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人际关系远没现在复杂,捅捅后门,象征性地送点儿礼,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行贿受贿,大事小情的也就办了。那时候,滨洲西部线依旧处于蒸汽机车时代,机务段的整备车间,都是那种搬不动砸不坏的铁桌椅。日勤7点15分、夜班19点15分到段,先开15分钟班前会,总结上一班的工作:给煤工没给火车头加满煤啦,清灰工没给锅炉屁股掏净灰啦,上水工、汽吊司机、搬道员联劳协作啦。再布置当班的任务要求,半点整接班。值班主任米雨富对整备工可谓明狠暗坏,调度员更是仰上斜下的势利眼,尤其对老值班司炉肖喜德,总不惜刻薄地大加刁难,直至羞辱成癖。“老肖哇,上个夜班你把3276的注水器、3225加煤机和三通阀都给冻了,车站向分局调度报咱们三个库出晚点,段长交班会又把我训了。”“你说你这人,哪班哪班不要,好歹在这班对付混,可也不能总给班组抹黑呀,就因为你,先进班组愣没评上……”日勤更闹腾,196接班,没汽没水,还闷了一炉焦子,司机说啥不出库。这么大岁数了,自己不要脸行,可我们这脸也老跟着你丢不起呀,自己说吧,今天这班你打算怎么干?“拖家带口的,挣俩钱都不易,可我看你这个月的生产奖啊,又够呛。”
每当遭训斥,穿着打着蓝布补丁满是煤黑油渍破劳动布工作服的肖喜德就叉开腿,腋下夹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饭盒,一声不吭地在那儿发呆。拳击手套般厚实的棉手闷子磨得尽是烂窟窿,露出了短粗的笨手指头,他攥着手电筒,拄着添煤的大铁锹,破狗皮帽子奓愣着耳朵,活像威虎山上拄枪兀立的蛮横小匪,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大义凛然。
尽管肖喜德怨气满腹,背地里发的牢骚也常被人添油加醋地打了小报告,却总有累尿叽的时候,逼急了,他时常就露出一副狎昵的可怜相,挥汗如雨地来到调度室,用脏毛巾抹个满脸花,非常狼狈地哀求道:“米主任哪,库内六台,库外九台,二九二马上回库,十六台车呀,可我这肾炎又犯了,这手浮肿的一摁一个大坑,我一个人实在忙活不过来啦,算我求您,给派个辅助司炉吧。”米主任将红蓝铅笔往行车报单上一丢,大眼皮一耷拉:“用你指挥行车啊?派不派辅助司炉那是我职务范围内的事!都是在给党干工作,哪个用得着你求。”肖喜德神情沮丧地被米雨富糟蹋走了。有一个夜班,嘎嘎冷,库里库外共计十九台车,肖喜德提拉着哭丧的熊脸又来了,米主任也怕冻坏了车不好交差,便戏谑地折腾他再去老水塔的温度表那儿,看看气温多少度。肖喜德回来后,龇牙咧嘴地嚷:“怪不得喘气都冻腔子,米主任哪,零下五十五度哇!”米雨富一听就不信,抓了手电筒往外赶。回来时一脸怒气:“肖喜德!你那张嘴也快说五十年话了,咋瞪眼珠子撒谎!你连三和五都分不清啊?零下三十五度!哼,你就等到零下五十五度再来要辅助司炉吧!”结果米雨富不但没给肖喜德派帮工,第二天的学习会上还大加讽刺道:“外国有个山本五十六,咱中国出了你这么个‘零下五十五’。”
至此,毁誉由人的肖喜德羞获辱名——“零下五十五”!
