和直接的表达方式。又或者是在长久地弯道之后觉得抵达凉夏,最有效的是横冲直撞。

当然她们并未因此而拉近关系成为朋友。杨漾依然还是不声不响在学校的各个角落奋力厮杀,绞尽脑汁,乐此不疲,在被动的凉夏有所收获时夹枪带棒。

但是后来,她们的关系更加稀疏,杨漾再也没有了冷嘲热讽的窥探,全是因为某个深夜,凉夏去操场跑步回来,在宿舍楼下看到周澈与杨漾拥吻告别。

谁也没有点明,谁也没有说破。

导师说这个心态很好,但是很黄老。其实每个人都是在通过不同的心理暗示给自己以宽慰,让自己觉得舒坦而已。没有人能够看到另一个人的真相,甚至世界就从来没有过真相。

“但是凉夏,能够原谅,是种应当去获得的能力。”

那是世纪末的冬天,年近四十依旧清瘦单身看起来极具悲悯气质的导师带了二十多个学生去当地在全国亦很有名气的精神病院和重度心理疾病研究所。在从学校租来的班车上,导师与凉夏说完这些,便在车里走来走去开始调动其他同学的情绪并告知他们注意事项。

凉夏靠在车窗上,塞着耳塞,那时许美静唱了一首《边界一九九九》,映衬一路上微黄天色阴冷气流,很是合适。

鸣山医院建在郊区的半山腰,一律白色两层小楼,错落寂静。院子里有看护陪同散步、聊天的病人。

所有同学跟着导师涌进主任医师办公室的时候,凉夏停在了门口,看着不言不语、行动迟缓、着蓝白条病服的病人,他们看起来那么正常与安宁。没有任何先天性的神经与腺体的缺损,为什么,他们就成了疯子。谁能够死死地就下了结论。只因为他们过分疯狂或者过分沉默?

凉夏悄悄抽身,顺着走廊和山路,慢慢走开,离开了老师和同学。这里的寂静令人不适,好像无数情绪被死死压在下面,蠢蠢欲动翻云覆雨。世纪末的初雪降落在这个时刻,总要给荒凉再着一层末日般的蔓延。

如果世界真的如惶恐的传言毁灭在新的千年纪元之前,那么凉夏对这颗星球最后一眼的记忆便是靠着密封的铁门闷头抽烟的晋浔,细碎的雪花被吹进廊下,打湿了他厚重的翻皮绒鞋头。

他转过脸来看凉夏,棱角分明的面孔却透着不可遏止的凌乱气息。凉夏不觉在距他一米左右的距离收住脚步,仿佛彼此确认对方是否是具有不可预测的攻击性的病人之一。

突然他身后的铁门被从里面猛烈地击打起来,一双手死死攥住了铁窗上的钢筋条,青筋一条一条突出来,好像血管随时都会自石膏般的皮肤下爆裂:“晋浔!晋浔!你带我回家!带我回家!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你带我回家……”

声音嘶哑,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却让一切显得更加寂静与不安。

晋浔转过身握住那双指节突兀的苍白双手,突然那双手从他手中滑了下去,铁门里传来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轰然寂静。

晋浔的手在空气中空空抓了一下,“叶迦?叶迦!”

这呼唤在漫天的落雪里显得微弱而旷远。

凉夏早已愣在原地,当一切突然安静才恍然清醒,立刻转身跑开去喊医生和护士,地面糊满了积不起来的化雪,数次让她脚下打滑,趔趔趄趄地奔跑。

于是一群白花花的背影冲过凉夏眼前,拉开门边的晋浔,飞快打开门又关上了门,如初的寂静又瞬间同雪花一起涌了回来。

晋浔重重叹了口气,转过身对凉夏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谢谢你。”

这一场迅疾的惊心动魄又以同样的姿态平息了下来,凉夏不知道封闭的铁门里会发生一些什么,她只能看着痛苦不堪的晋浔,嗫喏着说了句,“不用谢。”而脚下泥泞的雪花仿佛黏着了她的双腿,不得动弹,走也走不开。

此刻,凉夏的同学们仍和导师一起在主任医师的办公室里分组查看病历,各自领取观摩任务。一张张免冠照片,一行行行为病理记录,对于年轻的他们来说,都是没有生命的足可以使生活兴奋起来的标本。因而待到各自散开的时候,大家才注意到凉夏不见了。

导师皱了皱眉头准备出门寻找时,凉夏看起来心事重重地跨进了办公室,她说,“我想在这里实习,可以么?”

