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新生推开病房门进去,一眼看见小妹新红正在父亲耳边亲昵地嘀咕啥,父亲会意地笑了。他将手中的香蕉放到床头柜上,对新红说:“还没吃早饭吧,回家歇着去,我来陪咱大。”
新红说:“我不饿,正给咱大讲矿上的事呢。”
新红原来是林海矿东井拣选厂的集体工,矿上出不了那么多煤了,拣选厂没活干了,要裁减人,她和几个姐妹就下岗了,现在正帮人在步行街卖衣服呢。
祝大全看了他一眼,不满意地说:“上班时间,你不在矿务局待着,老往我这儿跑干啥,让大家看见了,影响多不好啊。”
祝新生笑了:“大,今天是星期天,我休息。”
祝大全也自嘲地笑了:“瞧我这记性,过到哪天都不知道了,老喽。”
新红俏皮地说:“还没抱上重孙呢,就说自己老喽,谁相信呀。”
仨人都笑了。祝大全问:“听新红说,上头想让你接这个局长,有这回事吗?”
祝新生狠狠瞪了新红一眼,老实地答:“有,昨天上午谈的话,我一夜没睡安生啊。”
“噢,咋回事?说来听听。”祝大全盯着儿子问。
“当着您的面,我得说实话,接这个局长,主要任务是搞破产,可破产谈何容易呀,且不说局、矿两级意见不统一,单是破产后企业的转产、职工的安置、地方关系的协调,哪一项工作不千头万绪,哪一件事情不难上加难啊,有时我眼前一片茫然,想想心里都没底呀。”
“矿务局要破产了?!这个新红可没说。”祝大全惊诧地问儿子。
“国务院已经正式批准了,马上就要组织实施了。”
祝大全重重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咋说破就破了呢?打你爷爷那一辈算起,到你这儿,矿务局有一百多年开采历史了,咋到了今天就采不下去非要破了呢?”
祝新生怕给他添心事,忙安慰他道:“矿务局的情况您清楚,没煤了,井也要关了,离了矿井矿工们的日子咋过呀?还不得另寻出路,及时转产,学会跟市场打交道,实现二次创业的目标!”
祝大全听了有些担忧地说:“狗蛋呀,你的担子可不轻啊!”
祝新生一愣,狗蛋这个名字很久没人叫了,记得小时候记事起父亲和他的那帮老工友们老是撵着他叫狗蛋,学狗叫逗他玩,支使他拿烟倒酒,后来上学了叫得渐渐少了,他也将这名字小心翼翼地存放在了记忆里。今天父亲又叫了出来,是那么自然,那么亲切,注视着父亲因病魔折磨而消瘦得颧骨毕露的脸庞,他真切地发现那儿闪亮着慈爱而奇异的光辉,这光辉在年轻的母亲脸上有过,在母亲去后又当爹又当娘辛苦拉扯他兄妹仨的父亲脸上也有,父亲的脸也因这光辉变得幸福、兴奋,满面红光。他哽咽着喊道:“大。”
新红见状打趣道:“大,强强都要娶媳妇了,你还喊俺哥的小名,也不怕他难为情啊。哥,是不是呀?”
祝大全自觉失言了,但奇怪的是,这狗蛋一喊出口,他竟觉得很幸福也很兴奋,浑身也舒坦起来了,仿佛一瞬间完成了一件盼望已久的夙愿似的,脸上始终挂着慈爱而奇异的光辉,笑呵呵地说:“今天是咋啦,心里头想着就喊出口了。”
祝新生连忙说:“我喜欢听您喊。”接着又问,“大,您觉得咋样了?”
