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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一个孤独的声音

我们是空气,我们不是土地……

——M·马马尔达什维利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死亡、爱?或者,这二者之间本无区别?我到底该说哪一个呢?

当时,我们新婚燕尔。即便是去商店,我们也会手牵着手一同前往。我会对他说:“我爱你。”可是,在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对他的爱有多深。我不知道……我们住在他工作的消防站的宿舍楼里。我们家在二楼。住在同一层楼的还有其他三对年轻的夫妻,我们四家共用一个厨房。消防卡车就停在我们楼下,红色的消防车。他是一名消防员。对于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我一直都了如指掌——我很清楚他在哪儿,他现在怎么样。

一天晚上,我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我下床走到窗边,向外面望去。他看到了我:“关上窗户,回床上去睡觉。反应堆着火了。我很快就回来。”

我并没有看到爆炸,我只看到了火苗。一切都在发光发热,包括天空在内。汹涌的火苗夹带着黑色的浓烟直冲云霄。空气中袭来令人窒息的热浪,令人感觉很不舒服。他还没有回来。

核电站的屋顶上铺着一层沥青,浓烟就来自燃烧的沥青。后来,他说走在那上面就像是走在熔化的柏油上。他们用尽一切办法,试图扑灭大火。他们用自己的脚去踩踏那些燃烧的石墨……他们当时并没有穿帆布制服,他们穿着体恤和衬衣冲进了火场。没有人告诉他们需要注意什么。火灾发生,作为消防员,他们应召救火,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4点、5点、6点,按照原计划,我们本该在6点的时候出发,去他父母家种土豆。从普里皮亚季到他父母生活的斯佩利兹耶有40公里的路程。耕地、播种——这是他最喜欢的工作。他的母亲总是对我说,他们是多么不希望他搬到城市里去生活,他们甚至还为他建造了一座新房子。后来,他应征入伍,在莫斯科的消防连队里服役,当他退役后,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消防员。除此以外,他别无他求!(沉默)

有时候,我好像会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栩栩如生,听上去就像他在我的耳边轻声呼唤我。即便是照片也无法令我产生这种感觉。可是,他从来都不曾要求过我什么……即使是在梦中也一样,一直都是我在呼唤他,要求他。

7点,我被告知他在医院里。我闻讯立刻跑到医院,可是警察已经将医院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进入,除了救护车。我听见那些警察冲着人群大叫道:救护车有辐射,大家离远一点!医院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人,我并不是唯一一个赶往那里的伤者家属,那天晚上在核电站工作的所有男人的妻子都已经赶到了医院。我开始四处寻找我的一位朋友,她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当她从一辆救护车上跳下来之后,我立刻冲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白大褂:“让我进去!”“不行,我办不到。他的情况不好,所有人都一样。”我死死地抓住她:“让我看看他就行!”“好吧,”她说,“跟我来。你只有15分钟的时间,最多20分钟。”

我看到他了。他全身水肿,皮肤胀得十分厉害。我几乎都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需要牛奶,大量的牛奶。”我的朋友说,“他们每个人都需要喝下至少3升牛奶。”“可是,他不喜欢喝牛奶。”“现在,他会喝的。”那所医院的许多医生和护士最终都会生病,然后死去,尤其是在那儿工作的勤杂工。但是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对此一无所知。

早晨10点,摄影师希谢诺克死了。他是事故发生后第一个死亡的伤者。我们得知,还有一个人被压在了爆炸的废墟下——瓦列里·霍捷姆楚科。他们根本无法到达他被掩埋的地点。于是,他们就把他埋在了混凝土下。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只是第一批走向死亡的人。

我说:“瓦斯亚,我该怎么做?”“离开这里!快走。你还要照顾我们的孩子。”可是,我怎么能够丢下他不管呢?他对我说:“快走!离开这儿!照顾好孩子。”“首先,我需要为你找一些牛奶,然后我们再决定该怎么做。”这时,我的朋友坦尼娅·基贝诺克跑进了病房——她的丈夫也在这间病房里。和她一同进来的还有她的父亲,他有一辆车。我们随即上了他的车,开到最近的村庄,弄到了一些牛奶。村庄距离市区大约3公里。我们买了许多3升装的牛奶,如此一来,所有人就都能喝到足够多的牛奶了。可是,他们刚一喝下牛奶就立刻呕吐不止。与此同时,他们还时不时地陷入昏迷状态,医生给所有人都做了静脉注射。医生一遍又一遍地对他们说,燃烧的气体有毒,他们全都中毒了。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提到过“核辐射”。市区里到处都是军用汽车,军队封锁了所有的道路。电车和火车都停止了运行。士兵们用一种白色的粉末清洗街道。目睹此情此景,我开始为明天如何出城买新鲜的牛奶而担忧。直到这时,我都没有听到有任何人谈论任何有关核辐射的话题。整个城市里,只有军队里的人戴着防毒面具。人们继续像往常一样,从商店里买面包,然后把买来的面包装在敞口的大袋子里。人们继续吃着装在盘子里的杯形蛋糕。

