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呀，七十三岁啦，用戏里的话说，该叫风烛残年。本说大限既到，就要驾鹤西归，却因为没给阎王爷递门包儿，几次拜访他老人家都拒不接待！只好又回来继续守着我的青灯黄卷，苟延残生。今儿也就有机会认识您。这呀，可就应了那句话——缘分。《诗经》里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现在的心气儿也是一样，前两回让您白跑您没生气，今儿您又三上栖云山，三顾我这静虚观，光凭您这份诚心，我也不能再说不字儿，事不过三嘛。何况您又是省里派来的，找我是为了核实咱新阳京剧史里的事，我虽然早就告别粉墨生涯，遁入空门，可毕竟如您所说，在新阳京剧界有过那么一段儿别人不可代替的历史，功也罢，过也罢，都得记到我张秀月名下，我也就不能不斗胆破回师戒，给您叨咕叨咕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过，这清风静室是静心悟道的所在，讲那些红尘俗话有点儿不合空门的规矩。这东跨院的白云山房后边儿，是种草药的园子，依山傍水，气场也忒好，是我经常打坐的地方，走，咱到那儿聊去。
昔日京剧红伶张秀月，现在的静虚观明月道长边说边穿了她的双脸儿洒鞋，拿了白尾拂尘，还顺手夹了个大大的蒲团，引着我出门跨院径直来到山门后一处幽静之处。
果然如她所言，这是一片很富田园野趣的草药种植园。坐落在栖云山主峰脚下疏林外的缓坡上，面积似有一两亩大小。从山脚疏林汩汩泻出的一条浅溪，镶边儿似地紧贴药园流过，潺潺跌入与药园依次递降的一片池塘，在里面打了几个滚儿又从池塘另一端溢出，就有条漂满阳光的小河，打静虚观山门外的小径旁一弯一弯而去，消失在密林郁闭的山腰。池塘里挤着一片片似乎生长累了的秋荷，早已过了“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季节，失去了惹人眼目的妖艳，仅剩了点点簇簇的老绿。擎着一盏盏因成熟而褪了鲜翠的莲蓬。有不忘旧情的蜻蜓们恋在它们周围，或飞或舞或静静地吻。瓜皮色的青蛙偶尔从斜刺里跃出，在没来得及被秋风摇破的老荷叶上，轻吟浅唱它们的蛙鼓小调儿。偶尔摇动荷梗将塘水搅起层层涟漪。荡得水面那些悠哉游哉无所事事的“卖糖的”纷纷不安地四处游窜。引出荷叶隙间觅食的尖嘴翠鸟们忙不迭出来抢啄。恰有秋风袭来，吹皱一池碧绿。蛙儿们便敛了声儿，翠鸟们也缩了脖儿，一齐藏进老荷阴里，池塘里便漾出一片宁静与祥和。药园深处，挨近石崖的地方，簇着偌大一片老松，纵横交错的虬枝上缀满密密匝匝的松针，像无数个武侠小说中怒发冲冠壮士的头，其中一株最蓬勃有势的老松伞一般擎着，像巨大的蘑菇，撑出偌大一片浓阴。浓阴下横卧一庞然巨石，花青的颜色，远望俨然一头青牛大梦正酣，彻头彻尾被浓阴严严地遮了，走近后，看到卧牛石上摆着个大大的蒲团，有一壶两碗儿南泥茶具同一只紫铜鼎足香炉守望在其侧，旁边还放着些手纸、火柴、毛巾及挠痒痒的老头乐等杂物。最吸引我的是一个用树桩精制的老子高浮雕头像，蓬发飘髯，目光炯炯，极具韵味儿，虽仅仅一组五官，却将老子大潇大洒的仙风道骨表现得淋淋漓漓，不禁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我师父妙真大师的遗作。明月道长介绍说。
完全是专业大家的水平。我由衷赞道。
您的眼力不错，她不光刀功通神，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也无所不能，对《易经》和老子的《道德经》更有不少独到见解。是我最敬佩的得道高人。给她做弟子这二十几年，我不光明白了许多做人道理，也学了不少文化，长了不少学问，懂得了超脱与忘却的意义，不言往事，就是她给我规定的戒律。
听了这话我豁然开朗，才明白自己前两次连连碰壁的原因，是违背了她不言往事的师戒。便赶忙致歉：强您所难，非常抱歉。
成啦，成啦，不说这个啦，我师父会原谅我的。修史的需要嘛。这样说完，她将腋下的蒲团往青石上一丢，又用手中的拂尘在青石上胡乱掸了掸，道：这就是我们师徒经常打坐的地方。气场好着呢！——您坐吧，我去煮壶茶来，咱们好边聊边饮。
我和您一块儿去吧。
也成。她就放下拂尘，拿了火柴，引我返身回到药园，双手左右开弓，转眼之间掐了一把薄荷叶，交我拿好。又去池塘里扯了一片荷叶，转身再去拔了一株长着长长粗根的不知名草药，走到溪边儿蹲下来洗净那株草药上的泥土，冲了冲荷叶，不知怎么就在当场“变”出一把陶制水壶和舀水的瓢。将洗净的草药与荷叶全都塞进壶中，又灌满溪水，提到不远处三块石头凑成的“灶”前，顺手扯过几根树枝，一一折断，塞进“灶”里，“嗤”地划了根火柴，点燃干树枝，再将陶壶架到“灶”上。这一系列动作，熟练利落，只在顷刻之间，完全没有七十三岁老人的拖泥带水，令我暗暗称奇。
她又把我手中的薄荷叶拿到溪水中冲洗一遍，边洗边说：这种薄荷叶含有大量挥发物质，不能和甘草同煮，要等水开后才能入壶。甘草的甜味儿主要在根里，不煮出不来。
我这才知道方才入壶先煮的那整株草药是甘草。同时，对于她的幽默也觉得挺有意思，尤其这种以草药代茶，现采现煮的奇特制茶方法令我大感兴趣。就问：这是您的发明吗？
不是。是我师父的发明。她呀，论中医，四诊八纲，二十八脉，阴阳、表里、寒热、虚实，论草药，汤头歌、十八反，药性歌括四百味，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那这荷叶、甘草、薄荷茶有什么妙处呢？
清凉提神，止渴生津，捎带解毒利尿。
这倒好，现采现煮，还省茶叶钱。
茶叶也是采自天然，与这些草药同源同理，各有其妙。
说话间，壶水鼎沸，她将洗净的薄荷又加入沸茶汤里，不等再重新沸腾，便提了就走。成了，咱们有这壶茶提神，齐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