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某个星期天的下午开车来到休斯顿的克里夫兰,在这一带的农场区里迷了路。我已经第三次经过那个门口的邮箱上铸着一只金属小鸽子的农场,确认手机上的谷歌地图无法找到我要去的地方。最后,我干脆关了语音导航,把车停在路边,想等有车经过的时候询问一下。如果问不到,再给她打电话。
一些灰白的、边缘泛着紫色的云朵流散在天空中,雨后的小路微微发亮。从10号高速下来,途经一个废弃的铁路岔道口拐进农场区以后,就置身于这密实的绿色和宁静之中,路边风景或者是围栏后平阔的草地、房屋和牛马,或者是安静地摇曳在微风里的荒草和大树。路上经过的民房大都很美,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层,但清洁素朴,房前房后种满了任性生长的美丽植物,但也有几处房子残破失修,肮脏、歪斜,看了让人丧气。我想到如今置身此地似乎并非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而是受她那位远隔万里的母亲的驱使,或者说是她母亲的意志加上我母亲的意志。有时候,在我给家里打电话的固定时段,她母亲也守候在电话旁。“你一定要去她的大庄园去看看她,你们离得那么近!”她母亲不止一次对我叮嘱。我确认她的家大概就在距离我一两英里的地方,因为我从刚刚经过的农场信箱上看到的号码和她的住址号码十分接近,我只是找不到入口。站在路边等待时,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是好几年前的她的样子,是我们一起走在北京的街道上、胡同里,要去某个地方或者只是饭后随便走走的情景。她总是会走在稍微靠前一点儿的地方,像是带领着我。于是,她的样子也总是我从侧面或后面一点的角度看过去的样子,通常是在黄昏里或是夜色里,她在那一小段我们都刻意保持的距离之外,高高的,温柔里隐藏着美人特有的甚至是无意的傲慢……过去,偶尔,在我的记忆里,这些影子会奇怪地重叠起来。所以,她如今住在这样的地方——一个被围栏围起来、布满荒草、散发着泥土和牲口味道的地方。
三年前,我对国内的朋友说,我再也不想和这充满猫腻味儿的生活打交道了,我要走了,走了就不会回来。我到了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开始了新生活。新生活茫然又紧张,我在实验室里经常工作到凌晨,累得像狗,但我没有后悔,因为就像我所说的,生活拼一点儿总胜过憋闷,胜过经历了可怕的失败之后等待着另一个失望以及那种无可救药又不可控制的对自己渐生的轻蔑。我知道她住在休斯顿,离我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但我一直没来找过她,也没有和她联系。记着她母亲给我的她的电话号码的纸条一直放在我存放支票本和护照的那个小铁盒里。尽管我知道也许我终究得和她联系,却一直推迟着行动,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阻碍我拿起电话,拨那一串简短的号码,似乎疏远太久,重续友情的心也淡了,而某种隐约的、晦暗不明的忧虑又总是困扰着我,使我宁可举步不前。有时候,我和母亲打电话,她会提到又碰到了她母亲(这很正常,因为她家就住在我家楼下),她母亲则又向她追问我是否去找过她女儿了。我想,她母亲也许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急切地希望从我这边听到点儿什么。
她比我大两岁,高两届,我们曾在同一所高中读书。我去北京读研究生时,她已经在那里的一家银行工作了。我们时常碰个面,一块儿吃饭,饭后去哪儿随便走走。她长得非常美,在我们家乡的小城,她是众人皆知的美人。即使到了北京这么一个浩瀚的城市,她也还是美得出挑。可我竟从未动过追求她的念头,尽管后来我想到也许我有机会这么做。她似乎坦然地把我当成弟弟看待,面对这样的坦然,我觉得求爱就像一种亵渎。而且,我认定她不会属于我这种人,一个瘦弱而又一无所有的人。我甚至觉得她不会属于任何我见过的男人,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走在她身边会显得顺眼。或许可以这么说,我也看见过比她长得更漂亮的女人,但我从未见过比她更动人的女人。当我从别人那里听说她有了男友,而且男友就是她那家银行的行长时,我却又觉得这并不那么出乎意料,像她这样的女人,似乎最后难免会落到一个那样的男人手里——阅历丰富、有权势或财富但也有家室的男人。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关系淡漠了。我从未见过她的男友。再后来,我听说她出国了。好像有一段时间,她的经济状况不怎么好,她母亲还曾经跟人抱怨她出国是走错了一步。但她和一个美国人结婚以后,她母亲就变得骄傲而且高调了,喜欢把“美国”挂在嘴边。于是,我们知道她在美国德州住在一个大庄园里,那位美国丈夫是一掷千金的大农场主,他们有自己的奶制品加工厂,他们还生了混血宝宝……流言总是十分精彩。我的女性亲属和邻居们提起她出国这件事,都会露出了如指掌的神情。“一开始就是被那个行长送出去的,”她们说,“怕她坏了他的事。”“刚开始还给她寄钱,后来什么都不给了,等于把她骗出去、甩了。”“也算她幸运,找到一个美国人愿意娶她。知根知底的中国人谁愿意娶她啊……”她们的同情里总是夹杂着鄙夷,鄙夷里又夹杂着嫉妒……这些年里,她曾回来过一趟,但我当时在北京,正忙着办到美国来的手续,没见到她。后来,我母亲和姐姐描述说,她嫌弃家里冷,带着那个混血小男孩儿住在酒店;她大冬天穿着裙子,还戴帽子,走在街上特别打眼,一看就像是外国回来的;可惜那个混血小孩儿并不如大家想的那么好看,不像洋娃娃,像中国人更多些;他们不喝家里的自来水,只喝商店买来的纯净水……现在,当我在离她生活的现实很近的地方,这些流言、饭后的无聊谈资都显得遥远、荒唐。在小地方,人们总是这么谈论他们不了解而又感兴趣的东西,夸张、杜撰,夹杂着无知的无畏和各种复杂的情绪。无论如何,这里不像是住着她母亲夸耀的一掷千金的大庄园主。这里住着一些农场主,从院子里停着的泥泞的拖拉机和皮卡看,他们是踏踏实实地工作的人,有的富裕,有的贫穷。
终于有一辆车经过,我朝车里的人招手。车子在路对面缓缓停下来,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下车走过来。他戴着宽边牛仔帽,穿着橡胶雨靴,皱巴巴的衬衫扎在牛仔裤里,走路时歪着肩膀,就像从电影《断背山》里走出来的人物。我向他打听她的农场,告诉他农场的主人叫汉森。
“汉森的农场?”他叹气般地问,皱着眉头看我递给他的那张写着详细地址的纸条。“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印象。我也是前不久搬过来的,我以前住在阿拉巴马……这里的邻居还不熟悉。不过,从这个号码看,应该就在附近。”
“我也这么想。前一个号码和后一个号码我都看到了,唯独没有这个。”我说。
“真是古怪!但有可能你经过了农场的后门,所以看不到信箱牌。”他说,把帽子抓在手里。
“有可能。无论如何,谢谢你。”
“没问题。你再绕到前面看一看吧。祝你好运!”他瓮声瓮气地说着,戴上帽子,回到他那辆蓝色的丰田车里。
我犹豫了一会儿,只好给她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