那天晚上,我没能进入医院。医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我站在他病房的窗户下,他走到窗边,大声地对我说话。那情景简直令人悲恸欲绝!人群中有人听到了他的呼喊——当天晚上,他们就会被送到莫斯科去。所有伤者的妻子立刻组成了一支队伍,我们决定要和他们一同前往莫斯科。让我们和我们的丈夫在一起!你们没有权力分开我们!我们手握着拳头大声呼喊,同时用力地敲医院的大门。士兵——当时医院里已经由士兵把守——他们将我们的队伍冲散。没过多久,一名医生从医院里走出来,对大家说:是的,他们将会被飞机送往莫斯科,但是我们需要给他们带一些换洗衣物。他们之前在核电站工作时所穿着的衣服已经全都烧坏了。当时,城市里的巴士已经停运,于是,我们这群女人就在街道上飞奔,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收拾衣物。可是,当我们带着他们的行李包重新跑回医院的时候,飞机已经飞走了。他们欺骗了我们,只有如此,我们才不会一直围在医院四周喊叫和哭泣。

夜幕降临了。街道的一侧停着许多巴士,数百辆巴士——这些巴士都是准备用来疏散城中居民的,街道的另一侧则停满了消防车。他们都来了。所有街道上都覆盖着一层白色的泡沫。我们踩着泡沫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流着眼泪咒骂他们。城里的电台反复地播放他们的通知:在接下来的三至五天里,城里的市民可能会被疏散到其他地方。在此期间,大家可能会暂时在树林的帐篷里生活几天,所以请大家带上保暖的衣物。听到这一消息,人们甚至有些喜出望外——全城野营!届时,我们还将会过一个别开生面的“五一”劳动节。人们准备好了烧烤的用具和食物,很多人还带上了自己的吉他、收音机。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只有那些当晚在核电站工作的工人的妻子们在哭泣。

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如何赶到了父母所在的村庄,那情景就像是我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妈妈:“妈妈,瓦斯亚现在在莫斯科。他们用一架特殊的飞机把他接走了!”不过,最后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开始播种土豆。(一个星期后,生活在这个村庄的人们也被撤离了。)当时,谁也不知道会这样!天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那一天的晚些时候,我开始呕吐。当时,我已经怀有六个月的身孕。我觉得很不舒服。那天晚上,我梦到他在睡梦中大声呼唤我;“柳西娅!柳西娅!”可是,在他死后,我再也没有梦到过他呼唤我的名字,一次也不曾有过。(说到这儿,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早晨,我醒来后就一直在想:我必须去莫斯科。我一个人去。我的母亲哭着对我说:“你要去哪里?你怎么去?”于是,我拉上父亲和我一同前往。临走前,爸爸去了一趟银行,把他们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

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旅途中的情景,就好像这段回忆从未在我的记忆中存在过一样。到达莫斯科以后,我们拉住在路上见到的第一名警察,问他,他们把切尔诺贝利的消防员送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立刻把地址告诉了我们。这不禁让我们惊讶万分,因为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言之凿凿地威吓我们说,这属于最高机密。“第六医院,就在地铁斯库金斯卡亚站。”

那是一所治疗特殊疾病的医院——专攻放射医学,必须凭通行证进入。我给了看门的那个女人一些钱,她这才说:“进去吧。”接着,我不得不挨个地哀求其他人。最后,我终于坐在了放射学科管理者——安吉莉娜·瓦西列芙娜·古斯科娃的办公室里。但是在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一切,也不知道她是谁。我就像一名失忆症患者,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只知道我必须要见到她。她一见到我立刻就问道:“你们有孩子吗?”

我应该怎么对她说呢?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必须隐藏我已经怀孕的事实。他们不会让我见他!幸好我很瘦,没想到瘦也是一件好事。从外形上,其他人几乎看不出我和普通人有何区别。

“有。”我说。

“有几个?”

我暗自思忖,我得告诉她我有两个孩子。如果我说只有一个孩子,她一定不会让我进去。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既然如此,你们也不再需要第三个孩子了。好吧,听着,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已经彻底瘫痪,他的大脑也已经完全被破坏了。”

好吧,我心想,那就是说他会有一些烦躁不安。

“还有,你记住,如果你哭,我立刻就会把你赶出去。你不能抱他,也不能亲他,甚至不能距离他太近。你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可是这个时候,我早已打定主意,绝不离开这里。假如我离开,那也一定是和他一起离开。我发誓!我走了进去,他们正坐在床上打牌,时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瓦斯亚!”见到他们,我立刻冲着他大叫起来。

他转过身:

“噢,好吧,我不玩了!没想到她竟然找到了这里!”

