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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城旧事(4)

当然这并不妨碍晚上凉夏依然去找昭阳散步,看到撒欢的小狗还要死死拽住昭阳的袖子,偶尔说起到底谁会是散播流言的那个人。

想来想去他们把人物锁定为苏兰,昭阳说你想怎么报复她啊?凉夏则摇摇头,她自然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在人家的书上乱涂乱画,并且有过小时候的教训,她知道什么时候都会有这样的角色登台露脸,她一点也不意外,所以她看着昭阳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报复所有人。”

于是那一季最寒冷的仲冬,春天好像近在咫尺又迟迟不肯驱散风雪与严寒,就是那样的天气,这样一个周五的晚上,凉夏小心翼翼地架了梯子,翻过并不高的院墙。只背了书包,带着铅笔,圆珠笔和透明胶以及整套的尺子和为数不多的现金。昭阳握着提前买好的去杭州的夜班火车票,拿了一只手电等在路边。会合之后他们便一起飞奔,在十字路口拦车,被莫名的兴奋所驱使。

跑夜车的司机不断从后视镜里看两个孩子,心里断是有疑问和揣测,又或许想到家中同龄的女儿。有细碎的雪花夹着雨水落下来,落在车窗上一点点融化,凉夏就不断催促司机快些,再快些。

次日清晨,沿途的雪花彻底在江南氤氲的半空瓦解成雨水,昭阳站起来,用力把车窗拉了拉,斑驳雨水在并不干净的玻璃上划出清晰痕迹。凉夏紧紧贴着车窗,窗外被风吹乱的雨水滤出了一个褶皱而鲜艳的世界。

六点到达,九点考试。他们在同一个考场的最前面和最后面。

考完出来昭阳问凉夏,“每次考完他们找你对答案你不搭理,是因为怕影响之后的考试么?”

凉夏摇头,“因为我真的记不住任何一道考题和我写的答案。”

“你还真洒脱,记不住所有的事情也许会比较长寿吧。”

夜车与马不停蹄的考试让两个少年实在太困倦,本是想依着俗套的顺序,看一看西湖,找找三潭印月,苏堤残雪,却在岸边的长椅上靠在一起睡着了。凉夏的耳边始终有起起伏伏的水声擦过,汩汩流淌,视线模糊,有尚未宽厚的肩膀承接她一团混乱的脑袋。后来,这声音再没有离开过她的梦境,仿若召唤。

潦草回到家以后,外婆正在发烧,并没有说担心的话亦无责备。而凉夏才猛然意识到,外婆禁不住她的折腾了,她都要忘了。

而再回学校,虽则只是两日任性全与他人无碍,可面对老师,同学,流言蜚语更加汹涌,只是凉夏却越发自在,就像她对昭阳说的,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报复,由此获得某种快意,所以考试的结果早已不重要了。

“你要我怎么和你妈妈交代?你外婆年纪这么大了,你怎么忍心刺激她。凉夏你到底懂不懂事,你什么时候才能董事?不要以为自己成绩好就能为所欲为!自己管不住自己那就别不服长辈来管你!”班主任把眼镜摔在一摞厚厚的练习册上,午后阳光透过窗棂由镜片聚焦成好看的光圈。

凉夏的注意力被这光圈吸引,不觉又笑了,从小到大,凉夏在被训斥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学会严肃对待,也不觉得有任何事情值得疾言厉色上纲上线,不掉血不掉肉的又是何必,“下周要是没考第一你随便打我妈电话,我不知道她电话,不过你肯定知道。”

每次的谈话总是到这里就进行不下去,班主任向来知道凉夏,软磨硬泡对她都起不了做用,于是她所能做的,就是在凉夏离开办公室之后,拨通了昭阳父母的电话。

所以,当时间风平浪静地就过渡到暮春,过渡到他们都快要忘记他们做过一些疯狂的不计较后果的事情时,微暖起来的午后,他们一起收到同样信封的快件,在身边同学投注来的关注中收到截然不同的结果。

凉夏考上,昭阳落榜。而这结果却蕴藏了更多的可能。

昭阳把快件收进书包里,对凉夏说,“爸妈要回北京了。如果我考上,倒是可以和他们据理力争一下去寄宿,现在,只能回北京了。”