据说,“零下五十五”原是司机学校的团委委员,分配到机务段时,正值青春年少,说写拉唱样样精,魅力四射得叫人压制不住,没谁怀疑未来的团委书记非他莫属。在机务段当统计员的地区革命委员会主任许大侃的四女儿,搞了十一个对象也没成的许老四,对当时的肖喜德一见钟情,一托人,肖正当新婚,讨了个半红脸。“五四青年节”前文艺排练,十几双眼睛意外地同时看到了肖喜德和许老四竟然在礼堂的大幕后面揪扯成一团!许老四一见人来,顿时疯了似地边挠边骂肖喜德“臭流氓!”许老四被人劝走了,肖喜德羞愤难消地摔了个茶杯,没容做出更多的解释,公安、基干民兵迅速赶来一大帮,不由分说地给他戴上了手铐子。在后来的调查取证中,许老四到底有没有呼叫“救命”很是关键。富有戏剧性的是,十二个目击者,恰好有三分之一的人说没听见;三分之一说不记得了;三分之一的人最干脆,他们是听到呼救声之后才见义勇为地率先冲进去的!谎称没听见和不记得了的人显然都是老好人思想严重,惟有见义勇为者的证词可信程度最大,许老四虽然对象没少搞,毕竟未婚;肖喜德就不同了,媳妇刚刚难产,这工夫的男人最易越轨!不管怎么审的,反正肖喜德一年半以后才被释放,结果司机也不让考了,入党志愿书也作废了,直接给发配到整备车间当值班司炉。人这东西,不管谁,人格的底线一但被揪断,光彩就会从他身上彻底隐褪。写在纪念册上的豪言壮语——扯了,荣誉证书——撕了,毕业照、共青团工作会议纪念照,通通付之一炬!路上低脑袋上大班,家里仰脖子喝闷酒,人情世故也骤降到了冰点。受其影响,从遥远的大城市追随他来到这条件恶劣的山沟子安家落户的妻子,也被她代课的学校辞退,两口子在家成年到辈地打砸骂嚎。妻子第一回跑走的那年,“零下五十五”偶有微醉,小试提琴,邻居竟然对隔着障子悄然欣赏的女儿指桑骂槐,“爱听回屋听收音机去,别听那些不着调的玩意儿!——没老娘们儿就撩骚的下三烂!”“零下五十五”默默地将琴掰碎,塞进了灶坑。他懊恼自己没资格再以琴声诉怨,那就只有喝酒睡觉的份儿了。日日年年,年年日日,英华才气蹉跎殆尽,肚子和肿眼泡越喝越鼓溜,连说话也越发萎缩自卑了。
秋天的一个夜班,“零下五十五”面容憔悴地悄然推开值班室的门:“米主任哪,败家媳妇回来不到一年又跑了,麻烦您给填个出差证明吧。”
米雨富这几天大儿子闯祸,正巧没处撒气,他吹吹茶缸子里漂浮的茶叶,开训起来:“工作干得不咋地,生活上就别老给组织添乱好不好。不要动不动就觍个老脸求这个求那个,我也代表组织求你一回,给铁路工人长点骨气行不?狗打连环的日子,能过就凑合,不中就散伙。铁路出差票是专让你寻老婆用的呀?若是家家媳妇都在外头养汉,职工动不动就开出差票,噌噌地满世界找媳妇玩儿,那我忙班也甭干别的了,光给你们这些找老婆子的填写出差证明算了。”
“零下五十五”被噎得心头一个劲儿犯堵,但毕竟底气不足,便面带难色地回道:“本来也不想再找了,可这败家娘们这回把家底儿掏空了不算,还把大闺女也给拐带走了,十六了,担心跟她妈学坏,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孩子……米主任,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求你……”他掏出了七分钱一盒的“经济”牌劣质烟,肮脏油腻的黑手指头从中拽出一根,被米主任拒绝后,又不自在地比划给其他人,调度员是那种优越的双职工家庭,对这种廉价的破烟向来不屑一顾,“零下五十五”的示意无人领受。
米雨富没好气地打发道:“你这种情况跟段长、行办主任讲吧,他们要是同意签字,我就给你写出差证明。不然就这么平白无故地给你填了,上边追问下来,我算咋回事呀?真找到你媳妇,你知道她那一头啥情况?到时候你再丢了,失踪了,男盗女娼的,这样的例子还少吗?哼,我可替你负不起责任。”
这话对“零下五十五”讽刺挖苦到家了。“零下五十五”兀自伫立良久。米雨富漠然置之地只管打电话,不再看他……
“零下五十五”在一个不想多熬一分钟的破烂城里颇费周折,到底还是把大女儿带上了回家的列车。车厢拥乱不堪,好不容易捱到下车的旅客腾出个座位,“零下五十五”让女儿坐了,自己靠边站着。又到了一个大站,邻座的旅客也下了车,父女好歹都算有了座,刚坐稳,一双沉实的大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抬头一看——呵呀呀!没错!高中同学——“海力柱!”“零下五十五”乍然地喊,那双茫然疲惫的眼睛也即刻聚起光来。他紧紧地抓着对方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啦。老同学的目光里除了穿越时代的相逢的惊喜,更多的是对他现时衣着打扮和处境的万分惊讶。“肖喜德!真的是你?我还怕认错人了哪。”“零下五十五”不自在地揪着棉帽子上脏渍的狗毛,极难为情地回道:“嗨,甭说你,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是谁啦。力柱,二十年了,我这大丫头都十六啦。艳菊,快叫,叫海叔叔。”
他乡遇故知,肖喜德感慨万千。他知道女儿兜里有她妈妈给的十块钱。好在大女儿很是顾及体面,悄然将钱掏出,塞与父亲。“坐我座,等着!哎嘢——海力柱!”