出现在我眼前的他看上去十分滑稽。他一向都穿52号的衣服,但是此刻他身上却穿着一件48号的睡衣,袖子和裤子都短了一大截。不过,他的脸已经不肿了。面部表情看起来也自然了很多。

我说:“你打得怎么样啊?”

他想冲上来拥抱我。

医生制止了他:“坐下,坐下!”她说道,“这里不准拥抱。”

我们听了,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就像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接着,所有人都从其他病房里赶了过来,所有从普里皮亚季来的人都到齐了,总共28个人。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城里的情况如何?我告诉他们,那些人已经开始疏散城里的居民,在三到五天的时间里,城市里所有的居民就都会被撤离到其他地方去。他们听了,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其中的一个女伤员——在转移到莫斯科的伤者中有两名女性——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事故发生时,她正在核电站里值班。

“噢,天啊!我的孩子们还在那里。他们怎么样了?”

我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其他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这一想法,他们编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病房,去了隔壁的大厅。当他们离开后,我终于拥抱和亲吻了他,但是,他很快就闪到了一边。

“不要坐得离我太近。你拿把椅子。”

“这样做太愚蠢了。”我一边说,一边挡开了他递过来的椅子,“你看到爆炸了吗?你看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们是第一批赶到事故现场的人。”

“这次事故很有可能是一场有预谋的破坏活动,是人为蓄意破坏造成的。我们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当时,人们都这样说,他们也全都是这样认为的。

第二天,他们被限令只能待在各自的房间里,躺在床上,不准站在走廊上,也不准与他人交谈。于是,他们就用自己的指关节敲打墙面,嗒、嗒嗒,嗒嗒、嗒。医生解释说,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每个人身体的耐受性各不相同,所以每个人在接受核辐射后的反应都不一样。医生们甚至还测量了他们病房墙壁的辐射强度。所有的墙壁都接受了测量,包括天花板和地板在内。原本住在他们楼上和楼下的病人都被转移到了其他病房。他们成为了那栋大楼里仅有的病人。

我在莫斯科的朋友家住了三天。朋友不断地对我说:你需要什么就拿什么,水壶、盘子,尽管拿去。我为住在医院里的六个大男孩——他们都是消防员——做了六人份的火鸡汤。他们和他被排在了同一个小组,那天晚上正好轮到他们的小组值班。他们分别是:巴舒克、基贝诺克、提特诺克、普拉维科和提斯库拉。我给他们买了一些牙膏和牙刷,医院里根本就没为他们准备这些洗漱用品。我还给他们买了些小毛巾。现在回想起来,我不禁为朋友当时的表现感到吃惊:他们都很害怕,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怎么可能会不害怕呢?毕竟外面已经有一些风言风语了,可是他们仍然不断地对我说:你需要什么就拿,尽管拿!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们那些人呢?他们能活下去吗?一定要活着!(说到这儿,她陷入了沉默。)那时候,我遇到了许多好人。现在,有很多人我都已经想不起来了。我记得有一位年长的老太太,她是一名看门人,她曾经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疾病是无法治愈的。你必须在他们身边,照顾他们。”

每天一大早,我都会赶往市场,然后再去我朋友家,在那里给他们做汤。我必须把所有的食材都磨碎、碾碎,压成粉。他们中的一个人说:“给我带点苹果汁来喝吧。”于是第二天,我就带着六个半升的装满苹果汁的瓶子赶到了医院。我准备的食物永远都是六份。早晨,我火急火燎地赶往医院,然后在那儿一直待到晚上。太阳下山后,我再横穿整座城市,回到位于城市另一边的住处。我不知道如此下去自己还能坚持多长时间。三天后,院方通知我,我晚上可以住在医生的宿舍里,而宿舍就在医院的大院里。上帝啊,这真是太好了!

“可是,宿舍里没有厨房,我怎么做饭呢?”

“你再也不需要做饭了,他们已经无法消化食物。”

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每天,出现在我眼前的都是一个全新的人。之前的烧伤开始逐渐显现出来,伤口首先出现在他的嘴里,接着是他的舌头、脸颊——最开始,那些伤口还十分细小,但是很快就迅速扩大、蔓延。伤口处开始变得层层叠叠——看上去就像一层层白色的薄膜……他脸上……和身上的皮肤也……蓝色……红色……灰褐色。看着他,我的心都碎了!我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当时的情景,也无法用文字把它们写下来!那情景只会令你感到生不如死!唯一能够将我从这一致命的痛苦中解救出来的就是:一切都发生得非常快,快得让人没有时间去思考,更没有时间去哭泣。

我爱他!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对他的爱到底有多深!我们才刚刚结婚。我们肩并肩走在街道上——他会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拥入怀中,然后亲我,不停地亲我。人们微笑着从我们身边走过。