“还能咋样?闲得慌呗。当初下井攉煤时,浑身上下各个零件像上了油似的润滑,有个头痛、发烧的根本不当回事,攉几锨煤出透汗就好了,照样能吃能喝打呼噜;现在上年纪了,人变娇气了,老骨头也贱了,老是出故障,跟你闹罢工。既然查不出啥病来,我想回家去,在这儿住着贵呀,也省得你们挂牵着我,老往医院跑,影响了工作。”
“那咋行?您咳的老毛病也该治治了,回家治疗起来不方便,在这儿住着心里踏实。”
“那是光荣病,不碍事的。要不我到矿上医院住着,说实话,离矿上越近,我这心里就越踏实,病也就好了一大半了。”
“大,矿上的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听说医院现在连透明手套都供应不上了,那些个大夫护士都跑出去给个体诊所打工了,职工家属去看病都找不到像样的大夫了。您还是在这儿安心住着吧,平时有新丽、新红和叶莉她们陪您,我得空就过来,影响不了工作。”
祝大全不再拗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儿,问:“强强工作的事有眉目了吗?”
“还没有,正在实习呢,听说要等一段时间才分。大,我想让他回林海矿,您看行不行?”祝新生探询地问父亲。
没等祝大全答话,新红急言快语地咋呼道:“哥,你疯了,你就强强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忍心把他往火坑里推呀?”
祝新生瞪着她反问道:“谁说林海矿是火坑了?去去去,回家歇着吧,别在这儿跟着瞎掺和了。”
新红吐了吐舌头,挎上包走了。
说到孙子祝强,祝大全的眼里流露出了疼爱,语调也变得柔和了:“强强的事你可得跟叶莉好好商量着来,咱祝家就这一根独苗苗,当娘的想着求人给安排个好工作,也是人之常情,咱得理解呀,你俩不许因为这事制气闹别扭啊!”
祝新生陪父亲说了会儿话。祝大全开始撵他了:“你回去吧,矿务局面临着这么大的事,你得站好自己的岗啊。”
祝新生一路想着心事回到了家。叶莉见面就问他:“咱大咋样了?”
“看上去精神头还不错。”
叶莉挨在他身边坐下了,看着显得有些憔悴的丈夫,半晌无语,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近乎哀求地说:“新生,你能不能跟上头说说,别接这个局长了。”
祝新生吃惊地问:“为啥?”
“戚阳春撂下了个烂摊子,听说矿务局就要破产了,工人们这几天正商量着要到省城上访哩,这关口让你接这个局长,不是明摆着把你往火坑里推吗?”
祝新生笑呵呵地说:“火坑咋啦?就算真是个火坑,该往里跳时也得跳。”
叶莉仍然哀劝道:“新生,不跳这个火坑,咱不也活得好好的?这回你就听我一句劝吧,好好跟上头说说,推掉了干净。”
祝新生半真半假地问:“要听你的,上头一准给我撸个干净,你说咋办?”
“真撸干净了,倒省心了,共产党还能让你饿死呀?”
祝新生的神情严肃了起来:“昨天谈完了话,我去了趟白骨塔,这心里老是平静不下来,作为矿工的子孙,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矿务局二十多万职工和家属一条路走到黑啊,那样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我是党员,没人强迫我往火坑里跳,应该咋做我心里有数。我也相信,只要我站在国家和矿务局广大职工群众的根本利益上,为大伙儿寻找一条好出路,大伙儿一定会理解和支持我的,你说是不是?”
叶莉甩下脸说:“祝新生,你真是个官迷,我就知道你让这个局长拱得五迷三道了,一头往火坑里扎,铁了心当消防大队长了。”
祝新生开玩笑道:“知我者,夫人也。老婆,我这个消防大队长一上任,你也该进入角色了。这样吧,你先去街上买些香烟、茶叶啥的,我有用处。”
“干啥?”
“招待客人。”
“谁?”
“老婆,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你想想看,我当了这个消防大队长,所有的问题和可能激化的矛盾还不都得冲着我来,咱家还能肃静得了,协助我做好消防灭火工作你也有一份责任嘛。”
叶莉哭笑不得地迸出一句“冤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