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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现实一种(四)

老太太将门锁上以后,就小心翼翼地重新爬到床上去。她将棉被压在枕头下面,这样她躺下去时上身就抬了起来。她这样做是为了提防腹内腐烂的肠子侵犯到胸口。她决定不再吃东西了,因为这样做实在太危险。她很明白自己体内已经没有多少空隙了。为了不使那腐烂的肠子像水一样在她体内涌来涌去,她躺下以后就不再动弹。现在她感到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对此很满意。她不再忧心忡忡,相反她因为自己的高明而很得意。她一直看着屋顶上的光线,从上午到傍晚,她看着光线如何扩张和如何收缩。现在对她来说只有光线还活着,别的全都死了。

翌日清晨,山峰从睡梦中醒来时感到头疼难忍,这疼痛使他觉得脑袋都要裂开了。所以他就坐起来,坐起来后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但脑袋仍处在胀裂的危险中,他没法大意。于是他就下了床,走到五斗柜旁,从最上面的抽屉里找出一根白色的布条,然后绑在了脑袋上,他觉得安全多了。因此他就开始穿衣服。

穿衣服的时候,他看到了袖管上的黑纱,他便想起昨天下午山岗拿着黑纱走进门来。那时他还躺在床上。尽管头疼难忍,但他还是记得山岗很亲切地替他戴上了黑纱。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怒气冲冲地向山岗吼叫,至于吼叫的内容他此刻已经忘了。再后来,山岗出去借了一辆劳动车,劳动车就停在院门外面。山岗抱着皮皮走出去他没看到,他只看到山岗走进来将他儿子从摇篮里抱了出去。他是在那个时候跟着出去的。然后他就跟着劳动车走了,他记得嫂嫂和妻子也跟着劳动车走了。那时候他刚刚感到头疼。他记得自己一路骂骂咧咧,但骂的都是阳光,那阳光都快使他站不住了。他在那条路上走了过去,又走了回来。路上似乎碰到很多熟人,但他一个都没有认真认出来。他们奇怪地围了上来,他们的说话声让他感到是一群麻雀在喳喳叫唤。他看到山岗在回答他们的问话。山岗那时候好像若无其事,但山岗那时候又很严肃。他们回来时已是傍晚了。那时候那两个孩子已经放进两只骨灰盒里了。他记得他很远就看到那个高耸入云的烟囱。然后走了很久,走过了一座桥,又走入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满是青松翠柏。那时候刚好有一大群人哭哭啼啼走出来,他们哭哭啼啼走出来使他感到恶心。然后他站在一个大厅里了,大厅里只有他们四个人。因为只有四个人,所以那厅特别大,大得有点像广场。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后,才听到一种非常熟悉的音乐,这音乐使他非常想睡觉。音乐过去之后他又不想睡了,这时山岗转过身来脸对着他,山岗说了几句话,他听懂了山岗的话,山岗是在说那两个孩子的事,他听到山岗在说:“由于两桩不幸的事故。”他心里觉得很滑稽。很久以后,那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他才回到现在的位置上。他在床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以后觉得有很多蜜蜂飞到脑袋里来嗡嗡乱叫,而且整整叫了一个晚上。直到刚才醒来时才算消失,可他感到头痛难忍了。

现在他已经穿好了衣服,他正站到地上去时,看到山岗走了进来,于是他就重新坐在床上。他看到山岗亲切地朝自己微笑,山岗拖过来一把椅子也坐下,山岗和他挨得很近。

山岗起床以后先是走到厨房里。那时候两个女人已在里面忙早饭了。她们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或者说发生的一切已经十分遥远,远得已经走出了她们的记忆。山岗走进厨房是要揭开那锅盖,揭开以后他看到昨天的肉骨头已经烧煳了,一股香味洋溢而出。然后山岗满意地走出了厨房,那条小狗一直跟着他。昨天锅子里挣扎出来的香味使它叫个不停,它的叫声使山岗心里很踏实。现在它紧随在山岗后面,这又使山岗很放心。

山岗从厨房里出来以后就在餐桌旁坐了下来,他把狗放在膝盖上,对它说:“待会儿就得请你帮忙了。”然后他眯起眼睛看着窗外,他在想是不是先让山峰吃了早饭。那条小狗在山岗腿上很安静。他那么想了一阵以后决定不让山峰吃早饭了。“早饭有什么意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于是他就站起来,把狗放在地上,朝山峰的卧室走去,那条狗又跟在了后面。

山峰卧室的门虚掩着,山岗就推门而入,狗也跟了进去。他看到山峰神色疲倦地站在床前,头上绑着一根白布条。山峰看到他进来后就一屁股坐在了床上,那身体像是掉下去似的。山岗就拉过去一把椅子也坐下。在刚才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山岗就预感到接下去所有的一切都会非常顺利。那时他心里这样想:“山峰完全垮了。”

他对山峰说:“我把儿子交给你了,现在你拿谁来还?”

