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早,路人像宿鸟一样匆匆向家里赶,每逢这时候梅娟心里就阵阵地发慌,一个女人,拖带着个孩子,日子会变得多么漫长而凄苦,除非她能够承受孤独的生活,否则就得去承受不幸的婚姻。梅娟自以为以自己这种条件,再找到幸福婚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年轻的时候都没有邂逅幸福,更何况是现在呢?既然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还要做选择?一瞬间她几乎动摇了。
这时候梅娟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改变了她的想法。信是半年前寄来的,一直静静地躺在传达室里,信封已经被磨坏,落款写着:汪琦,梅娟愣了半晌才想起,这是她多年前的初恋情人。
梅娟一目十行看完了信,思绪也回到了十五年前。
当年的那个男孩叫汪琦。就像是歌里唱的:你是我生命中的奇迹!汪琦是她生命中的奇迹,当她长到十九岁,第一次有了双对着她羞涩又大胆地凝视的眼睛,第一次有了那样含笑又含情的和善的人儿。公园的林荫道上,他们慢慢地走,慢慢地说着话。彼此都是很长时间才想起一句问话,问罢,又都以一句话回答对方,他们问了许多闲散的话,却没有一次提到过那个字。
汪琦的所有特征就是年轻,他的五官很容易被忽视,而那清新的感觉,却留下了薄荷糖般的回味。虽然自始至终连手也不曾牵过,那个春夏之交仍是最让梅娟心动的季节,后来有多少次,她曾在清醒时回味,在糊涂时回味,在欣喜时回味,在绝望时回味。
梅娟是带着浓重的自卑情结长大的,在她家的亲戚圈里,她是没有出息的代名词,名声是父母传出去的,开头亲戚们还夸梅娟,小小年纪能把饭做得那样好,能把家收拾得那么整齐,能够安安分分在家里做家务,又从来不挑吃拣穿的。她父母就打断了客人的话,从梅娟做的事里挑毛病,挑完了毛病就对着客人数落她,越是将她说得不是人,他们心头越是畅快。想来人性的弱点,都会把生活上的抑郁和失败发泄到最亲近最没有反抗能力的家人身上,有的人意识到了,及时扼制这不好的苗头。在这种环境里长大,梅娟倒对侮辱和伤害习以为常了。十八岁那年,她工作了,以为终于可以解脱了,哪知道所有的家务全都堆到她身上来,每月工资如数上交,对于留在她手里的几元零用钱,父亲一直虎视眈眈:吃家里的,喝家里的,还要钱干什么?梅娟也一直像学生时代那样刻俭自己,几元钱从月尾装到月头,最后又乖乖地上交了,她的衣服是灰色的,裤子是蓝的,因为赶不上潮流,也从来不去赶,从不用护肤品,没有青春,没有靓丽。
然而与汪琦谈恋爱后,她的命运似乎有所变化了,同一个大学生恋爱,本来再寻常不过,可是大家都对梅娟的命运没有什么期待,眼见她好起来,反而会不以正常了。也就是在那个夏天,父亲扼杀了她的初恋。
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关怀过她。他不厌其烦地问起那个男孩的情况。梅娟殷殷地说了她知道的全部。她感觉自己在父亲眼里变了一个人。她活了多久,这种期待就有多久。
等待着,静默里父亲开口说:“我觉得你们俩不合适。”
梅娟心头一悸。她不知道是父亲心里的自卑在作怪,汪琦家在大城市,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他们对唯一的儿子一定期待很高,怎么能够接受一个出生在西部小城市,家里姐妹一群,仅仅是高中毕业又相貌平常的梅娟呢?梅洞天不能面对被淘汰的结局。
“找对象嘛,”梅洞天用南腔北调的声音说:“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我说的这个门当户对不是指家境。家境嘛,谁家比谁家强?我是说,人家是大学生,你是高中生,他家又是外地的,恐怕毕了业就得走。你就是能跟他一起走,工作呢?户口呢?有你们发愁的时候。我是替你们看得远一些,免得你们将来后悔。”
梅娟觉得父亲很无知、很愚昧,愚昧而不自知。他把事情复杂化了,好感就是好感,喜欢了就继续下去,生活是人创造的,如何不能活呢?她不以为然地说:“我们都没有想那么多。”
“人做事总是有目的的。我就不赞成你们这样没有目的的来往。有可能成,就来往;不可能成,就不来往!你们这样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梅娟感到难以名状的悲哀。面对汪琦,她本来就很自卑,父母打破了她的自尊,关闭了她唯一的希望。错误的意志和错误的行动,导致了一个一个可以预见的悲剧。那个夏天的夜晚,梅娟蒙着被子哭了。那么一点儿爱的萌芽,也被毫不留情地扼杀了。以后的每个黄昏,在夕阳渐落,半明半暗的屋子里,梅娟常常窝在床上睡觉,思想会使人痛苦,爱情会使人痛苦,而睡眠是苍白的,她酷爱这苍白。
时光,就这样仓皇地过去了。夏天过去,她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与汪琦约会,秋天的树叶落了,好像是希望落在地上,汪琦到厂里找过她。再后来,汪琦毕业去了深圳。再后来,汪琦结婚了,他曾给她写过信,信里说:真的很遗憾,我们从来没有在月光下跳一支舞。
是的,从来没有过!那些个年轻的日子,就像没有活过一样!然而这没有生命的日子却一下子就过去了十五年!