那是铁门重新打开的时候,晋浔立刻扔掉手中的半截香烟冲了进去,叶迦躺在床上,把手伸给她,笑容甜美而无辜。

凉夏站在门边,替晋浔才灭了还在燃烧的烟蒂,一时有些恍惚。听医生们在讨论神经受损,癫痫,抑郁等混杂的专业词汇,小心地探头,正看到这静好的一幕。

只是一幕定妆的插絮,承接无法预知的剧情起伏。

此时,她不清楚自己的心里是否真有足够的善念,还是仅仅陷进了心灵与肉体不可言明的关系里百思不得其解。混杂情绪在冰冷空气里搅拌升腾,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偏执症患者一样保留下了叶迦的笑容和晋浔的痛苦,那幅静止的画面最终促使她默默离开,找到导师,说要留下。

于是在学期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凉夏因一场踉跄而至的意外成为了鸣山医院的实习生,每周只挑没有课的时候去三天。第一次换上一身素白工作服时,突然想起蒙上外婆躯体的白床单。她跟随主治医生走近叶迦的病房时,身份的不同连自己都有些忐忑。

晋浔放下盛饭的保温桶,用纸巾给叶迦擦了擦嘴角而后站起来,让医生靠过去,上下打量起凉夏来。

凉夏和他点了点头,便仔细记录医生与叶迦的交流,观察叶迦吃药的情况。

离开病房时医生大概向凉夏说了叶迦的情况,“这个女孩子是情况比较复杂但不算危险的一个,神经和精神都有问题。”

“我一直想不通,看起来那么正常的人,为什么就有问题了?神经受损的力量有这么大?”凉夏跟在医生迅疾的脚步旁问起来。

“病人好起来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别说我们了,不然怎么很少有真正痊愈的。”

凉夏回到办公室整理好资料出来熟悉环境时,还在想医生的这句话。正因为这不可知,所以几乎没有同学嫉妒凉夏得到的这珍贵实习机会,因为对于失常的恐惧足以驱赶掉一切好奇心。可凉夏的好奇心却愈演愈烈,所有想不通的始终盘亘在心里,一圈一圈绞起来,就在这样的时候,晋浔迎面过来,手里拎着两个绿色的暖瓶。

“我帮你吧。”凉夏很自然地从他手里就拿过一个来。

“你是新来的护士?”

“我是实习生,在浙大学心理学的。”

“会觉得自己残忍吗?拿欣赏病痛作为实习的资历。”

凉夏刚要张口却顿住了,完全没有想到晋浔会直接说出这样的话,“至少我能帮上点忙,动机不重要吧。医生治病赚钱,也是糊口,你就不看病了?”

“想说我矫情是吧?”晋浔突然露出一个笑容,令凉夏有些意外。因为他留给她的印象就像世纪末的初雪一样,是颓丧而绝望的样子。

“你是北方人吧?”其实凉夏想说的是北京人,但是对于曾经少年好听的口音她已经不能相信自己的记忆了。

“嗯,我们都是北京人。”

“在杭州工作?”

“不是。”

“那怎么会……”凉夏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词。

“意外。”晋浔的声音低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的打算。

在病房门口,凉夏把水壶还给晋浔,便离开了。

之后的实习里,凉夏就每天穿着满是褶皱的僵硬白大褂,怀揣厚厚一叠文件夹陪同医生给叶迦做检测,负责与她交流,沟通,记录服药和治疗的状况、变动以及微弱进展。有时叶迦会配合,有时会头痛,有时她会癫痫发作昏过去。

有时也会有不可控的突发情况。

这些时候,凉夏都会想,心里的曲折究竟有多深,能够颠覆一个人全部的面目。那些哭喊与沉默的两极,那些亦正亦邪的表情,凉夏站在局外,始终无法感同身受。到底,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状态?一种体验?她真想也疯癫一回做一场大梦。凉夏真的以为,他们像被梦魇束缚一般,只要叫醒他们,就能够问个究竟。

负责带她的医生说,所以你是学心理的,不是学精神病理的。你带的是悲悯,我们必须冷漠。

可是,美丽的叶迦那么静好,垂下来的细长睫毛和下颚上的圆圆黑痣都是那样美。晋浔守在门外一夜一夜苦痛不堪,这如何能够与悲悯无关?这怎么能够只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病例,被记录在案,而后和诸多卷宗叠在一起,不再被提起。

一个周五,凉夏离开鸣山医院有些晚,裹着完全不能抵御湿冷空气的冬衣跺着脚站在半山的车站,担心末班长途公交是否已经驶离。

天暗下来,郊区的寂静就变得不真实起来,山的轮廓,医院的轮廓,荒地的轮廓,所有的一切都是轮廓,然而抬起头,天空却异常晴朗,星星一颗连着一颗,连成了恢宏的形状。

就在凉夏的脖子因仰起而快要僵直时,一辆车刹在面前,鸣了两声笛,凉夏疑惑地揉了揉脖子,晋浔的脸从摇下的车窗里探了出来,“没车了吧,我送你回去,这么晚这么荒僻,太危险了。”

凉夏看了看他,点点头拉开了车门。

“你这是去哪里?”