山峰怔怔地望了他很久,然后皱起眉头问:“你的意思是?”

“很简单,”山岗说,“把你妻子交给我。”

山峰这时想到自己儿子已死了,又想到皮皮也死了。他感到这两次死中间有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是什么他实在难以弄清,他实在太疲倦了。但是他知道这种东西联系着两个孩子的死去。

所以山峰说:“可是我的儿子也死了。”

“那是另一桩事。”山岗果断地说。

山峰糊涂了。他觉得儿子的死似乎是属于另一桩事,似乎是与皮皮的死无关。而皮皮,他想起来了,是他一脚踢死的。可他为何要这样做?这又使他一时无法弄清。他不愿再这样想下去,这样想下去只会使他更加头晕目眩。他觉得山岗刚才说过一句什么话,他便问:“你刚才说什么?”

“把你妻子交给我。”山岗回答。

山峰疲倦地将头靠在床栏上,他问:“你怎样处置她?”

“我想把她绑在那棵树下。”山岗用手指了指窗外那棵树,“就绑一小时。”

山峰扭回头去看了一下,他感到树叶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使他受不了。他立刻扭回头来,又问山岗:“以后呢?”

“没有以后了。”山岗说。

山峰说:“好吧。”他想点点头,可没力气。接着他又补充道:“还是绑我吧。”

山岗轻轻一笑,他知道结果会是这样,他问山峰:“是不是先吃了早饭?”

“不想吃。”山峰说。

“那么就抓紧时间。”山岗说着站了起来。山峰也跟着站起来,他站起来时感到身体沉重得像是里面灌满了泥沙。他对山岗说:“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山岗回过头来说:“你说得很有道理。”

两人走出房间后,山岗就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他出来时手里拿着两根麻绳,他递给山峰,同时问:“你觉得合适吗?”

山峰接过来后觉得麻绳很重,他就说:“好像太重了。”

“绑在你身上就不会重了。”山岗说。

“也许是吧。”现在山峰能够点点头了。

然后两人走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阳光太灿烂,山峰觉得天旋地转。他对山岗说:“我站不住了。”

山岗朝前面那棵树一指说:“你就坐到树阴下面去。”

“可是我觉得太远。”山峰说。

“很近。才两三米远。”山岗说着扶住山峰,将他扶到树阴下。然后将山峰的身体往下一压,山峰便倒了下去。山峰倒下去后身体刚好靠在树干上。

“现在舒服多了。”他说。

“等一下你会更舒服。”

“是吗?”山峰吃力地仰起脑袋看着山岗。

“等一下你会哈哈乱笑。”山岗说。

山峰疲倦地笑了笑,他说:“就让我坐着吧。”

“当然可以。”山岗回答。

接着山峰感到一根麻绳从他胸口绕了过去,然后是紧紧将他贴在树干上,他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他说:“太紧了。”

“你马上就会习惯的。”山岗说着将他上身捆绑完毕。

山峰觉得自己被什么包了起来。他对山岗说:“我好像穿了很多衣服。”

这时山岗已经进屋了。不一会他拿着一块木板和那只锅子出来,又来到了山峰身旁。那条小狗也跟了出来,在山峰身旁绕来绕去。

山峰对他说:“你摸摸我的额头。”

山岗便伸手摸了一下。

“很烫吧?”山峰问。

“是的。”山岗回答,“有四十度。”

“肯定有。”山峰吃力地表示同意。

这时山岗蹲下身去,将木板垫在山峰双腿下面,然后用另一根麻绳将木板和山峰的腿一起绑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山峰问。

“给你按摩。”山岗回答。

山峰就说:“你应该在太阳穴上按摩。”

“可以。”此刻山岗已将他的双腿捆结实了,便站起来用两个拇指在山峰太阳穴上按摩了几下,他问:“怎么样?”

