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对于学生来说就是节日。有了学生,校园一下子显得生龙活虎的。学生快乐得就像小麻雀叽叽喳喳,嘴没个闲的时辰。因为这是一学年的第二学期,相对来说比较单纯,主要是报到、领书本,排座位和选班干部都可以维持原状。
打开了教室门,展现在我面前的情形让我想起了那句话:“土桌子,土台子,里面坐着一群土孩子。”桌子是土筑的台子,不过用水泥抹了面子,磨得明晃晃的。板凳是两个土台子架一根碗口粗的木头,能坐四个人,地倒是用红砖铺的。窗户上有几块玻璃烂了,用纸板子钉着。在一张桌子上,用粉笔写着两句话很醒目:“请你不要再迷恋哥,哥只是一个传说”,“我写的不是作业,是寂寞”,这两句话是去年最流行的网络话语。两句话的中间画着一个大哥,叼着一根烟。别说,画得还很传神。另一张桌子上竖写着一句话:“张虎爱朱小娥。”我心里笑笑,这倒一点儿不落后。
报完名后点了两遍名,先认下了几个班长:三年级班长是马鹏程,二年级班长是孙光荣,一年级班长是顾长宗。与上学期留的花名册一对比,花名册上显示上庄小学一共46个学生,差了3个学生。我问马鹏程,马鹏程说过完年他们家搬到城里打工去了,他们就跟着到城里念去了。13个三年级,14个二年级,16个一年级。二、三年级坐一个教室,一年级坐一个教室。散发着墨香的新书让学生激动、兴奋,一拿到手有的就开始咿咿呀呀朗读起来。报到结束,发完了书本,就已是小晌午了,各年级整队,安排下午打扫教室、校园的事,谁拿锹,谁拿扫帚,谁拿簸箕,谁拿背斗。班长就显得很有权威,一群叽里喳啦的小家伙让一个和他们一般大小的班长指挥得整整齐齐,纪律严明。我想这就是组织的力量。然后他们就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排着整齐的队伍,回家去了。
李谷在驴拉车四边捆绑了几条板子,驴拉车就成了一个货架,车上摆着麻辣条、糖酥棒、米花板、花生、柿饼、瓜子、泡泡糖、跳跳糖、麻辣条、乡村豆之类的小食品,还有书皮、文具盒、铅笔、钢笔、贴画之类的学习用品,也有装着豆豆糖的玩具枪、吹起来的气球、大刀、跳跳球、弹弓之类的玩具。刚刚过年不久,又新开学,学生身上都是新崭崭压岁钱,李谷忙得连个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只是远远地撇过来一笑。我明白了,他昨日接我顺便进货也是为开学准备的。
下午,学生们带着锹、扫帚、簸箕、背斗来了。一个冬天,西北风在校园积攒了许多尘沙、蒿柴、塑料袋,羊、猪、牛、驴、骡子在校园里留下许多粪便。校园虽然是黄土夯筑,但经过一阵尘土飞扬的打扫,院子一下子显得朴素而洁净了。我发现地上有许多被分割得整齐的小方块,就像一块块“责任田”,打了方格线,旁边写着马鹏程、刘小亮、朱二喜、牛大志等名字。我想大概是学生做什么游戏留下的痕迹。看样子这个游戏需要全班学生集体参与。
卫生打扫完,我把学生集合起来,宣布明天正式开课,布置各年级回去预习第一课。马鹏程说:“老师,不开大会了?”我说:“开什么大会?”马鹏程说:“每学期开学都要开大会。”我想想说:“今年就不开了吧。”马鹏程嘴唇动了动,没说啥就走了。院子里就叫喊起来,“老师说不开大会了”,“老师说不开大会了”。