那是一所特殊的医院,专门收治那些受到严重辐射感染的伤者。14天。14天后,一个人死了。

就在我住进医生宿舍的第一天,医生们用放射量测定器对我进行了严密的检测。我的衣服、手提包、钱包和鞋子——它们全都“烫”得厉害。他们收走了我所有的东西,除了我的钱,就连我的内衣内裤都被收走了。作为交换,他们给了我一套病人服装——56号——和一双43码左右的拖鞋。他们说,他们也许会把我的衣服还给我,也许不会,因为他们现在可能找不到合适的洗衣房来“清洗”它们。当我穿着这一套衣服去见他的时候,他被我吓了一跳:“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不过,我还是想办法给他做了一点汤。我先用一个玻璃罐把水烧开,然后再往里面加了一些鸡肉——切得很碎很细的鸡肉。后来,有个女人给了我一个水壶,我想她大概是这里的清洁工人或门卫。我又从另一个人那儿得到了一块切菜板,用来切碎芹菜。因为身上穿着病人的服装,我无法去市场买菜,人们就给我带蔬菜。可是,我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已经咽不下任何东西,甚至连液体也喝不下去了,就连顺滑的生鸡蛋他都咽不下去。但是,我仍然想做一些可口的食物给他吃,就好像这样做能对他有所帮助一样。我跑到邮政局。“姑娘们,”我对她们说,“我需要马上给住在伊万诺—弗兰科夫斯克的父母打电话!我的丈夫快不行了!”她们立刻就意识到我的丈夫是什么人,以及我来自哪儿,并且很快就帮我接通了电话。我的爸爸、妹妹和弟弟当天就坐飞机赶到了莫斯科。他们给我带来了一些行李,还有钱。当时已经是5月9号。他过去经常对我说:“你不知道莫斯科有多美!尤其是在胜利日,当他们燃放烟花的时候!我真希望你能亲眼看一看那美丽的景色。”

我坐在他身边,他睁开眼睛,问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现在是晚上9点。”

“打开窗户!他们马上就要点燃烟花了!”

我打开窗户,他的病房在八楼。从窗户望出去,整座城市都在我们面前!灿烂的烟花腾空而起,异常绚丽。

“快看那儿!”我说。

“我告诉过你,我会带你来看莫斯科的美景。我也告诉过你,每逢节假日,我都会给你送花……”

我扭过头,看到他的枕头下放着三枝康乃馨。他给了护士一些钱,让她帮他买了这些花。

我转身跑到他的床边,亲吻着他。

“我爱你!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

他开始低声抱怨道:“你忘了医生是怎么跟你说的吗?不准抱我,也不准亲我!”

他们不让我抱他,可是,我……我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好,然后给他铺好床,给他量体温。接着,我端起尿盆,出去洗干净,然后回到房间里。那天晚上,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我开始感到有些眩晕,幸亏当时我正在走廊上,而不是在房间里。我死死地抓住窗沿,从而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一名医生从我身边经过,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怀孕了?”

我立刻矢口否认:“不!我没有怀孕!”当时的我吓坏了,生怕有人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不要对我撒谎。”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第二天,我被叫到了负责人的办公室里。

“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她问道。

“我别无选择。如果当初我告诉你,你一定会把我送回家。这是一个神圣的谎言!”

“你在这里能做什么呢?”

“至少,我能在他身边陪着他……”

我十分感激安吉莉娜·瓦西列芙娜·古斯科娃,我这辈子都对她感激不尽!其他伤者的妻子也都赶来了,但是医院不准她们进来。他们的母亲和我在一起。瓦洛佳·普拉维科的母亲不停地哀求上帝:“请带我走吧,不要带他走。”一位被大家称为盖尔医生的美国教授——他就是那位为他做骨髓手术的医生——尝试着安慰我。他说,虽然希望十分渺茫,但毕竟还是有希望的。他的肌体是那么强壮,而他又是那么坚强!他们打电话叫来了他所有的亲人——住在白俄罗斯的两个妹妹以及住在列宁格勒的弟弟,他曾经在那里当过兵。娜塔莎是他们姊妹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当时还只有14岁,她十分害怕,一直哭个不停。然而,她的骨髓却是最适合他的。(她再度陷入沉默)现在,我终于能够开口谈论这件事情了,在此之前,我根本无法谈论这一话题。在过去的10年当中,我从没提起过这件事情。(又是一阵沉默)