凉夏“哦”了一声,说,“那我或许也不去了。”

那天放学,凉夏又跳上了昭阳的单车,距离他们上一次去淮河边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既然你要离开了,那么还有什么更多可以在乎呢?老师的监控,同学的窥探,长辈的叮嘱,在他们还未尝想象的地理分割面前,都可以再做一次任意的赌注。这一刻,在细细碎碎的树影下,凉夏想起了澹苒,她和昭阳一样都好像被捆绑了定时炸弹,随时准备从她眼前烟消云散,所以决绝告别或许才是对他人最大的仁慈。

暖起来的天气,水位也渐渐上涨,漫过枯涸了一冬的滩涂,水面也有浮光掠影的温柔。昭阳席地而坐,“死也不给我相机,再没有机会拍一拍了。”

“我不是还在吗,以后我来拍,拍了给你看。”

而后来往的船只拉响暮色下的汽笛,淹没了他们许许多多的话语,可是夕阳的暖黄光线穿越云层落在水面的时候,吹拂起来怎么全是悲伤的心情呢。

“为什么?不是很想去看风景的吗?不是不想困在这里吗?”

“外婆现在总是发烧呢。”

“那以后来北京吧,不要学澹苒,我们保持联系。”

“现在就要说告别吗?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凉夏并不知道,唇齿间蹦出的放弃,思虑,是心里存了不自知的牵挂,与这个城市最不可挣脱的连接,心甘情愿裹足不前。却没有想到,有一天,这关联会切断得干干净净,用力把她推开,推进另一片天地。

习惯了中药气味的凉夏对医院弥漫来苏水味的走廊颇不适应。每天面无表情邋遢不已地坐在重症监护病房外,抱着浅绿色的保温饭桶,冷却倒掉再装满。她想也许她从此再也看不见外婆了。看不见布满眼角的长长鱼尾纹,听不见终日哼唱的小曲。

她不愿意这样想,却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划根火柴找幻象来自慰。

父母匆忙赶到,提着军绿色的行李包直奔医院,与医生急切交涉。而凉夏就坐在一边,紧紧贴着病房的墙壁,外婆就在冰冷墙壁的另一边。她能够想象那些遍布身体的导管,没有温度的液体,和外婆枯瘦的手指。

凉夏终于能够站在床前再看到外婆,闭着眼睛,床头的仪器显示还有呼吸与心跳。突然,她觉得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剧本,她负责承担自己的角色,被操控着表演。她想她之所以会去考那所杭州的高中,一定与外婆有关。

父母催她回校上课,准备近在眼前的中考。凉夏执意不肯,“我要去杭州上学,我去杭州。”无论父母如何急切,她都不再说话,只用摇头回答。当她闭上眼睛,只有一泓冬日苍白湖水和欲飞的蝴蝶兰。此刻,她前所未有地要相信命运之轮的旋转,而不是听从其他的任何人。

因而当外婆终于没能够再睁开眼睛看她一眼就被蒙上白色床单推向太平间的时候,凉夏慢慢跟在后面,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里。

葬礼当天,是中考的日子,那些几乎都要忘记长相的亲戚悉数聚齐,当死亡等于团圆的理由,凉夏就谁也不想见了。

她没有去考试也没有去殡仪馆,而是在外婆的屋里整理遗物。她相信,他们都不是那个能够让外婆继续活下去的人,只有她,只有在她的血液里,外婆才会与她共同存在,在很久以后陪她再死一次。

床头抽屉的钥匙,外婆住院前放在了枕头边,就像所有的生命都有最后的预言一样,外婆或许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够回到这狭小的房间来守护自己的宝藏了。凉夏轻轻转动锁孔,对于这些外婆从不提及的“秘密”,已经没有了幼时的好奇心。

她终于触碰到了这秘密的内核,那是外婆曾经的一生。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的16开笔记本,黑白照片,信件,祖屋的钥匙,以及那张《梁祝》的CD也被锁在了这里。

那是外婆的日记,写下的诗歌,十六岁时候的同学录,与外公的结婚照,照片上年轻的外公架着周正的眼镜有挺拔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他所拥有的穆斯林外贸在凉夏的脸上已经无从寻觅。那张唱片是婚礼曾使用过的音乐。外婆口中的祖屋,在压箱底的黑白照片里显得高大而静默,马头墙,水墨色的四壁,还有阶前的细水长流,竹筏长桥。

