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夜神啊
在草原汇聚了清凉的泉水
善良的人们啊
祝你喝了这泉水福寿安康
东方的夜神啊
在天空洒满了白云万朵
健壮的少年啊
祝你戴上英雄结飞遍草原
第一次听到这首藏西北民歌是在某一年的八月初。从那之后,它就总在我的梦中响起。让我在深夜里猛然惊醒,浑身僵硬如同被鬼附身一般。静静地,我听自己的心跳,怦怦地响。窗外的大杨树枝繁叶茂,夜里也不平静,报社的一大群野猫在上面聚会,狂风中都能听到那呜呜的凄厉叫声,肆无忌惮又好似痛苦无比,让人无法理解这些阳光下温柔倦怠的小东西。但此时,猫叫反倒让我清醒了,汗湿的身体也慢慢恢复柔软。
唉,我叹一口气。知道那个温柔的声音又要在我耳边响起了。“现在,我要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你要把时光倒回一千多年,静静地听我说。”
又是央吉拉!我在心里痛苦地叫。我已经知道这个故事了,我发誓不会忘记。就算你狐媚如猫,也不用在这样的深夜一遍遍给我讲这个一千多年前的故事吧?
但她不听,依旧用她那不可思议的声音慢慢地说起来:你见过这样的美丽吗?冬天,晶莹的冰川高高耸立,无边的白雪把天地间装点得只剩下蓝和白两种色彩,凛冽的狂风把满山满野的雪片都卷入空中,飞舞翱翔如片片洁白的羽毛。那种蓝,是心灵一般的蓝。那种白,是梦想一般的白。纯净得两人炫目,奇幻如同仙境。到了夏天,无垠的绿草原闪亮着一汪汪湖水的眼睛,紫色、黄色、蓝色、红色的野花任性地开放、燃烧,白色的绵羊、黑色的牦牛吃草喝水,与五彩的云朵嬉戏打闹,小伙子骑着骏马奔驰,姑娘则唱起动人的情歌……这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似乎永远都是这样,这里没有时间,只有冬天和夏天的轮回,只有雨水和雪花的交替,安宁让这里的美丽与世隔绝。一直到他出现……
“别说了,别说了!”我简直要疯了,换成任何人都会疯的。我条件反射一般迅速把台灯打开,起身坐了起来。卧室一片橘黄的柔光,央吉拉的声音消失了,猫的叫声也没有了,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似乎我只是从一场噩梦里醒来。
安静,周围只是一片安静,时光是跳跃了,还是静止了?我说不清楚,我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这种担忧困扰了我很久,直到有一天,我恍然明白:哦,也许我只是需要把央吉拉的故事写出来而已。如此而已。
那就写吧,反正我本就是个以文字为生的人。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到藏西北采访。是的,这里真的就像央吉拉说的那样美丽,雪山,湖水,鲜花,清泉,在这里都具有了和拉萨、林芝等地不一样的意义。我后来给无数朋友说,如果不到那曲北部和阿里一带走走,就不算是真到高原。在西藏做了十几年记者,以我的感受,拉萨当然是极美的,林芝当然也是极美的,山南、日喀则、昌都各有各的迷人之处。但若说到高原的感觉,还要属藏西北一带,那种无边无际的博大与荒凉。在让人感到无限渺小自卑的同时又顿生豪情,车水马龙的城市被抛到了天际,如同螨尘一样让人不屑一顾。
藏西北,便是央吉拉的故乡,也是这个扑朔迷离,我至今也没太弄清楚的故事的发生地。对了,央吉拉说过,那是一千多年前。
那年8月,我第一次到那曲采访。站在花草相间的羌塘草原上,入眼便足人头攒动如潮,帐篷连绵如城,欢呼声、呐喊声和喝彩声响彻云霄——牧民们正在这里举行一年一度、规模盛大的“达穷”,也就是羌塘恰青赛马节。
同世界上众多游牧民族一样,藏族和马情深意长。传说中马是天上的大鹏鸟与湖中的大银鱼结合而生,所以纵马扬鞭之时,便会有飞一般的美妙感觉。因此,“达穷”便成为马背民族最隆重的节日,每逢这时,居住在各地的牧民们身着艳丽的节日盛装,带上青稞酒、酸奶子等各类食品及编织精美的帐篷、卡垫,骑马从四面八方涌向赛场。英姿勃发的小伙子会把自己心爱的马儿装扮一新参加比赛,姑娘们则斟满香甜的青稞酒,唱起动听的山歌,在赛场外等着心上人凯旋而归。赛马场周围,还汇聚了摇头晃脑的说唱艺人、卖各种玩意儿的小商贩,当然,还有全国、全世界蜂拥而至的游客们……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很新鲜,仿佛回到儿时的故乡,人群熙攘赶集看舞龙的场景。我甚至忘了要采访什么,只是四处逛着,看姑娘身上的精美昂贵的首饰,看那些高高大大的帅小伙,也看梦幻般美丽的草原。这一切,如今回忆起来还觉得真是养眼啊!