当他发现他们要从他最小的妹妹身上植取骨髓为他骨髓手术的时候,他二话没说就拒绝了:“我宁愿死掉。她还那么小,不要碰她。”他的大妹妹柳达当时28岁,她自己就是一名护士,所以她十分清楚这一抉择意味着什么。“只要能让他活下去就行。”她说。我目睹了手术的全过程。他们俩躺在两张桌子上,彼此靠得很近。手术室上方有一扇大窗户。手术进行了两个小时。当一切都结束之后,柳达的情况甚至比他还糟糕。他们在她的胸部扎了18个小孔,她差一点就没能从麻醉药中苏醒过来。手术后的她十分虚弱,就像一个患重病的病人,而在此之前,她曾经是一个漂亮、健康的女孩。柳达终身未婚。手术后,我穿梭于他们俩的病房之间。他已经从普通病房转移到了特殊的观察病房,病房里有一张透明的门帘,他的病床就在门帘后面。任何人都禁止入内。

他们在病房里安装了仪器,如此一来,医生们就能在不越过帘子的情况下为他注射药物和置换导尿管。帘子是用尼龙搭扣拴起来的,我已经学会了如何使用它们。不过,我一把拉开帘子,走进房间,我看到他的病床旁边有一把小椅子。他的情况糟透了,我一见到他就知道我再也不能离开他,哪怕一秒钟也不行。他不断地呼唤我的名字:“柳西娅,你在哪里?柳西娅!”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我。其他受伤的男孩们都被安置在隔壁的观察病房里,因为勤杂工拒绝照顾他们——他们要求医院配发防护性的服装——所以只能由士兵们负责照料他们的起居。那些士兵为病人清洗尿盆,擦地板,更换被褥。他们什么都做。他们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些士兵?我们从来没有问过。但是,他——他——每天,我都会听到死亡的信息:他死了。他也死了。提斯库拉死了。提特诺克也死了。死亡。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就觉得有一把大铁锤在狠狠地敲打我的头。

每天,他都要进行25到30次大便,每次的大便里都夹带着鲜血和浓稠的黏液。他胳膊和腿上的皮肤开始破裂,全身都长满了疹子。当他转动脖子,将头扭向一侧的时候,枕头上就会留下一大把头发。为了宽慰他,我开玩笑说:“这样一来就方便多了,你再也不需要梳子了。”很快,医生们就剃光了他们的头发,而他的头发是我帮他剪的。我想亲手为他做每件事。假如不是因为身体不适,我愿意一天24小时都陪在他身边。我不想离开他,哪怕是一分钟也不愿意。(说到这儿,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我的弟弟来了,他被这里的情形吓坏了,他说:“我不能让你继续留在这里!”可是,我的父亲对他说:“你认为你能够阻止她吗?她会从窗户里跳出去!她会从消防通道里逃走!”

我回到医院,一走进病房,我就看到他病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橘子。那个橘子很大,皮是粉红色。他笑着对我说:“我收到了一件礼物,你把它吃了吧。”就在他和我说话的同时,站在帘子那一侧的护士也对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能吃。那个橘子就放在他身边,靠得很近,事实上,那个橘子不仅不能吃,而且甚至根本就不应该去碰它。“来吧,吃了它。”他说,“你喜欢吃橘子的。”我伸出手,把橘子握在手心里。这时,他闭上眼睛,睡着了。护士一脸惊恐地望着我。而我呢?我已经作好了迎接任何可能性的准备,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会想到死亡,不会意识到他的死亡是那么可怕,更不会认为他会令我感到害怕。回想当时的情景,我只能隐约回忆起一些谈话的片段。有人说:“你必须明白,他已经不再是你的丈夫,也不再是一个受人关爱的人,他只是一个带有高浓度毒素的放射性物体。你不要自取灭亡,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我很喜欢一个已经近乎崩溃的女人说过的话:“可是,我爱他!我爱他!”当他睡觉时,我会轻声地对他说:“我爱你!”当我走在医院的院子里的时候,我会轻轻对自己说:“我爱你!”当我拿着他的尿盆向厕所走去的时候,我会低声说:“我爱你。”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在家时的情景。他只有握着我的手才能安然入睡,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习惯——睡觉时握着我的手,整个晚上都不松开。所以,在医院里,每当他睡觉的时候,我也会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松开。

一天晚上,周围一片寂静。病房里只有我们俩。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说道:

“我很想见见我们的孩子。他怎么样了?”

“我们给他起什么名字呢?”