她粗粗地翻看,便看到了悲喜咏叹,潮汐涨落。原来,外婆一生的悲喜爱恨早在很久以前就悉数用尽了,在她不可能看到的时光辗转里。

若有一天,自己也在时光里老去了容颜和心思,能不能留下这一屉的回忆却生生地都吞咽下去,烧成灰土也不再提及。

她合起来,不着急去翻看那些在岁月里褪色成了黑白的记忆,如果命运前来驱遣,那么终有一天她会有时间有心境坐在一个角落里用近乎虔诚的心翻开这属于古老而庞大家族的一页一页。

她对昭阳说,“我们在彼此这里都得不到谅解,所以我不会跟他们一起生活,我要去杭州。”言语全然是超出年龄的冷静,是深思熟虑不可妥协的结论。

“你要不要给澹苒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们都去不了二中了。”

凉夏摇头,这是澹苒同样不希望的吧。

当然这离开的过程却没有那么干脆利落,简直是耗损心神的一场战役,凉夏甚至一度整天整天地不回家,或者一回去就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哭闹,绝食,用尽所有自己身上原本没有的无赖模样,对父母的一切言行充耳不闻。

许多个夜晚,她坐在昭阳的窗子下面,昭阳偷偷打开窗隔着钢筋条与她小声说话。有时塞给她一些糖果,都是爷爷奶奶自北京寄来给他。远处广场歌舞正浓,地面散发白日残留的热气,凉夏背靠着粗糙墙壁,有时能够蓦然瞥见绝美的月光。

昭阳离开的那天,就有这样潺潺的月光。一整天的雨水过后,云朵之上的天空是深透的墨蓝色,只是夏夜空气却没有随之清朗起来,焦灼浓重得化不开。昭阳关上窗子前急切地说回去要搬家了我会往你的学校写信告诉你地址,而后“咔嗒”锁上了老式的插销。

凉夏把这句承诺一般的话揣进了心里,踩着啪嗒啪嗒的人字拖别进了墙根,看着黑暗中的一家人拖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离开。

她也紧跟着拦了一辆车疾驰开去。而她并不是要去目送昭阳。她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萤火虫。在外婆墓碑旁边的草丛里,有微弱亮光飞舞闪烁,一团一团明灭在草木与腐朽泥土芳香里。借着公墓里的微弱光线,她能够辨认清楚这合葬的墓碑上的隶书。公墓另一边的福利院里有孩童随风琴唱起童谣。

她想起读过的书里,三毛用双手给荷西来挖墓穴,磨破的皮肤与血液混进泥土,用破损的手指一遍一遍描画荷西的名字。没有永远不凋零花朵,只有永远的死亡。这永恒的失去,该是怎样的一种痛。当初外婆眼看着空出来的半方墓穴和碑上的半尺空白,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那心情,和她此刻的一定也不相同。

对生命持何种态度才能对死亡的存在缺乏浮想和恐惧。在禹王山公墓里,凉夏第一次开始思考一个无比形而上的问题,随即感到无聊透顶,于是开始仔细观察那些萤火虫。

或许那是母亲的天性,凭本能的直觉寻女儿寻到了这里,又或者并不是为了来找回凉夏。而在这里,再激烈的对抗也都只能沉淀成寂静的对视。

凉夏说,“我和外婆告别,我一定会去杭州。”

只是这个有些恍惚的瞬间,她好像看到妈妈的脸上有被击败的颓丧与脆弱,让她微微震惊。可是,就像她说的,他们依旧无法彼此谅解。

妈妈的眼睛在暗夜里依旧明亮,眼角绵延流转,日日温习的相片上的女子此刻与她一样倔强地站在面前。这个年逾四十的女人,还是拥有一如既往的沉静的美,丝毫没有走形在岁月里。在此之前,她从未与妈妈这样长久地面对面。

“好吧。你去吧。”

凉夏已经设想好的惊天动地与激烈抗争,或者迫不得已的再次趁夜出逃纷纷败下阵来。她看着母亲转身的姿态,好像看到当年那个如自己一般远远离开家的青涩女孩,这一转身,便是20年时光尽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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