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年那次在崖顶邂逅,济云和尚与蛇丐李便结下了不解之缘。每当刮风下雨的坏天气,不能进山采药,蛇丐李便戴只斗笠到寺里找济云品茗附聊;有时在城里卖完药,也忘不了到南市街有名的小吃铺买上一大包济云和尚爱吃的云片糕,煮上一壶清茶,两人一边吃着云片糕,一边品茶长谈。济云和尚不仅在佛学方面有高深的修为,附歧黄之术也颇有研究,深得蛇丐李的钦佩。而蛇丐李祖传的捕蛇技艺及医治蛇伤的精湛医术,也让济云和尚大为叹服,两人很快便成了莫逆之交。
五月的一天晌午,蛇丐李正在家中收拾药箱,打算进虔州府去卖药。突然,房门被人推开,虚悟匆匆踏进门来,气喘不定地说道:“蛇丐师傅,快,快去……济云大师被毒蛇咬了……”
“虚悟,你别急,慢慢说……”蛇丐李说着,扭头朝里屋喊道,“娟妹,给虚悟师傅倒一碗茶过来。”
不一会,从里屋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端了一碗茶水递给虚悟:“师傅,请喝茶。”
虚悟接过茶碗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头上的汗水,结结巴巴地说道:“今天早上,济云大师在大殿做完法事,回到禅房,刚进门……不慎踩上了一条毒蛇,那蛇就在大师的腿肚上咬了一口……”
蛇丐李一惊,心知此事拖延不得,转身朝女儿鹃妹吩咐了几句,拿起搁在床头的藤杖,背了药箱,随虚悟匆匆赶往广福寺。
济云和尚躺在床上,痛得脸色发青不住地呻吟,几个僧人围着他正不知所措。蛇丐李放下药箱,拨开众人近前一看,济云和尚的小腿已肿得滚圆透亮,隐约见到一条黑红色的毒丝正沿着血脉直透大腿根部。
“快取一碗热水来!”蛇丐李对众人说道。
一名僧人答应一声,打飞脚出了禅房,不一会端来一碗温滚水。蛇丐李撩起罩衣,将药褂一角浸在热水中,须臾,清水慢慢变成了一碗酱黑色的药汤。蛇丐李将药汤端到济云和尚跟前,扶起他慢慢灌了下去。过了一会,济云和尚不再呻吟了,但小腿红肿依然未消,那根黑色的毒丝只是停止了延伸,并无消退的趋向。
“怪哉!一般的蛇伤,只要喝了我这药褂浸泡的药汤,一刻钟后便能止痛消肿,一个时辰之后即可痊愈。可这是怎么回事……”蛇丐李诧异地上前仔细地察看济云和尚的伤口,伤口齿痕细小,五个红点呈梅花状。蛇丐李暗自一惊,遂用手去挤压伤口,挤出几滴黑红的污血,将手指蘸了一嗅,不禁脱口说道,“白点头!”
“什么白点头?”旁的虚悟问道。
“这是一种毒性极强的毒蛇……”蛇丐李眉头紧皱,向虚悟吩咐道,“你不用多问,快去取半碗清水,再拿一支烛火过来!”
蛇丐李打开药箱,从底层取出一小截药材,正是那次在崖顶采到的蛇信红。这时,虚悟已端来了清水和烛火,蛇丐李也不答语,将蛇信红在清水碗里磨了起来,碗里的清水逐渐转成粉红色,继而变紫。蛇丐李嘱咐虚悟将药汤端给济云和尚喝下,然后从药箱里取出一柄小刀,在烛火上烧了起来。小刀烧热后,蛇丐李让几个僧人摁住济云和尚,用小刀在他的伤口处轻轻地划了一个十字,双手自膝盖处慢慢往下捋去,污黑的血水从伤口滴入碗中,屋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臭气味。
蛇丐李立起身,将小半截蛇信红放入口中嚼着,一边吩咐僧人用清水洗净伤口,吐出嚼碎的药根敷在伤口上扎好。说也奇怪,不一会功夫,延至大腿的那根黑红色的毒丝开始慢慢隐去,小腿的瘀肿也眼见消退下去。
“不妨事了。”蛇丐李松了一口气,走到床头对济云和尚说道,“大师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若是再迟一个时辰,任是华佗转世也回天无力了。”
“多谢施主,”济云和尚此刻气色已恢复过来,斜靠在床榻上问道,“不知,是何种毒蛇,毒性如此厉害?”
蛇丐李缓缓说道:“刚才我仔细察看了伤口齿痕,加上污血中特有的那股腥臭味,我断定是一条小乌蛇。这种蛇头上长有一粒黄豆大的小白点,所以又叫白点头,其毒性剧烈,俗称‘五步倒’,即人被咬伤后走不到五步便要倒地毙命。”他沉吟一会,又说道,“这种乌蛇多产于广东、福建一带的大山中,在我们这地方倒是第一次见到。”
“蛇丐师傅,你怎知道是一条小乌蛇呢?”站在一旁的虚悟好奇地问道。这些日子他与蛇丐李混得熟了,也就不再忌讳出家前的那段尴尬事,有事没事常向蛇丐李讨教一些药材知识。
“我不仅认定是一条小乌蛇,还知道是条饿极了的蛇。”蛇丐李笑道。
“何以见得?”虚悟有些不相信地问道。
“乌蛇本来就毒性大,加上饿极了,咬人狠,伤口深,排出的毒汁也多,好在这是一条小乌蛇,毒性打了折扣,但也非一般的毒蛇可比。”蛇丐李指了指济云和尚的伤口,继续说道,“刚才你们都看到了,连我的药褂汤一时都解不了它的毒性,幸亏那半截蛇信红药根才得以奏效,它的毒性可想而知。正因如此,乌蛇比一般的蛇要珍贵得多,用它浸酒人药,可根治多年的风湿老病,还能医治麻风病哩!”