“你决定吧。”

“为什么要我一个人拿主意呢?这是我们俩的孩子。”

“那好吧,如果是个男孩,我们就叫他瓦斯亚;如果是女孩,就叫娜塔莎。”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我爱他……只爱他。我就像是一个瞎子,什么也看不到!我甚至感觉不到肚子里孩子的心跳,但是当时的我其实已经怀有六个月的身孕。我以为,我的小宝贝就在我的身体里,而他也会得到应有的保护。

没有医生知道我每天都在观察病房里过夜,是护士让我进去的。一开始,她们也劝我不要进去:“你还这么年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核反应堆。你这样做只会和他一起灭亡。”我就像一条狗一样,锲而不舍地跟在她们身后。我站在她们办公室的门口,一连几个小时,不停地哀求。最后,她们说:“那好吧!你就下地狱去吧!你这个疯子!”每天早晨8点,她们会在医生查房之前,隔着帘子对我说:“快走!”这时,我就会跑回宿舍,一个小时后再回去。我有一张通行证,凭着它,我可以从早上9点一直在病房里待到晚上9点。我两条腿膝盖以下的部位都变成了蓝色,又蓝又肿,由此你可以知道当时的我有多累。

当我在病房里陪着他的时候,她们不会给他拍照,可是当我离开后,她们就会给他照相——他不穿任何衣服,赤条条地暴露在闪光灯下。他身上盖着一条很薄的小毯子。我每天都会为他更换这条毯子,到了晚上,这条毯子就会变得血迹斑斑。每当我扶他坐起来的时候,我的手上都会留下许多细小的皮肤碎片——那些都是他溃烂后的皮肤。在与他发生肢体接触的过程中,它们沾在了我的手上。我对他说:“亲爱的,帮帮我。尽量用你的胳膊和手肘把你的身体支撑起来,这样我就能帮你铺平床单,清理掉那上面的线头和褶皱了。”任何一个细小的线头都会在他身上留下触目惊心的伤口。我把指甲剪得非常短,一直剪到流血为止,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在不经意间划伤他那异常脆弱的皮肤。没有护士能够接近他,所以如果她们需要什么就会叫我。

他们继续给他拍照,他们说是为了科学。我把他们都赶了出去!我冲着他们大吼大叫,甚至还打了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做?他是我的——他是我的爱人——我真希望自己能把他们统统挡在外面。

我从病房里走出来,沿着走廊走了一圈,然后转过身,向他的病床走去——因为我没有看到他们。我告诉当班的护士:“他快死了。”她对我说:“你以为他能活着吗?他接受了1600伦琴的核辐射。400伦琴的辐射就已经足以致命。你现在就坐在一个核反应堆旁边。”他是我的……他是我的爱人。当所有人都死了以后,他们对医院局部进行了重建。他们推倒了墙壁,撬开了铺在地上的木地板。

最后——我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一瞬间,一切都没了。

晚上,我就坐在他床边的小凳子上。8点时,我对他说:“瓦申卡,我要出去走一走。”他睁开眼睛,然后又闭上,示意我可以去。我走出病房,径直回到我的宿舍。一进门,我就瘫倒在地板上。我不能躺在床上,我全身都疼得厉害。不知躺了多久,我突然听到负责打扫卫生的女人在拼命地敲我的门:“快!快去他那儿!他在找你,发疯似的找你,叫你的名字!”第二天早上,坦尼娅找到我,哀求道:“陪我去墓地吧,我一个人根本去不了。”他们安葬了维特亚·基贝诺克和瓦洛佳·普拉维科。他们都是我亲爱的瓦斯亚的朋友。他们的家人也是我们的朋友。在爆炸的前一天,我们还一起在大楼前照了一张相片。我们的丈夫是那么英俊、那么高兴!那是我们幸福生活的最后一天。那时,我们所有人都是那么快乐!

从墓地回来后,我立刻给护士站打电话:“他怎么样?”“他15分钟前去世了。”什么?我在那儿待了整整一个晚上,只不过才离开了3个小时而已!我跑到窗户边,歇斯底里地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抬起头,望着天空大声喊叫。整栋楼的人都能听到我的叫声。他们都害怕我,不敢靠近我。渐渐地,我意识到:我必须再见他一面!我一定要再见他一面!于是,我冲下楼梯。他还躺在他的那间观察病房里,他们还没有把他送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柳西娅!柳申卡!”“她刚才出去了,马上就会回来。”护士告诉他。他听后,叹了一口气,就再也没有说话。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半步,直到他下葬。用于安葬他的并不是普通的棺材,而是一个塑料袋。直到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那个袋子。

在停尸房里,他们问我:“你想看一看我们给他穿的是什么衣服吗?”我当然想!他们给他穿了一套礼服,还给他戴了一顶军帽。因为他的双脚肿得厉害,所以他们找不到合适的鞋子给他穿上。同样,为了给他穿衣服,他们也不得不把衣服拆开。他的身体已经不完整了——全身都是伤口。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两天里,我曾经轻轻地抬起他的一只胳膊,就在这时,我感到他手上的骨头在颤抖,那感觉就仿佛他身体里的骨头都在左右摇摆,摇摆中,他的身体开始分裂。细小的肺和肝脏的组织碎片开始从他的嘴里向外涌。这些细小的内脏器官碎片让他咳嗽不止,有时甚至会令他窒息。我把绷带缠在手上,然后伸进他嘴里,把这些堵塞他气管的碎片一点一点地掏出来。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当时的情景,更无法用文字把它记录下来。任何人都无法忍受这一切。但是,我就在那儿,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他是我的爱人。他们根本找不到适合他穿的鞋子,所以只能让他赤脚下葬。