与我想象中不同的是,比赛看了半天都是一匹马一匹马地跑,根本没体会到“比”和“赛”的感觉。不过,骑手们在途中的精彩表现让整个赛马会一点都不显得拖沓冗长。他们俯倾在马鞍上,一边任马奔驰,一边顺手捞取摆在地上的哈达、钱币。有两个擅长骑术的兄弟更是别出心裁,前一位把火绒草擦燃扔在地上,后一位嘴衔一尺多长的烟管,猛然俯身捞起火绒点燃烟管,然后洋洋自得地环顾左右抽起烟来,他每吐出一口烟雾,周围便响起震天的欢呼声……但这只是比赛的插曲,最后决定胜负的是跑马射击。对,就是现在,随着发令枪响,上百名藏北男儿骑着骏马风驰电掣般地冲向终点,场地一侧栽有一溜靶子,骑手们执枪催马,从另一侧驰进靶区。
“次仁,好样的!次仁,好样的!”几十个身穿节日盛装的牧人齐声为一个头戴英雄结的骑手呐喊鼓劲,看样子这个小伙子是他们家乡的选手。为骑手加油助威本是常事,整个赛马场都是铺天盖地、震耳欲聋的呐喊声,藏北牧民的服饰本就艳丽,现在正逢节日,大家穿的自是一个比一个鲜艳夺目。但这几十个牧人却特别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也让我忍不住凑了过去。原来,他们的藏袍虽然也是簇新艳丽,但无论男女却都是前后反着穿的,让众人觉得又是奇怪又是好玩,均不知他们的酒囊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虽然服装奇怪,但是,伴随着他们的加油声,次仁果真不负众望,只见他大吼一声“给嘿嘿!”瞄准靶子放上一枪,又朝第二个靶子射一箭,在第三个靶子上刺一刀,手法极稳极快,身子却在马背上纹丝不动。整个比赛中,他每喊一声“给嘿嘿!”,便一定会射中或刺中,也便一定会有喝彩和尖叫声。射击完毕,他领先在众骑手之前策马朝终点狂奔,胯下那匹红马仿佛离弦的箭,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冲过终点……
藏族大学者萨迦班智达说:装扮坐骑岂不美于主人。每年赛马节过后,夺冠骑手和夺冠马的名字都会迅速传遍草原,那些以“世界之星”、“黑色闪电”、“草原雄鹰”等命名的宝贝一样的骏马因夺得好的名次而进入故事与传奇,供人传颂,成为一个村庄一年的幸福。现在,就在我的身边,黑黑壮壮的小伙子次仁和他心爱的马儿“红宝石”就被狂热的牧民和游客团团围住,大家给次仁和“红宝石”献上一条条洁白的哈达,斟满一碗碗香甜的青稞酒,这可是草原人献给英雄的最高礼节。健硕的“红宝石”已被大家装饰得披红挂彩,头上插满了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绢花,还装饰了一面闪闪的小镜子,像个过节的孩子,极威风又可爱。让我这个摄影盲也拿一个蹩脚的傻瓜机凑到“红宝石”面前狂拍起来,也许因为我也刚好属马,“红宝石”很是配合,晶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得意中是恰到好处的谦逊。
正拍得兴起,忽然,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清亮的歌声:
东方的夜神啊
在草原汇聚了清凉的泉水
善良的人们啊
祝你喝了这泉水福寿安康
东方的夜神啊
在天空洒满了白云万朵
健壮的少年啊
祝你戴上英雄结飞遍草原
这歌声让我心中一愣,多好听的歌,多熟悉的歌,但我又从未听到过!伴随着歌声,刚才那几十个为次仁加油助威的牧人跳起了欢快的舞蹈,牧民的藏袍只穿一只袖子。另一只袖子本来应该垂在身后,但他们反穿了藏袍,伴随着身子的扭动,袖子在身前一甩一甩,倒也别有情趣,周围的人们忍不住高声喝彩,一群游客也挤了过来凑热闹。藏北牧民天生豪情,看到人越聚越多,大家跳得越发起劲。一位姑娘手捧青稞酒。脸蛋儿红红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带笑看着次仁,一遍遍地唱着这首古老的歌儿,声音越来越高昂婉转,最后则细如一条线,漫不经心却又十分轻快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卓玛,你唱得真好听!”次仁神采飞扬,接过姑娘手中的青稞酒一饮而尽。伸臂便搂住了她,转身对周围的人们说,“卓玛早说了,只要我拿到赛马节的冠军,她就嫁给我!今晚大家都到我的帐篷去喝喜酒哇!”