“蛇丐师父,经你这么一说,越发神了,不知能否捉住这条小乌蛇,让我们开开眼界。”虚悟不无凋侃地说道。
“这有何难!此刻它还未离去,就在这禅房中。”蛇丐李说着,起身在屋子四周察看起来。屋里的僧人听说毒蛇尚在屋里,都吓得不敢吱声,一名胆小的沙弥竟悄悄地逃出了禅房。
禅房依岩而建,三面筑墙,一面临壁,蛇丐李在临壁的墙角停下步子,动手搬开一个小木柜,壁角露出了一个杯口大的岩洞。
“就是这里了!”蛇丐李说着,脱下身上的药褂蒙住洞口,然后拿过那根捕蛇用的藤杖,顺着洞口轻轻插了进去,口中默默念了几句咒语,突然大喝一声:“孽畜,还不快快出来!”少倾,一条乌黑发亮的小蛇,沿着藤杖乖乖地盘旋出了洞口。
众人吓得缩成一团,唏嘘不已。虚悟大着胆子上前看了看,小蛇只有一尺来长,通体黑亮,头上果然有粒显眼的白色圆点。
蛇丐李走到济云和尚眼前,指着藤杖上的小乌蛇说道:“大师,咬伤你的正是这孽畜,如何处置,请大师吩咐。”
“阿弥陀佛!”济云和尚双手合十,“老衲踩伤它在前,咬伤老衲在后,负痛自救,原本怪它不得,何况出家人不可妄开杀戒,还请施主看在老衲面上,饶它一命,放它去吧。”
蛇丐李虽说有些不情愿,但济云和尚开了口,只得遵从。他将藤杖在地上一顿,喝道:“孽畜,大师饶你不死,还不快走!”
小乌蛇溜下藤杖,在砖地上盘成一团,却不离去。
“刚才施主说它饿了,看来果真如此。”济云和尚吩咐道,“虚悟,你到斋堂取些素食过来,喂它吃饱了,自然离去。”
蛇丐李笑道:“大师有所不知,蛇这东西生来就吃肉食的,比如田鼠、青蛙、飞鸟之类,你这寺里的斋饭它是不吃的。”
“佛光普照之下,一切生灵均有悟性,不妨试试。”济云和尚朝虚悟摆摆手,“快去取来。”
不一会儿,虚悟用饭钵端来一个馍馍,蛇丐李接过来用手指掰碎,丢在小乌蛇的旁边。小乌蛇伸头嗅了嗅地上碎馍,竟然张口吞吃起来。
蛇丐李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小乌蛇将地上的碎馍吃得干干净净,才回过神来,转头对济云和尚说道:“大师,看来真是佛法无边,连毒蛇也被感化吃斋了。”
济云和尚微微笑道:“世上万物都有灵性的,昔年观世音菩萨在耶摩山修行曾感化过猛虎,达摩祖师也曾在东海降服巨蟒,在佛法面前,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呵。”
蛇丐李似有所悟,说道:“大师,记得去年在崖顶你守在岩旁,赶走了蜣蛄虫,救我一命,今天我恰好用那次采到的蛇信红救了你一命,莫非这就是因果轮回么?”
“阿弥陀佛,施主果真慧根不浅,虽不在佛门,却胜似出家人哪!”济云和尚说着,不经意地瞥了一旁的虚悟一眼,继续说道,“凡在三界之内,都要六道轮回,因果报应岂可等闲视之。六祖云,‘佛法在世界,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世人到处求神拜佛,其实佛无所不在,何须苦苦觅寻。”
蛇丐李叹了口气,说道:“我若不是有一女尚未成年,割舍不下,定当追随大师皈依佛祖门下,古佛青灯,不修今生修来世。”
“施主此言差矣,岂不闻心平不必参禅,行直何须持戒。其实,普天之下,不论佛家俗家,随处皆可向善修行,只要心中有佛,自然能成正果。”济云和尚娓娓说道。
蛇丐李与室内僧人都听得津津入迷,让人惊奇的是,砖地上的小乌蛇一直盘在那儿,头一点一点的,似乎也在听济云和尚讲经传法。
“孽畜,吃饱了还不离去!”蛇丐李喝道。
小乌蛇低下头,扭动着身子,慢慢朝壁角的洞口游去。待小乌蛇进洞后,蛇丐李到屋外捡了块小石子,欲将洞口封住,却被济云和尚制止:“施主,你若封了洞口,岂不将它活活憋死洞内,此事万万不可!”
“济云大师,如不封了洞口,万一这孽畜又出来伤人,岂不又受其害?”蛇丐李说道。
“施主尽可放心,只要不去招惹它,它决无再害人之理。老衲自会处处小心,与它和善相处。”济云和尚说道。
蛇丐李只得丢下手里的石块,将木柜移回原处,返身对济云和尚说道:“大师伤口已是无碍了,静心调息两日,自然康愈,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说完,拿了藤杖,背上药箱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