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了，天下起了小雨，一场余震刚刚过去。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从5月15日上午9点进了映秀镇，到现在，才过了一天半的时间，这已经是第六次余震了。当时，他站在废墟的最顶上，正朝着一条战友们自上而下刚刚打通的小洞口向里喊话：“大姐，你一定要坚持住啊，外面有三十多号人呢，俺们都是消防队的，有工具，也有经验。俺平时训练就有地震救援这个项目，没问题，保证把你救出来。”
“不用不用，我已经出去了，正在医院里呢。”废墟里传出一个女人微弱的声音。
他心里一紧，坏了，这被埋在里面的女人说胡话了。是不是发烧了？12号发生的地震，今天都16号了，被埋四天，又没吃没喝的，别说是个女人，就是铁打的汉子也不行呀。记得小时候他发过一次高烧，一连两天不退，也说过胡话。当时，发烧他记得，说胡话就记不得了，还是奶奶事后告诉他的。奶奶说，他烧到第二天时，突然从炕上坐起来，伸出手来满屋里指，说：“那里有只鸟，飞了飞了，又到那里了……”
他18岁入伍那年，奶奶一直把他送到乡武装部，心疼地说：“小晨子，别的事奶奶都不担心，就怕你发烧，在部队上没有奶奶，你发了烧，再说胡话咋办？”
他笑笑说：“奶奶，俺发烧说胡话那年才6岁，俺今年都18啦。没事儿没事儿，奶奶，您跟俺爸妈回吧。”
如今当兵已经第四年了，在部队上，训练时他受过伤，有几次救火还磕破过胳膊腿什么的，吃得不好也闹过肚子，还真就没发过烧呢。22岁了，身体尽管瘦，但结实着呢，身体好，是当兵最重要的资本。他就是因为身体好，训练技术过硬，服兵役满两年时部队上才没让他复员，当上了士官。当上士官，自然而然就是班长了。平日里，战士们一口一个“班长”叫着，他听着心里也挺滋润。
埋在废墟里的女人说了胡话，他正考虑着下一步怎么办，余震来了。小山一样高的废墟摇晃起来，他脚下不稳，腿一曲，身子一歪，差一点跌下废墟。参谋长在下面喊他：“陈晨，快下来，快下来！”战友们也朝他大呼小叫，让他下来。
他没有下来，确切地说，他也下不来。地动山摇那阵，他站都站不稳，还怎么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下废墟？他朝参谋长摆摆手，就小心翼翼地蹲下了。他一只手扶着一根断裂的窗框，另一只手抓住一块水泥预制板的一角，保持了身体的平衡。两分钟后，余震过去了，他才从废墟上下来。
“参谋长，不太好，那女的说胡话了，说她出来了，正在医院里。”他向参谋长报告。
参谋长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通过那个洞，能不能看到她？”
“里面太暗，看不见，听声音应该离她不远了。”
参谋长突然抬起脚，踢了一下他挂在腰间的手电筒，骂道：“你小子昏头了，你把个手电筒挂在那里当摆设？”
他脸刷地一下子红了。还真昏了头，怎么就忘了自己腰上还挂着个手电筒呢。他二话没说，回身又上了废墟顶。他摘下手电筒，打开电门朝洞里照射，迎面就看到了一张布满灰尘的脸。那张脸煞白，脸上的两只眼睛眨巴着也在看他呢。他仔细地看了看，发现那被埋的女人只有一张脸和两条胳膊露在外面，脸以下的身体全被碎砖烂瓦盖住了。
“参谋长，看见她了，看见她了！”他兴奋地大声呼喊。他这一喊，有几个官兵也急急忙忙地往废墟上爬。
“慢着！”参谋长喝住了那些人，问他，“目测一下，离洞口多远？”
他回答说：“不远，顶多两米。”
“好，先递水递吃的进去！”参谋长下令说。
那几个被喝住的官兵，连忙找来矿泉水、面包和火腿肠，往废墟上爬，却又被参谋长喝住：“拿那么多干什么？想要了她的命？水只能喝几口，面包和火腿肠也只能咬两口！平时训练你们不是都知道吗？怎么一来真格的了就掉链子！”
他亮着手电筒，朝洞里喊：“大姐，俺们给你送吃送喝的了，你等着。”
“我想喝牛奶。”那女人又有气无力地说。