海力柱与女儿说话的当空,“零下五十五”回来了,他从列车售货处买了瓶白酒、香肠、咸鸭蛋。“这样吧,”望着他那热诚的样子,海力柱说,“孩子是不是也没吃饭?咱们去餐车。”
海力柱要了档次不低的酒菜,安排好父女在餐车就餐。他为老同学斟上酒,俩人对饮起来。海力柱虽是谦让有加,但从精神气质和内敛的厚重上不难看出,此人正值春风得意。曾经书生意气的“零下五十五”虽力求掩饰,但六十五度的老白干下肚,“零下五十五”已是情不自禁。“一言难尽哪……力柱,你可不知道,我这大半辈子——全毁在这丫头片子手里啦!她妈生她难产,可这竟成了一条毒蛇咬上我的疑点,摊了一年半的牢狱之灾,咳,铁打的人也架不住那种折腾,他们拿手摇电台把我脑子活拉电废啦!啊?哪儿说理去——哪儿说理去!这孩子六岁得了肺门结核,一年到头光领她看病了。初一滑冰摔了腿,正赶上她妈跟个木材老客跑了,害得我当爹又当妈。高中读得好好的,非要干临时工挣钱,家里好赖不济的也没缺吃少穿哪,用她去那冰凉的雅鲁河里淘沙子?累得吐血住了院。咳,不是遇上老同学,我这满腔苦水朝谁倒啊!”堕落到这步田地,“零下五十五”亦难维系体面,“她妈这回走,把她也拐跑啦,为了带这丫崽子回来,你看我这眼眶子让那头给打的,这儿,这是她那个死妈给挠的……”
“爸!别说啦。”端着碗筷的大女儿早已泪流满面,悲切地哀求。
长时间的沉默后,海力柱动情而甚感自责地怨叹道:“喜德,怪我这些年没打听你呀。”
“咳,打听啥呀,都不够给咱老同学丢人的!瞅你哥我现在混的,里里外外,啊?你再看这两张纸片子,是啥?是他妈地火车票!我好歹也是个铁路职工啊,可我出趟门还得自己买车票!打倒了的牛鬼蛇神现今还能熬到个平反昭雪哩,我倒好——永世不得翻身啦!”
海力柱听得眼圈发红:“在校的时候,哪方面你都在咱兄弟几个之上,原以为你早都……嗨!铁路上的事我这边也不好插手……”海力柱稍事片刻,“这样吧,姑娘大了老在家待着总不是长久之计,咱们咋样先别顾了,不能再耽误孩子,我看,不行就当兵去吧。喜德,我这人忙起来爱忘事,你打探着点儿,有征兵的机会就赶紧到旗里找我,千万别落下。闺女,叔叔也交给你一个任务,一定替你爸想着点儿,到时候给他提个醒儿。”
“零下五十五”父女满心狐疑地点了点头。
列车到站是后半夜,酒气酣畅的“零下五十五”与他的老同学海力柱在站台上难舍难分地道别。出了检票口,走在僻静的夜街上,女儿才说:“爸,海叔叔给我二十块钱,他不让我告诉你。”
夜班的接班会,整备工们嘲笑地问:“‘零下五十五’,你眼眶子雀青,是不是让她那相好的给揍的呀?”班组里立刻充满了揶揄的氛围。
“哪有的事,是我挤车不小心,在站台柱子上撞的。”“零下五十五”神情极不自在地走向值班主任米雨富,给他递上了用两盒“玉兰”牌香烟换得的病假条。“肠道痢疾!肖喜德,你还能不能给自己留一份人了,啊?在座的哪一个不知道你到底干啥去了?是,病假扣百分之五十,事欠扣百分之百,可为了十几块钱,你至于拿这玩意唬弄我吗?支楞耳朵听好喽,我跟你这种人办事,向来都是实事求是!”
“那,那郝贵奇,郝贵奇上个月迁坟,你咋给算病假了呢?”
“谁说我给他做病假了?你查我的考勤簿啦?”
“郝贵奇亲口说的。哼,反正我没杀猪请客,也没拿血肠送礼……”“零下五十五”话音未落,郝贵奇撒手就将两面卷在一起的红黄信号旗撇在了他的脑袋:“‘零下五十五’,我操你妈!你他妈地弄虚作假咬上我干啥?连家里那两头跑骚的母驴都看不住的东西,活腻歪啦?跟我比啥,我迁坟是为家尽孝,你他妈的遥处寻老婆,是为她的野汉子尽忠啊?”这些话骂得又损又狠又赶劲,人们乐得前仰后合。
“零下五十五”恨不得一锹拍死两个,然后自己再去死,但他早衡量过自己,没这个胆。
“算了!有问题个别解决去。事欠就是事欠,姓肖的你要不服气,有党委有纪委,爱哪儿告哪儿告去!”米雨富“嚓嚓”两把,将病假条撕了个粉碎。“散会——接班!”
夜餐之前,为贯彻“有问题个别解决去”的精神,郝贵奇往“零下五十五”饭盒里带的腐乳上加抹了一块印泥,吃得肖喜德满嘴胭脂红,洗都洗不掉。这当然还不算完,他还趁机搞破坏,不是用大煤块子压死汽笛的脚踏板,让库停的火车头像报火警似地嗷嗷叫唤,就是蹬开汽缸排水阀,放得库里的检车地沟一片汪洋。为此,值班主任米雨富常把“零下五十五”骂得狗血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