“当然是回住的地方,我守几夜就回朋友那里住一晚。”

凉夏“哦”了一声,专注地看着前方,“你有没有觉得看着前面很像在看宽屏幕的电影,这是时候应该配上cottonfield的音乐……你开车很稳。”

“稳?”晋浔点了根烟塞在嘴里,“那只能说都是命了。”

凉夏从他的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来借火点着,微微摇开车窗,让新鲜而凛冽的空气灌进来,做好听一个故事的准备。

晋浔本是做好了准备在世纪末的最后一天,在这个叶迦最向往的南方城市向她求婚,买好了婚戒,写好了婚书,是用钢笔一字一句写下的肺腑衷肠。

长途跋涉从北京一路飞驰来的车子却在进入杭州的那一秒钟,在晋浔的手中失去控制,他努力地在突如其来的旋转中打着方向,在快要冲下奔腾河流的刹那,重重撞在了河边的梧桐树上。天光霎时间全然失色。

他在她失声痛哭时保证过得幸福,就此不得兑现。

“我非但没能保护她,反而亲手害了她。”晋浔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把烟送进唇齿间狠狠吸了一口,一寸烟草随呼吸瞬间化为灰烬,凉夏仿佛听到烟草燃烧发出的暴戾声响。

晋浔第一天进公司,面对一张张不冷不热的面孔,连打招呼的想法都没有。而叶迦始终挂着格外温和的笑容带他办完一切入职手续,并且在茶水间和他说了许多要注意的事项甚至偷懒的方法。

即使晋浔知道那或许只是职业化的举手投足,但是,他在陌生凶险环境里被这个温软的姑娘感动了。

中午,同事成群结队去吃饭,意料之中没有人来招呼晋浔,叶迦突然晃了晃他的IOQ,说,“我知道有一家过桥米线很好吃,要不要试试?”

那顿饭晋浔付了钱,叶迦也没有推辞。在回公司的路上叶迦一路给他指指点点,几乎给他画出了一张丰盛的午饭地图来。

后来,晋浔发现她对所有的新同事都是这样力所能及,不太近也不太远,只是最单纯的好意。

也是后来,晋浔在同事的八卦之间才知道,叶迦的父亲就是这个公司的董事长。

“我喜欢上她实在自然而然,但是我始终没有和她说明。很多次吃完晚饭,看完画展,散完步,她开始和我吵架,走在路上会突然蹲下来哭,完全不顾及路人流连。我知道她是在等我说,可是我怎么说呢。后来我想,如果没有那件事情,我大概到现在还没有说出来的勇气。凉夏你别笑,大多数情况下,男人其实都是懦夫。你现在或许不懂,也许,你以后会明白。”晋浔把烟摁灭,拿过凉夏手里的烟头,一并丢出了车窗外。

是刚刚过去的秋天的事情,多事之秋,叶迦的父亲牵涉重大经济案件,在提起公诉清算资产之前,他从公司的顶楼重重砸在地面,叶迦站在窗前,看着父亲模糊的身体迅速从眼前坠落,错愕不已。

她哭了好多天,不愿意下床也睡了好多天,直到晋浔抱起她去医院输液,她醒过来开始反胃,呕吐,由于不吃不喝什么也吐不出来,她死死抓着晋浔的手,说,“你说,我是不是克星,是不是命硬,先克死我妈再克死我爸。你离我远一点吧。”

“别乱说,等好起来我带你出去转一圈,先离开这里,什么都别想。”其实那时晋浔开口想说的是我们结婚吧。

后来,叶迦就很少哭了,也很少笑了。晋浔尽自己最大的可能飞快结束了所有善后事宜的处理,带着叶迦驱车离开了那座充斥着庞大灰色的城市。

可是,命运的驱使无法预料不能躲避,只能接受。都是来不及相应的瞬间的事情,快乐翻转成悲伤,盖棺定论。

她究竟是因为头部受到创伤神经受损,还是并之以内心未曾修补的失去相依为命父亲的缺口,才终于酿成此刻呆滞的模样。

晋浔叹了口气说:“可是命运并非全部能够推脱的理由,是我造成的。等她稳定的差不多,我再带她回北京去继续治疗。”

那段路仿佛比平时要长,可能是晋浔开的缓慢,只有经历过才会小心翼翼。凉夏在公寓楼下下车,朝晋浔挥手,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好说了句“我觉得她会好起来的,你们能回北京幸福生活”这样的废话。

但至少,是诚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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