他心里想，你可真会要啊我的大姐，现在上哪儿给你找牛奶去？别说牛奶，就是矿泉水，自打15日部队进了映秀镇，每天四五个官兵才分一瓶呢。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能这样说，他朝着洞口喊道：“行，大姐，这就给你买牛奶去。你先喝点水，吃点东西，一定要坚持住啊！”
这时，几个拿着食品和水的官兵爬上了废墟顶，一个战友递给他一个矿泉水瓶子，他接过来一看，瓶里的水顶多有两口，他问：“是不是少点了？”那战友说：“一点点来，先让她喝这些，过一阵子再给她喝点。”
“我要喝牛奶。”废墟里又传出那女人微弱的声音。
“来了来了，大姐，你先喝点水。”他趴下身子，把拿矿泉水瓶的右手臂整个地伸进了洞口。可是，他够不着她，她也没法接到他手里的矿泉水瓶。他把手臂抽了回来，一脸沮丧。
“怎么啦？”参谋长在下面问。
“够不着。”他回答说。
参谋长低下头，前后左右看来看去，弯腰捡起一根两米多长的细木棍，说：“解下鞋带，把水瓶绑棍子上，再递进去。”
到底是参谋长啊，领导就是有智慧，不然怎么能当上领导呢。他心里一喜，连忙跳下废墟，接过参谋长手里的木棍。他解下鞋带，把矿泉水瓶三下两下就绑在棍子上了，然后返回废墟上，把棍子伸进了洞口：“喝水，大姐，慢慢喝啊，别呛着。”
挺好，大姐够着矿泉水瓶了，他感觉到手中的木棍在颤动，这说明大姐正在解绑瓶子的鞋带呢。他想，等大姐喝过水了，他再把火腿肠和面包插在棍子上，递进洞去。大姐吃了喝了，体力就会好一些，战友们的营救工作就会少一些心理压力。现在的问题是，战友们打的这个洞太小了，人进不去，得把洞口开得大一些，人一旦能钻进去，大姐就有救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废墟里又传出那女人的声音：“我手没劲，解不开绳。”
他把木棍抽了回来，想：这怎么办？他正想着，参谋长又在下面喊他了：“陈晨，是不是她解不开鞋带？来来来，用这个试试。”
他一看，参谋长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细塑料管。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把塑料管的这头插进矿泉水瓶子里，那一头伸进洞里，那被埋的女人只需把管子含在嘴里吸就行了。嘿！参谋长真神了，这样的领导现场坐镇，啥困难不能解决呢？他下了废墟，从参谋长手里接过塑料管。咦？这管子竟和他中队里那根管子一样，透明的，稍带点乳白色，有人的食指那么粗，两米多长。中队长办公室里养了一缸红鲤鱼，平日里就用这样一根管子抽鱼缸底下的污垢呢。
“参谋长，这管子是抽鱼缸水用的，俺中队也有一根。”他说。
“唉！”参谋长叹了气，手指废墟的一边，说：“这管子我是在那边捡的，看来这楼上也有人养鱼呀。这下子，人和鱼都没了！”参谋长说罢摇了摇头。
这根管子解决大问题了，被埋的那女人喝上了水，也吃了半根“金锣”牌小火腿肠。往洞里送火腿肠也很简单，把火腿肠的塑料外衣剥了，再把肠的一头插进塑料管的空心里，垂进洞里就行。
那女人喝了水，吃了火腿肠，再也没说要牛奶。参谋长下达了继续营救的命令。官兵们手持工具，一拥而上。参谋长叫他下来，他不下来，说：“我和弟兄们一块干嘛。”
“你给我下来，这是命令！”参谋长说。
他下了废墟，参谋长走了过来，拍拍他肩膀，说：“咱有分工嘛，你只负责向洞里喊话，安慰那女的，打洞的事他们干。哎，小子，平日里开会让你发个言都脸红脖子粗的，这回干得不错嘛，巧话甜话说得头头是道，行啊你！”
听到参谋长夸奖，他的脸刷地又红了。感觉舌头突然变短了，张了好几下嘴没说出一个字来。
“你看你看，又嘴拙了吧？去去去，到那边休息吧，别在这儿碍事！”参谋长下了驱客令。他看到，参谋长说这话时，嘴角抻了抻，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可也是，自打部队进了川，他还真没看到战友们笑过，一个个都紧绷着脸，面无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