“舒服多了,再来几下吧。”

山岗就往前站了站,接下去他开始认认真真替山峰按摩了。

山峰感到山岗的拇指在他太阳穴上有趣地扭动着,他觉得很愉快,这时他看到前面水泥地上有两摊红红的什么东西。他问山岗:“那是什么?”

山岗回答:“是皮皮的血迹。”

“那另一摊呢?”他似乎想起来其中一摊血迹不是皮皮的。

“也是皮皮的。”山岗说。

他觉得自己也许弄错了,所以他不再说话。过了一会他又说:“山岗,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其实昨天我很害怕,踢死皮皮以后我就很害怕了。”

“你不会害怕的。”山岗说。

“不。”山峰摇摇头,“我很害怕,最害怕的时候是递给你菜刀。”

山岗停止了按摩,用手亲切地拍拍他的脸说:“你不会害怕的。”

山峰听后微微笑了起来,他说:“你不肯相信我。”

这时山岗已经蹲下身去脱山峰的袜子。

“你在干什么?”山峰问他。

“替你脱袜子。”山岗回答。

“干吗要脱袜子?”

这次山岗没有回答。他将山峰的袜子脱掉后,就揭开锅盖,往山峰脚心上涂烧烂了的肉骨头。那条小狗此刻闻到香味马上跑了过来。

“你在涂些什么?”山峰又问。

“清凉油。”山岗说。

“又错了。”山峰笑笑说,“你应该涂在太阳穴上。”

“好吧。”山岗用手将小狗推开,然后伸进锅子里抓了两把像扔烂泥似的扔到山峰两侧的太阳穴上。接着又盖上了锅盖,山峰的脸便花里胡哨了。

“你现在像个花花公子。”山岗说。

山峰感到什么东西正缓慢地在脸上流淌。“好像不是清凉油。”他说。接着他伸伸腿,可是和木板绑在一起的腿没法弯曲。他就说:“我实在太累了。”

“你睡一下吧。”山岗说,“现在是七点半,到八点半我放开你。”

这时候那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出现在门口。山岗看到她们怔怔地站着。接着他听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嗷叫,他看到弟媳扑了上来,他的衣服被扯住了。他听到她在喊叫:“你要干什么?”于是他说:“与你无关。”

她愣了一下,接着又叫:“你放开他。”

山岗轻轻一笑,他说:“那你得先放开我。”当她松开手以后,他就用力一推,将她推到一旁摔倒在地了。然后山岗朝妻子看去,妻子仍然站在那里,他就朝她笑了笑,于是他看到妻子也朝自己笑了笑。当他扭回头来时,那条小狗已向山峰的脚走去了。

山峰看到妻子从屋内扑了出来,他看到她身上像是装满电灯似的闪闪发亮,同时又像一条船似的摇摇晃晃。他似乎听到她在喊叫些什么,然后又看到山岗用手将她推倒在地。妻子摔倒时的模样很滑稽。接着他觉得脖子有些酸就微微扭回头来,于是他又看到刚才见过的那两摊血了。他看到两摊血相隔不远,都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它们中间几滴血从各自的地方跑了出来,跑到一起了。这时候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另一摊血不是皮皮的,是他儿子的。他还想起来是皮皮将他儿子摔死的。于是他为何踢死皮皮的答案也找到了。他发现山岗是在欺骗他,所以他就对山岗叫了起来:“你放开我!”可是山岗没有声音,他就再叫:“你放开我。”

然而这时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脚底慢慢升起,又往上面爬了过来,越爬越快,不一会就爬到胸口。他第三次喊叫还没出来,他就由不得自己将脑袋一缩,然后拼命地笑了起来。他要缩回腿,可腿没法弯曲,于是他只得将双腿上下摆动。身体尽管乱扭起来可一点也没有动。他的脑袋此刻摇得令人眼花缭乱。山峰的笑声像是两张铝片刮出来一样。

山岗这时的神色令人愉快,他对山峰说:“你可真高兴啊。”随后他回头对妻子说:“高兴得都有点让我妒忌了。”妻子没有望着他,她的眼睛正望着那条狗,小狗贪婪地用舌头舔着山峰赤裸的脚底。他发现妻子的神色和狗一样贪婪。接着他又去看弟媳,弟媳还坐在地上,她已经被山峰古怪的笑声弄糊涂了。她呆呆地望着狂笑的山峰,她因为莫名其妙都有点神志不清了。

