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腿山像从拼图般的田畴间抽出的一块颀长的圆柱积木,像剧烈痉挛的地球张开大口费力吐出的秘教图腾,一座向宇宙突起的巨石发射塔,一个外来文明的粉笔色秘密基地……
它毗连四野又与世隔绝的广阔岩顶,是人迹罕至的空中冰原。飓风挟着密集的雪片俯冲而下,席卷而上,在闪着寒光的狼牙石丛间咆哮狂舞,天地间一片潦草的迷蒙。玉雕似的远山,天堂般闪烁着淡淡的绯红之光,仿佛疯狂的茶花和白草迅速蒸腾辐射出的残像。我和妈黑点一般从各自的峰顶盘旋走下,像两个采足草药的后生,隔着几个山头遥遥对唱,互通有无。不一会儿,我们就麻利地、胁下生双翼似的在谷底碰头了。
我们跋涉着,像两头世界尽头的北极熊,一大一小,彼此掩护、叼扯,温馨自如,迎着风雪娓娓前行,又像两只披着斗篷的小红帽,毫无畏惧地朝森林木屋走去。其实我们挺享受这趟旅程,在冰天雪地中四体舒泰,心情愉悦,贪婪地呼吸清爽的空气,怡然环顾周遭纷纷扬扬的雪团和这一派纯净。我甚至单脚独撑,沿着平滑如镜的冰原耍了几个武术花样。脚下陡峭的悬崖和险峻的沟壑绵延至视线消失的边缘,复杂的地形地貌让人想起即将分崩离析的冰冻星球,深渊之上细如发丝的羊肠小道连接着大块的冰川,锋利的石头像裹着冰凌的镰刀落满鬼幢幢的山坡。我们走在这巍峨的险境之上,就像身着丝绸的使者凌空踏着爱丁古堡的钟楼尖顶,像从金字塔或巴特农神庙飞来的古老魅影,饱含温情地颔首俯视四方。到处是连绵起伏的空中冰城,低地上是宁静富饶的绿洲村庄,一辆辆双层电车像沙漠之舟从旁经过。我妈虽然沉默寡言,脸像水仙一样毫无表情,但通过她轻巧的步态我看出她像沉浸在春天的骄阳中那样如痴如醉,大放异彩,仿若春之精灵金灿灿的化身。
儿时亲历过公社年代的妇女都具有这个特点。她们像原始人一样从事着农耕和纺织,无欲无求,整齐划一地投入到载歌载舞的大开发和钢铁冶炼事业中,浑身充满力量,身体发育得如同热烈的石榴花,脸庞明净动人。这些女人之间互帮互助,走家串户地观瞻优秀的民间手工艺品、新式金鱼和庭院盆栽,像日本人那样精心侍弄一朵非洲菊和女娃娃草帽上的丝带,交流着刺绣、虎头鞋、花棉袄、毛衣、镂花桌布等的制作经验,凑在一起边乘凉边欣赏胡同上空的白云,说不完的知心话。当她们抱着小孩靠在桥栏上用黑漆漆的大眼睛注视你,简直比诗歌还要美。她们像包容万象的时空本身,综合了杨玉环、蒙娜丽莎、安娜—卡列琳娜、摩洛哥仕女和墨西哥女匪的全部优秀品质,一切文化特征都在她们身上显影。某个高大英俊与她们异常般配的男人全心爱着她们,时光流逝,而她们看上去仿佛永远都不会衰老。有时我会产生一种幻觉:她们确实精于飞行术,会变成拇指人骑上蜻蜓大小的扫把飞经色块起伏的马赛克,像西洋棋里的皇后凌空于无数黑白的国界之间。所有复杂的过去只不过是浩大工程的一个开端,当一切开始加速,她臃肿的腰身毕露无遗,行踪变得古怪轻盈,如电光中的骑士闪灵,好像谁用一枚发红的按钮控制她,让这古老世界的女巫融入城市炫目的日照——天色清明刺眼,大厦闪着白光,这时她像一只佩戴着西藏银饰的渡渡鸟腾空而起,拍打着笨重的翅膀在高空尽情穿越,人们从车里伸出脖子惊惧地仰望着,有种病态的不适,而我妈动作的色彩是昏暗的……
那个昙花一现、似幻似真的时代和她们美轮美奂的影像将劝慰着未来的艰难岁月,使她们安于在梦中打开降落伞,乘上一列怪兽般隆隆作响的火车,那个时代将像疯狗一样撕裂后辈们沉沦在欲望和贫贱之中的每条神经。
就是这样,每次和妈和平、安谧地走在一起,我都像重返了一个回荡着鸽哨声和嫩绿色电流的春天,感觉凭空失忆、意趣盎然、无欲无求。我妈,她也从来不会令人丧气地拆穿我。我们越过一道道高墙般的冰丘,恍若骑车通过田间那条黄土堆成的高坡小路,四下无人,高坡下流过一带水草掩映的水渠,水闸像复杂的立交桥遗址矗立其上,水渠那边是枝枝连连的果园。车轮以安稳的节奏碾过尘土,风像秋天一般凉爽地吹拂。小路两边粗壮的白杨裸露着遒劲的根系,蝉趴在树干上不时鸣叫一两声,偶尔有啄木鸟吭吭地凿着一个小树洞,高空浓密的树叶铺展在蔚蓝的天际,像结实的绸缎一般翻飞,空气似乎回荡着悠远的钢琴声。我坐在车后看我们投在地上的影子。我妈有力地扶着车把,轻微晃动的身体胜过千言万语,我觉得她不说话的时候更加温柔。也是经由这条小路,我妈去西关拜访了一个江湖术士,算卦烧香,好让我前途无忧,长命百岁,出淤泥而不染。从那个神秘的地方,我妈给我带回一条坠着红色鸡心石的项链。我像珍惜俄罗斯套娃一样将它藏在一个黑乎乎的小盒子里。