“好,好啊!我们一定去!”大家哄然响应。次仁一脸的喜不自胜,乐呵呵地看着卓玛,卓玛的脸却羞得更红了。这时,几个内地的游客也兴奋地挤了过来,给次仁和卓玛各献了一条哈达,“恭喜你们了!”
“谢谢!晚上请到我们帐篷喝喜酒吧!”次仁操着流利的汉语,大方地对他们说。
“当然要去啦!卓玛姑娘的歌唱得那么好听,我们还没听够呢!”大家响亮应答。我却天真而不合时宜地问:“这首歌是谁创作的呀?”
“呵呵,那可不知道!”卓玛一袭崭新的粉色藏裙同样也是反穿着,显得如同草原上的格桑花一样别致动人。她笑着对我说:“这首歌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说不定有上千年啦!”
“真的?那肯定是上千年前和你一样美丽的姑娘!”作为一个女记者,我的赞美绝对是发自内心的。我忍不住望了望天空的白云,有点悠然神往的意思。
还没回过神,卓玛已热情地伸出手拉住了我,“远方的朋友,和我们一起跳舞吧!”看来她也挺喜欢我的。这种场合下,我也不客气了,笨手笨脚便加入了他们的舞蹈队伍。
“卓玛姑娘,为什么你们的衣服要反着穿呢?”跳舞的时候,一个游客好奇地问。这其实也是我正想问的。
“这个嘛,”卓玛乐呵呵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那里的风俗就是这样的!每逢喜庆节日就把衣服反穿着,怎么,难道不好看吗?”卓玛眉毛一挑,那份俊哟,草原上的姑娘就是大方,拿得出手。
“好看,好看!简直太美了!”游客们笑着说。
卓玛那动听的歌声再次响起,大家手拉着手,在芳草鲜美的大草原上跳起了欢快奔放的锅庄舞,沉浸在快乐和幸福之中……
我和大家一起,尽情地唱着、跳着,眼睛却不由自主朝远方的草原看去。依稀地,我似乎看到了一千多年前那个美丽女子的身影。听到她美妙的歌声……
我决定了,我要跟卓玛到他们村里去,以采访的名义。
是的,你们知道的,我是想去找故事,找那个歌里的主人公。虽然,卓玛说那首歌来自一千多年前,但我相信一定会留下什么故事的。这是女人的直觉,我在聪明和愚蠢的时候都更相信直觉。
卓玛的家在藏西北一个叫纳朗萨的地方,也就是一千多年前央吉拉的家。或许你有点被我绕晕了吧?其实我回忆起来,也是不甚清晰的。我不想讲那漫长的旅途,还有卓玛、次仁和村民们的热情好客,以及我追寻的过程。讲这些很浪费文字,而且没有意义。还有就是,我实在也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我先可以说的是,卓玛的家在一个美丽的盐湖边上,名字就叫旁依茶卡。湖边有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墓葬,山崖颜色血红,村里流传很多有关央吉拉的故事,有些老人还为我哼唱了另外一些据说央吉拉唱过的歌,很美。绝大部分根据老人们讲的故事,部分加上我的想象和虚构,重点是那些美丽的歌。我要用央吉拉的声音告诉你:
“现在,我要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你要把时光倒回一千多年,静静地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