现在山峰已经没有力气摆动双腿和摇晃脑袋了,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脖子上,他脖子拉直了哈哈乱笑。狗舔脚底的奇痒使他笑得连呼吸的空隙都快没有了。

山岗一直亲切地看着他,现在山岗这样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

山峰回答他的是笑声,现在山峰的笑声里出现了打嗝。所以那笑声像一口一口从嘴中抖出来似的,每抖一口他都微微吸进一点氧气。那打嗝的声音有点像在操场里发出的哨子声,节奏鲜明嘹亮。

山岗于是又对站在门口的妻子说:“这么高兴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而他妻子依然贪婪地看着小狗。他继续说:“你高兴得连呼吸都不需要了。”然后他俯下身去问山峰:“什么事这么高兴?”此刻的笑声不再节奏鲜明,开始杂乱无章了。他就挺起身对弟媳说:“他不肯告诉我。”山峰的妻子仍坐在地上,她脸上的神色让人感到她在远处。

这时候那条小狗缩回了舌头,它弓起身体抖了几下,然后似乎是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它的眼睛一会望望那双脚,一会望望山岗。

山岗看到山峰的脑袋耷拉了下去,但山峰仍在呼吸。山岗便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什么事这么高兴。”可是山峰没有反应,他在挣扎着呼吸,他似乎奄奄一息了。于是山岗又走到那只锅子旁,揭开盖子往里抓了一把,又涂在山峰的脚底。那条狗立刻扑了上去继续舔了。

山峰这次不再哈哈大笑,他耷拉着脑袋“呜呜”地笑着,那声音像是深更半夜刮进胡同里来的风声。声音越拉越长,都快没有间隙了。然而不久之后山峰的脑袋突然昂起,那笑声像是爆炸似的疯狂地响了起来。这笑声持续了近一分钟,随后戛然而止。山峰的脑袋猛然摔了下去,摔在胸前像是挂在了那里。而那条狗则依然满足地舔着他的脚底。

山岗走上前,伸手托住山峰的下巴,他感到山峰的脑袋特别沉重。他将那脑袋托起来,看到了一张扭曲的脸。他那么看了一会才松开手,于是山峰的脑袋跌落下去,又挂在了胸前。山岗看了看表,才过去四十分钟。于是他转过身,朝屋内走去。他在屋门口站住了脚,他听到妻子这样问他:“死了吗?”

“死了。”他答。

进屋后他在餐桌旁坐了下来,早餐像仪仗队似的在桌上迎候他,依旧由米粥油条组成。这时妻子也走了进来。妻子一直看着他,但妻子没在他旁边坐下,也没说什么。她脸上的神色让人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走进了卧室。

山岗通过敞开的门,望着坐在地上死去的山峰。山峰的模样像是在打瞌睡。此刻有一条黑黑的影子向山峰爬去,不一会弟媳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他看到她在山峰旁边站了很久,然后才俯下身去。他想她是在和山峰说话。过了一会他看到她直起身体,随后像不知所措似的东张西望。后来她的目光从门口进来了,一直来到他脸上。她那么看了一会后朝他走来。她一直走到他身旁,她皱着眉头看着他,似乎是在看着一件叫她烦恼的事。而后她才说:“你把我丈夫杀了。”

山岗感到她的声音和山峰的笑声一样刺耳,他没有回答。

“你把我丈夫杀害了。”她又说。

“没有。”山岗这次回答了。

“你杀害了我的丈夫。”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没有,”山岗说,“我只是把他绑上,并没有杀他。”

“是你!”她突然神经质地大叫一声。

山岗继续说:“不是我,是那条狗。”

“我要去告你。”她开始流泪了。

“你那是诬告。”山岗说,“而且诬告有罪。”说完他轻轻一笑。

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迷惑地望着山岗,很久后她才轻轻说:“我要去告你。”然后她转身朝门外走去。

山岗看着她一步一步出去。她在山峰旁边站了一会,然后她抬起手去擦眼睛。山岗心想:她现在哭得像样一点了。接着她就走出了院门。

山岗的妻子这时从卧室走了出来。她手里提着一个塞得鼓鼓的黑包。她将黑包放在桌上,对山岗说:“你的换洗衣服和所有的现钱都放在里面了。”

