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太阳还没有爬上高高的山头,麦子就闻到了阳光的气息。她把自己架在两山夹峙的一条田埂上,伸长脖子,再伸长鼻子,于是太阳还没翻过岭,麦子就已经知道太阳肯定做好了跳水的姿势,马上就要扑通一声,从高山上跳进无边无际的天空里了。
果然,没有几秒钟,麦子就听到了扑通一声,再扑通一声,于是她就看见了一个洒满阳光的田野,这时的麦子很想大叫一声,把压在喉咙里,压在心中的那些破破碎碎的音节放出来,正在她准备放出这些很久不见阳光几近要发霉的音节时,她又听到了扑通了一声,这一声清清脆脆,这一声果断而有力量,这一声说,把孩子带走!带走!
麦子听到这一声时吓了一跳,她看了看四周,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不远处的两只虾正在慢慢地朝前移动着,这两只虾都重复着一样的动作,左手抓着一把秧苗,右手就朝左手伸一下,再朝田里伸一下,然后麦子就看见两只虾左手上的秧苗一把一把地换,一把一把地少,然后田里慢慢地长出了一排又一排的秧苗。这样,麦子才确定刚才的声音与他们无关,才确定刚才的声音原来是从自己的心里发出来的。
当然,看着两只虾的不只是麦子一个人,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八岁小姑娘。小姑娘在第一天见到麦子的时候,拿黑漆漆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麦子,仰起被风刮出道道血丝的小脸天真地说,我叫萝卜丝。这名字好听吧。是妈妈取的名。爸爸说,这名字好,这名字洋气,他说电视上的外国人都是叫什么麻辣丝啊爱梨丝啊的……
萝卜丝把自己的名字告诉麦子的时候,麦子的肚子感觉不痛快,相当不痛快。但她没有让肚子影响脸上的表情。所以,她对兰珠说,你怎么可以叫孩子萝卜丝?真是太可笑了!她对萝卜丝说,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好不好?就叫小染。麦子一边气恼地说着,一边蹲下身子抱住孩子削瘦的肩膀,感觉自己的心也被这冷风吹出了道道开裂的萝卜丝,生生地疼着。
麦子的染字还没完全跑出嘴巴,萝卜丝的脸上就开始发火发热了,萝卜丝说,不要不要,我不要,我觉得萝卜丝好,我爸爸说萝卜丝是外国人的名字,洋气着呢。麦子很生气,她的肚子越发不舒服,一肚子的不痛快。
麦子说,田里太脏了,你不要下去了。
萝卜丝说我要去。
麦子说,田里全是淤泥,你不要下去了。
萝卜丝说我要去。
麦子说,你到田里小嫩脚就陷在里面拔不出来了,你不要下去。
萝卜丝说我要去。
麦子说,田里有蚂蟥,你不要下去了。
于是,萝卜丝就不下去了。
于是萝卜丝就陪在了麦子的身边。
于是,田里就只有两只老虾了。
宝根与兰珠都把背拱着,他们把自己拱成了两只虾。这两只虾往前慢慢地爬一段就会抬起头,跟远在田埂上的萝卜丝打招呼,叫她不要皮,叫她要听话,叫她好好地跟麦子玩。然后这两只虾又会跟麦子说,你喝水你喝水,你歇着你歇着,你别晒着太阳,你别晒着太阳。
看得出来,这两只虾对麦子的关心要胜过萝卜丝。但麦子却很想关心萝卜丝,她觉得两只虾也更应该关心萝卜丝,而不是自己。
麦子看了看萝卜丝,萝卜丝正在顾自己玩着泥巴,尽管麦子说脏她也还是要玩。萝卜丝脸上的萝卜丝已经少了,因为现在是春天,或者可以说是春夏之交了,春夏之交的时候在江南的农村已经很滋润了,所以,萝卜丝脸上的萝卜丝少了。但麦子还是不舒服。麦子想,萝卜丝,我迟早要带你走的。
于是,麦子就对玩得很认真很起劲的萝卜丝说,小染,你跟我到城里去好不好?我给你买棒棒糖,给你买奥特曼,给你买很多很多玩具。萝卜丝把头与手一起埋在泥巴里,就是说萝卜丝连头都没有抬起来,眼皮也没抬,麦子只听萝卜丝有声音传过来,她说,奥特曼是什么东西?
听到这句问话,麦子就发现自己的肚子很是不舒服了,她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变了,她听肚子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带走这孩子带走这孩子!她望了望太阳,太阳正冲她点着头,一遍一遍地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