学生一走,校园一下子就冷清了,李谷在收拾摊子,我说:“这一天收入还可以吧。”他嘿嘿一笑说:“凑合。”说着扔给我一包“黄山”烟,“不上档次,你凑合着吃吧。”我知道“黄山”牌烟的价格,五块钱一包,曾经抽过好些年,现在不过是抽了十块钱一包的“云烟”。我给他五块钱。他阴了脸说:“咋,看不起我?”我说:“你这风吹日晒的一天才有多少利润?”李谷说:“赔不了。”我将钱塞进他口袋。李谷将车子推到避阳光的地方放稳,拆开一包“黄山”递给我一根烟,我接过来点了。他的口袋里还装着一包烟,是一块两毛钱的“金驼”。
三月的风虽很硬朗,可阳光已经有了热度,只要避风向阳的地方就很暖和。我们蹴在避风的墙根下抽烟,李谷说:“其实开学大会还是要召开的。”我说:“那是走形式。”李谷说:“大人看是走形式,对学生娃那可不一样,开学仪式上,每年级都选一个学生代表班里学生发言,表决心,鼓舞人心哩,学生娃看重这个。”我说:“你刚才咋不说?”李谷说:“当着学生的面咋说?薄你的面子失你的权威哩。”我说:“明天召开一下?”李谷说:“对着哩,有些形式还得有。”老村长来了,李谷起身打了招呼就拉着车子走了。老村长又蹴在李谷刚才蹴的地方,我说:“明天新学期开学典礼,还得请老村长讲个话。”他嘿嘿一笑说:“算了吧,你讲,我就不讲了。”我说:“要讲,我也得讲,形式很重要。”他说:“对着哩,有些形式不走不行。”我说:“我给你写个讲话稿吧?”他说:“算了吧,我是个白识字,上夜校学了点。你是文肚子,写下的东西我讲得了?就随便讲几句吧。”这时一个女人赶着驴车进来了,咣当咣当的,一听拉的就是水。老村长说:“给你送水来了,马鹏程的妈,盼香。”
驴车上架着的拉水桶是装汽油的大圆桶改装成的,套着两个旧轮胎,稳稳地卡在车厢里。桶口焊了一个铁管,上面套着自行车内胎,折起来用麻绳扎着。盼香解开扎绳,把水放进提桶里,我起身去提水,老村长说:“你让她提吧,溅出来的水把你的衣裳脏了,洗衣服还得费水。”看看盼香的鞋子和裤腿,落满了尘土,我想这趟路该不会近。一车水盛满了一个大缸,卸完水盼香赶着驴车走了。我说:“这水从哪里拉来的?”老村长说:“一碗泉。”我说:“远吗?”老村长说:“十几里路程。”我说:“村里人一直在那里拉水吃?”老村长说:“哪能老拉着吃,家家都有两三个窖,只要有一场好雨,收一窖水能吃个一年。唉,汶川大地震,咱这里也受了灾,人虽没伤亡,可窖塌了不少。”我说:“学校也有窖吧。”老村长说:“有,两个窖,也摇烂了,水全渗光了。学校断了水,是由各家各户承担的,村上排了送水日程表,挨家挨户轮流给学校送水,盼香双胞胎儿子都上三年级,送水她就排了第一。”我说:“双胞胎?”老村长说:“就是三年级的马鹏程、马万里。”我说:“这名字不像弟兄俩。”老村长说:“按规矩马鹏程马万里这辈是‘彦’字辈,马家宗谱传得年月久了,不要说他们这辈,下几辈的字都取下了。可盼香这娃图个意思好,有前途,为叫这个名,连家门(户族)中人闹翻了,硬叫了这个名。”叹了口气,又说,“盼香这个媳妇子想法大着哩,就是命太苦了。”
老村长抹下帽子拍拍土,头发白刷刷的,眼角挂着给风刮出来的老泪,说,“你看,我给你派饭呢,还是你自己做呢?”他似乎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却还不等我回答又接着说:“派饭,粗茶淡饭的,你也觉着不卫生,有时候地里活一忙,日急慌忙的,一碗冷水一个馍也是一顿,一天吃一顿饭是常事,单独给你做,也没工夫。再说你们城里人口细,怕也吃不惯。”我说:“我自己做吧。”他说:“要不在我家搭伙吧。”我说:“谢谢您,还是我自己做吧。”他说:“也好,自己做的顺自己的口,城里男人都会做饭,比女人还会做,电视上讲做饭的就有个男人。”又说,“村上给你补助,米面油肉都村上管,这几天就先在我家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