他们当着我的面把他——穿着礼服的他——抬起来,装进一个用玻璃纸做成的袋子里,然后把袋子捆起来。接着,他们把这个袋子放进一个木棺材,随后又用另一个袋子把棺材套了起来。套在棺材外的塑料袋是透明的,但是很厚,看上去有点像桌布。最后,他们把这个大塑料袋塞进了一个用锌制成的棺材里。他们硬生生地把那个大袋子塞进了棺材里,只有帽子塞不进去。

所有人都来了——他的父母,还有我的父母。他们来莫斯科时带了许多黑手帕。特别委员会的人接见了我们。他们对每个人说的都是同样的话:我们无法把你们丈夫和儿子的遗体归还给你们。遗体带有大量的放射性物质,所以我们将会采取特殊的方式把他们安葬在莫斯科的一处墓地里。我们会用密封的锌棺材来盛放遗体,然后在上面铺设水泥砖。你们需要在这份文件上签名。

如果有人对此表示异议,愤怒地想要将棺材带回家的时候,他们就会告诉此人,正如你已经看到的,死者现在已经是人民英雄,所以他们不再属于他们的家人。他们是这个国家的英雄,他们属于国家。

我们坐在灵车里,除了死者的亲属,还有一些军人。在场的还有一位上校和他的士兵。他们告诉士兵:“原地待命!”我们乘坐的灵车沿着环形公路,绕着莫斯科开了两三个小时。最后,我们会重新回到莫斯科市内。他们对士兵们说:“我们不能让任何人进入墓地。已经有一些外国媒体试图闯入墓地。再稍等一会儿。”我的父母们一句话也没说。妈妈的手里握着一方黑色的手帕。我感到眼前有些发黑。“他们为什么要把我的丈夫藏起来?他是——什么?杀人犯吗?罪犯吗?我们要埋葬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我的母亲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安静,安静,女儿。”上校见状,开始下达命令:“进入墓地。死者妻子的情绪已经开始失控。”到达墓地后,我们立刻被一群士兵围了起来。他们像卫队一样,一直护送我们进入墓地,几名士兵随即将棺材抬下了车。墓地被封锁了,任何人都不得入内,除了我们。士兵们飞快地用泥土掩埋了棺材。“动作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名军官一直在旁边敦促干活的士兵。下葬前,他们甚至都没让我抱一抱他。随后——我们就被他们带上了汽车。整个过程都显得格外神秘。

葬礼刚刚结束,他们立刻就给我们买好了第二天的返程机票。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一个便衣士兵紧跟着我们。他甚至不允许我们外出购买返程旅途中所需的食物。他们禁止我们与他人谈及此事——尤其是我。事实上,当时的我根本就无法谈论这一话题,我甚至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当我们离开时,值班的那个女人清点了我们用过的所有毛巾和毯子,然后把它们叠起来,塞进了一个塑料袋。他们很有可能会把它们都烧掉。我们自己支付了医院宿舍的住宿费。我在那儿住了14晚。那是一所专门针对辐射中毒患者的特殊医院。14个夜晚。一个人从生到死,只需要14天的时间。

回到家,我就睡着了。我走进房间,随即就倒在床上。我睡了整整三天,家人们叫来了救护车。“没关系,”医生说,“她会醒的。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我当时才23岁。

我想起了之前做过的一个梦。我梦到了已经去世的奶奶,她身上穿的正是下葬那天我们给她穿的那套衣服。梦中的她正在装饰新年树。“奶奶,这里为什么有一棵新年树?现在明明是夏天。”“因为你的瓦申卡马上就要来找我了。”后来,那棵树就在树林里长大了。我想起了当时做的一个梦——瓦斯亚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向我走来,口中呼唤着娜塔莎的名字。那是我们还没出生的女儿的名字。梦里面的她已经长大了。他抱起她,向天花板抛去,他们父女俩顿时开心得哈哈大笑起来。我望着他们,心想,幸福——原来如此简单。我还在睡梦中。我们俩在河边散步,一直往前走。他好像还劝我不要哭。从那时开始,这个梦就成为了一个征兆。

(说到这儿,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两个月后,我又去了一趟莫斯科。从火车站出来后,我直奔墓地。我要去看他!就在那个墓地里,我出现了分娩的征兆。我才刚刚开始和他说话,我的肚子就开始疼——他们叫来了救护车。我又回到了安吉莉娜·瓦西列芙娜·古斯科娃所在的那家医院,并在那里生下了我的孩子。她之前就对我说过,要我回去生产:“你需要回到这里来生下这个孩子。”当时距离我的预产期还有两周的时间。

他们把孩子递到我眼前——是一个女孩。“娜塔申卡,”我轻声说道,“你爸爸给你起名叫娜塔申卡。”她看起来十分健康,四肢健全。但是,医生告诉我,她一出生就被查出有肝硬化,而且肝脏内含有高达28伦琴的放射性物质,此外,她还患有先天性心脏病。4个小时后,他们告诉我她死了。随后,他们又对我说了相同的话:我们不会把她的遗体还给你。你们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不把她给我?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我不会把她给你们!你们想用她来做科学研究。我讨厌你们的科学!我讨厌它!