——那年,在汪琦去深圳后不久,父母亲就忙着张罗起梅娟的婚姻大事。在谈论和商量中又过了四年,来来往往的人中,他们看中了杜刘。杜刘有着国家机关的铁饭碗,就是个头小,当梅娟讷讷地说出自己的心理感受,她父母一起高声地反驳她:人家要不是个子矮,怎么会看中你啊?
梅娟与杜刘几次约会下来,尝到了从未享受过的温情与照顾,于是梅娟也觉得杜刘的爱是对她卑微生命的赏赐。她婚后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首先是家务的减少,她有了闲暇;收入归自己支配,她有了钱。她第一次感觉到世上还有这么美好的生活,有钱有时间去买漂亮的衣服和不错的化妆品,使得从前的灰姑娘有了迟到的青春。
有一天,梅娟问杜刘:“人家说你如果不是个头矮,不会看上我,是不是?”
杜刘没有回答,慢慢地,他对她说话开始有了讽刺性语气,从一种污辱过渡到另一种污辱,梅娟浑然不觉,觉得这才是正常——前不久的日子,一直觉得空荡荡的少了些什么。
幸福常常只露个脸,便无影无踪。不久,杜刘的父亲便得了癌症,一拖三五年,这几年里又生了虎子,老的小的,病的弱的,一齐要照顾。杜刘又不是那么有责任心的人,寻着机会不回家,一家子就靠着梅娟支撑。老人前前后后进了六次医院,花费了几十万,这对于工薪家庭来说,简直喘不过气来。梅娟就是在那几年老下来的。她有好几年没有逛过街,没有穿过新衣服,所有的时间都是在医院和家中度过的。她已经习惯在黑暗和死亡中挣扎。她一口一口地喂老公公吃饭,喂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少,病床上的人也越来越瘦。后来她给他换了衣服,送走了他,才有机会舒了一口气。
她的父母倒是来过几次,每次来留下一些话,嘱咐梅娟好好照顾病人,好好安慰杜刘,好好爱护虎子。虎子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头,只上过一年幼儿园,个性粗放而缺少教养。母子俩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幸福时光里过来的。梅娟很少回家,那个家在她最困难的时候,连一句话也不曾给过她。长期的生活压力使她麻木了,忘记了抱怨和控诉。
后来,杜刘所在的机关改组,他被分配到了三产。他头脑灵活,又会笼络人,在生意圈里如鱼得水。眼见着他的腰包一天天地鼓起来,今天换了摩托车,明天换了轿车的,可是人也见不上了,梅娟只可以在电话里找到他,听着他的谎言而无从揭发。果然,不久杜刘提出离婚。梅娟当然不同意。她最初的想法和父母亲是一样的:既然已经用生命成全了名誉,就要用生命来捍卫它。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怎样也无法接受被抛弃的现实。
然而矛盾总有激化的一天。杜刘一次次地让梅娟抓住把柄,不是有长头发在衣服上,就是有口红在脸上。梅娟知道他这是故意的。婚迟早是要离的,只是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得听天由命,她自己的事情,她竟然作不得丝毫的主。这些年来,梅娟不但得面对杜刘,更要费心应付父母、儿子,她用了血汗、灵魂,所有的一切去照料他们,自己只剩下了一具令人厌恶的躯壳。她一辈子都是低着头做人,唯唯诺诺。
信看完了,梅娟已经泪流满面。当她失去了苦心经营的一切的时候,汪琦突然出现,十五年前的爱情再一次横空出世,她的心灵复苏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渴望,她需要爱和关怀,需要一个男人,一个能还给她自信、点燃她的男人,汪琦在信中,还留了电话和地址。与繁琐的生活比起来,爱情是微不足道的,很快被挤得没有了立身之地,但她在黑暗中又看到了爱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