山岗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望着她有些发怔。

因此她又说:“你该逃走了。”

山岗这才点点头。接着他又看了看手表,八点半还差一分钟。于是他就说:“再坐一分钟吧。”说完他继续望着坐在树下的山峰,山峰的模样仍然像是在打瞌睡。同时他感到妻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他站起来时没有看表,他只是觉得差不多过去了一分钟。他走到了院子里。那时候那条小狗已将山峰的脚底舔干净了,它正在舔着山峰的太阳穴。山岗走到近旁用脚轻轻踢开小狗,随后蹲下去解开绑在山峰腿上的绳子,接着又解开了绑在他身上的绳子。此后他站起来往外走去。没走几步他听到身后有一声沉重的声响,他回头看到山峰的身体已经倒在了地上。于是他就走回去将山峰扶起来,仍然把他靠在树上。然后他才走出院门。

他走在那条胡同里。胡同里十分阴沉,像是要下雨了。可他抬起头来看到了灿烂的阳光。他觉得很奇怪。他一直往前走,他感到身旁有人在走来走去,那些人像是转得很慢的电扇叶子一样,在他身旁一闪一闪。

在走到那家渔行时,他站住了脚。里面有几个人在抽烟聊天。他对他们说:“这腥味受不了。”可是他们谁也没有理睬他,所以他又说了一遍。这次里面有人开口了,那人说:“那你还站着干什么?”他听后依旧站着不走开。于是他们都笑了起来。他皱皱眉,又说:“这腥味受不了。”说完还是站了一会。然后他感到有些无聊,便继续往前走了。

来到胡同口他开始犹豫不决,他没法决定往哪个方向走。那条大街就躺在眼前,街上乱七八糟。他看到人和自行车以及汽车手扶拖拉机还有手推车挤在一起像是买电影票一样乱哄哄。后来他看到一个鞋匠坐在一根电线杆下面在修鞋,于是他就走了过去。他默默地看了一阵后,就抬起自己脚上的皮鞋问鞋匠那皮质如何。鞋匠只是瞟了一眼就回答:“一般。”这个回答显然没使他满意,所以他就告诉鞋匠那可是牛皮,可是鞋匠却告诉他那不是牛皮,不过是打光了的猪皮。这话使他大失所望,因此他便走开了。

他现在正往西走去。他走在人行道上,他对街上的自行车汽车什么的感到害怕。就是走在人行道上他也是小心翼翼,免得被人撞倒在地,像山峰一样再也爬不起来。走了没多久,他走到了一厕所旁,这时候他想小便了,便走了过去。里面有几个人站在小便池旁正痛痛快快地撒尿,他也挤了过去,将那玩意儿揪出来对准小便池。他那么站了很久,可他听到的都是别人小便的声音,他不知为何居然尿不出来。他两旁的人在不停地更换着,可他还那么站着。随后他才发现了什么,他对自己说:“原来我不是来撒尿的。”然后他就走了出去,依然走在人行道上。但他忘了将那玩意儿放进去,所以那玩意儿露在外面,随着他走路的节奏正一颤一颤,十分得意。他一直那么走着。起先居然没人发现。后来走到影剧院旁时,才被几个迎面走来的年轻人看到了。他看到前面走来的几个年轻人突然像虾一样弯下了腰,接着又像山峰一样哈哈乱笑起来。他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后,听到他们用一种断断续续又十分滑稽的声音在喊:“快来看。”但他没在意,他继续往前走。然而他随即发现所有的人都在顷刻之间变了模样,都前仰后合或者东倒西歪了。一些女人像是遇上强盗一样避得远远的。他心里觉得很滑稽,于是就笑了起来。

他一直那么走着,后来他在一幢尚未竣工的建筑物前站住了脚,他朝这幢建筑物打量了好一阵,接着就走了进去。他感到里面很潮湿,但他很满意这个地方。里面有很多房间,都还没有装门。他挨个将这些房间审视一遍,随后决定走入其中一间。那是比较阴暗的一间。他走进去后就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他将身体靠在墙上,此刻他觉得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一下,因为他实在太疲倦。所以他闭上眼睛后马上就睡着了。

三小时以后他被人推醒,他看到几个武警站在他面前,其中一个人对他说:“请你把那东西放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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