(她又陷入了沉默。)

我一直在给你错误的信息。一切都错了。自从中风以后,我就不应该再高声喊叫,也不应该哭。这就是为什么我说的那些话都是错误的原因。但是,我要说。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最后,他们给我带来了一个小木盒,并且对我说:“她就在这里面。”我望着那个木盒。他们已经将她火化,她变成了一片灰烬。我开始放声哭泣。“请把她埋在他的脚边。”我提出了唯一的要求。

在墓地里,她甚至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墓碑上只有他的名字,他们没有把她的名字——娜塔莎·伊格纳坚科——刻上去。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幼小的灵魂。我把她埋在了那儿。每次去那儿,我都会买两束花:一束放在他的墓碑前,另一束放在墓碑旁的一角——献给我的女儿。我跪在他们的墓地前,缓缓地绕着墓地转了一圈——我一直都是跪着的。(她的话开始变得杂乱无章,难以理解。)我杀了她。我,得救了。我的小女儿救了我,她吸收了我身体上所有的辐射,她就像是一根荧光棒。她还那么小,她小得可怜。(她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起来。)她救了……可是,我爱他们,两个都爱。因为——因为你不能用爱去杀人,对吗?况且我的爱还是那么深!为什么这些事情都撞到一起了呢——爱和死亡,在一起了。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我跪在墓地前,慢慢地爬。

(这一次,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他们在基辅给我分了一套公寓。公寓在一栋大楼里,所有从核电站迁来的人都住在这儿。公寓很大,有两个房间,正是我和瓦斯亚梦寐以求的那种公寓。站在公寓里,我觉得我简直要崩溃了。

后来,我再婚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我告诉他,我曾经有一个爱人,一个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爱人。我把我们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我们在一起了,但是我从没邀请他去我家,那是瓦斯亚的家。

我在一家糖果店里工作。当我做蛋糕的时候,眼泪会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我不想哭,可是眼泪却不断地往下流。

我生了一个男孩,他的名字叫安德烈,我的安德烈卡。朋友们试图阻止我。他们说:“你不能生孩子。”医生也吓唬我:“你的身体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压力。”后来——后来他们又告诉我,他少了一只胳膊,右胳膊。这是仪器显示的结果。“那又怎么样呢?”我心想,“我会教他用左手写字。”可是,我生下的是一个健全的孩子,一个漂亮的男孩。他现在已经上学了,成绩很好。我的生命里也因此而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让我继续活下去、继续呼吸的人。他照亮了我的生活。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妈妈,如果我去看望奶奶,在那儿住两天,你能呼吸吗?”不,我不能!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会不得不离开他。有一天,我们走在街上,我感到自己慢慢倒了下去。那是我第一次中风,就在大街上。“妈妈,你想喝点水吗?”“不,我只想让你站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要去。”说完,我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被送进了医院,但是自始至终,我的手一直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以致医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扳开我的手指。他的胳膊也因此淤青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当我们离开家的时候,他会对我说:“妈妈,不要抓我的胳膊了,我哪里也不去。”后来他也病了,他上两个星期的学,然后在家待两个星期,接受医生的治疗。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她站了起来,向窗边走去。)

这里住着很多和我们一样的人。整条街都是。人们把这个地方叫作切尔诺贝利斯卡亚,或者说切尔诺贝利区。这里的人在核电站工作了一辈子,他们中的许多人仍然会回到那儿做一些临时工,这就是他们现在的工作状态。不过,那里已经再也没有人居住。这里的人都患有很严重的疾病,有的甚至已经残疾,但是他们并没有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他们只要一想到反应堆会被关闭就会心生恐惧。除了核电站,还有谁会需要像他们这样的人呢?死亡常常会降临在这些人身上,有时候,死亡就发生在一瞬间。他们就那么倒下了——有的人刚刚还在走路,转眼间就倒下了,睡着了,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有的人带着花去探望自己的护士,在路上,他的心脏就突然停止了跳动。他们死了,但是从来没有人真正询问过我们这一切。没有人问我们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也没有人问我们看到了什么。没有人愿意倾听死亡,倾听那些令他们感到心惊胆战的事情。

但是,我要和你谈一谈爱,谈一谈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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