良久,我还在晕头转向回忆往事的当口,我和妈已从象腿山下来,转眼间到了离家百步开外的沙柳林小广场,小广场上全是先锋派抽象雕塑,我精神为之一振,仔细看,竟然全都像从毕加索和漩涡主义的画上复制下来的,那些躯体全都伸展双臂仰头向天咆哮状。没走几步,我们被新小区施工现场挡住去路。现场气氛热火朝天,拖拉机、推土机、水泥搅拌机、打夯机、电动传送机在一片嘈杂的嗡嗡声中忙做一团。地上污水四溢,泥泞不堪,几座新楼已模型般地从断砖乱瓦中拔地而起。工人们戴着钢盔向我们问好,指给我们回家的捷径。从迂迂回回的楼间小巷中,我们陌生人似的向家摸进。就在到达通向家门的那条胡同口时,我脑中灵感忽现,我的暴戾脾气又再次暴露无遗,歇斯底里地要求我妈答应我去老宅所在地搜寻那块挚爱的鸡心石。我妈说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去老宅,那里老鼠、蜥蜴和蛇恣意横行,我奶奶刻薄的幽魂在那里游荡,煤油灯把墙壁熏得像锅底一样黑,肮脏的墙纸已经剥落,屋子散发着陈年的中药味,院里的树都被砍下来当柴卖了,满院跑着危险的小豹子,说不定还藏着死孩子、无家可归的疯婆子和外地人的尸体。至于鸡心石,我妈说,已经遗失多年,不指望能再找回来。我没被这番话吓到,放下随身携带的自动滑板,哧溜一下就踏上重归老宅的主干线富强路,英气勃发、义无反顾。
我像草上飞一样在空气中上下起伏颠簸,沿途经过改成瓜果超市的老供销社、竹影婆娑的西丰小学、门上挂着铁狮子的村支书家、炸油条那家、磨坊家和蛙声如织的蓄水坑,一溜烟到了人丁稀少的老陈家胡同,也就是我小时候生活和出没的地方。
第一扇门是妙妙姥爷家,这是一扇男人低下头刚好能走过的拱门,用很多根向日葵干茎排成一排构成,墙里一棵硕大无朋的法国梧桐将半面院子都荫蔽了,毛茸茸的果实落到墙外街道上。妙妙夸口说树上经常有小猴子窜来窜去。有天她终于请我去参观那座深宅小院。里面有座低矮的青砖老房子,神秘莫测,阴气森森,她姥爷头也不抬地在高不可攀的台阶上一块圆滚滚的树桩上咔嚓咔嚓不停剁猪肉,血红的肉块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绛红的肉末。她姥姥像个真正的西藏女巫,一张紫色的大胖脸皱皱巴巴,嚼着花生仁的嘴往外溅出零星白沫。她头上稀疏的灰发编成几条细小的辫子垂在肩头,藏青的大袄还像旗袍一样是斜排扣的。她把猪骨节染成五颜六色,让我们当石子抓着玩。如今那座房子已经坍塌,残垣中冒出蒿草,一派阿尔及利亚的沙漠城风光。第二扇门是春花大娘家,那是个摩洛哥式的很深很黑的门洞,门洞一侧是烧饭的大灶膛,庭院里搭着葡萄架,地上砌着干净的方砖,正屋高大气派,是个很适合拍全家福的地方。很多年前,春花大娘就被儿子接到城里了,这扇门布满了蜘蛛网。经过辉子哥哥和他爷爷家,我蹑手蹑脚往里拐,生怕惊动他,以免再和这个地痞产生任何瓜葛。然后就是我家和更深处的四大伯和五大伯家了。我家确如妈所说已荒凉得不成样子,在庭院徘徊良久,像地质学家一样搜刮着消失的花园和巨树的蛛丝马迹。这时,房门吱嘎地被人推开,小凤和她妹妹出现在那里,她们每人啃着一根黄瓜,不怀好意地说,很久以前她们一家人就居住在那里了。她们在院里一角放养了一群咕咕乱叫的猪崽。我家整个已经面目全非,并且变成别人家了。
我踉踉跄跄跑出来,有气无力地往回走,找鸡心石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寻思着要立刻回到我妈身边时,在炸油条家门前迈不开脚步了。于是我拎出滑板,梦想着像来时那样滑翔起来,可是西丰小学周围已经堵满了红色小洋楼,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找到进口和出路,最后一次跳上滑板冲击,试图借着一股惯性越过层峦叠嶂的建筑群,我紧张地闭上眼睛,沉入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