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海的老爹接任村长时,是七十年代初。当时还不叫村长,叫大队长。那阵子正赶上农业学大寨,周大队长带领周家屯的农民战天斗地的时候,在一次塌方中被砸死了。那年他娘三十六岁,周四海三岁。吕宝香一连生过四个孩子,前三个都夭折了,只剩下周四海一个。为了保住周家这棵独苗,吕宝香一生没改嫁。现任村长叫周大旺,住在村中的黄金地段,院前有一片广场,广场里有几棵大杨树,最高的一棵树上绑着两个大喇叭。村长像铁锹刮柏油路的声音一天到晚从那个大喇叭里不间断地传出,然后萦绕在乡邻的耳朵里。有一天,大旺村长偶染风寒,村子里便破例安静了一天。到晚饭时,各家各户的饭桌上添了平常少见的几个好菜,高高兴兴地吃着,说大喇叭这一哑,可让耳朵清闲了一天。不想,话未落音,那大喇叭又叫了起来。
这一天是祭灶,年味已浓,刚吃过晌午饭,周四海的母亲吕宝香已将祭灶的供品摆上,吕宝香信这个,趁上神被世人冷落的时候烧香,香火灵,逢祭拜的日子,敬香的人多,上神不稀罕,也记不住谁是谁,所以吕宝香每次敬香都是专捡农历的三十或初二,十四或十六,把那个热闹争宠的日子跳过去。今天是祭灶,按照习俗应吃过晚饭才烧香敬灶爷,吕宝香却早早地燃上了香。供桌是一个老式的三斗桌,朱红色的,由于年岁已久,当年红色的漆面已经泛白。儿子几次要求把这张桌子退休,她都没舍得,仍坚持放在客厅的应门处。香是烧给灶王爷的,就先给灶神磕了三个头,又捎带着敬了众神,希望灶君上天多言好事,来年让她们家的日子过红火些。然后又磕了三个头,祈求老天爷赏给她一个好孙子。吕宝香磕完头抬头看看香火,香燃得很齐整,她心里甚是喜欢,但愿来年是个好年份。儿子出外打工今天就回来了,一年了,至少也得挣个千把块吧,圈里的猪仔也出圈了,儿媳妇今天一大早就拉着猪仔上了市,准能卖个好价钱,封大头租她们家责任田的六百块钱也该结了,给了就可着六百办年货,再买一张专门敬香的好桌子,儿子打工挣的钱和卖猪仔的钱就不动了,存起来。有了存款,心里就不会发慌了。
吕宝香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电流声,有人用手指敲打麦克风,接下来,就传出村长大旺的声音:喂喂,各家各户请注意,现在到年头岁尾了,各家外出打工的也该回来了,该清的账目也该清了。所以呢,就请大伙别忘了所欠的提留款!现在宣布各家拖欠的提留款数目:周大壮,六百八十元,周大壮六百八十元;周二楞,九百五十元,周二楞九百五十元;吕宝香,八百二十元,吕宝香,八百二十元。
吕宝香听后一怔,接着便骂道:妈那个X!这提留款多得也没了谱吧!收音机里、电视里天天都让老百姓交个明白钱,三人八百二,这账是咋算的!骂完,就气冲冲地锁了大门,朝村长大旺家走去。
这时候,一辆中型面包车拉着一车打工妹回来了,车顶上全是包袱,用尼龙网网着,呼唤着,车缓缓停下,人们围了上去……吕宝香朝那片人群掠了一眼,心里酸酸的,四海今儿也该回来了,想起儿子打工的事,吕宝香又是一阵心酸,若是四海他爹活着,说不准已经接了班,也干了村长。邻村几个村长的儿子都子接父业,当了村长或支书。若是儿子当了干部,提留的事儿说不定也能免了。想起提留款的事,吕宝香又是来气,八百二,我非问问这八百二十块钱是咋算的不行。
吕宝香立在广场上看着大旺家的四合小院和那幢全村最高的二层小楼,心里很是失落。每次路过这里,总使她想起丈夫,想起她的家。丈夫一心干革命,没贪一分钱,反而把命也赔了进去,同样的是村长,人家赚了楼又赚了钱,丈夫干村长咋就没想起贪点什么?丈夫干革命为国捐躯的事唯一的收获就是上了省电台。与村长职务连着的一草一木,一丁一点,总能使她如泉涌似地回忆起过去,回忆起那个贫苦而又火红的年代。为盖房娶儿媳妇,她累死累活的托砖坯,盖房子。房子是盖好了,可给眼前大旺家的院落相比,只能算得上个窝棚。吕宝香眼羡地看着周大旺家的雕花门楼,大门两旁是用彩色瓷砖拼贴的对联。门楣上方,是彩凤浮龙的瓷板装饰,上写:紫气东来。很是气派。
吕宝香见大旺家的灶屋里被热气笼罩着,看不见里面有人没人。灶屋位处二屋小楼的东头,一间小平房,窗户是铝合金的,明明亮亮的。墙壁和主房同样是用白色的瓷砖贴的,整个楼房从前面看很现代,但是转过去,走到左边,走到右边,再走到后边,全是用清一色的水泥糊的,有点像碉堡。灶屋的门是旧门,没有上漆,木质上油渍斑斑,已有点泛黑,不知是怀古,还是别有用心?让人看看他们家盖房把钱花光了,连做一扇门的钱都没有了。应门的客厅里铺一张用凳子支起的高粱秸席子,席上堆满了馒头,馒头是原色的,自家粮食打面后蒸出来的那种,白里泛黄,透着年味儿。这时封梅端着一笼热气腾腾的枣馍笑嘻嘻地从灶房内走出来,蒸笼两个把手将封梅的两只胳膊张开的很大,脚下的步子就随着迈得大而急,有失一种平衡。封梅扭脸一看,看见了吕宝香,立即将脸子沉下,径直地朝客厅走去。吕宝香看了一眼封梅,也没吭声。她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封梅正在蒸年馍,怕自己将她们家来年的财气冲走。吕宝香看着封梅弓着弯的后背,撇了一下嘴,心里暗自骂道:吃着全村人的,喝着全村人的,还怕人冲财!
吕宝香大声喊大旺,惹得狼狗猛叫。大旺听到有人喊,关了麦克风,走出房门,见是吕宝香,忙呵住了狼狗,问,老嫂子,有事儿?
吕宝香说,我想问问,俺家的提留款到底该摊多少?
周大旺粗略地掰着手算了一下说,大概是八百多块。
吕宝香瞪着眼问,咋摊那么多?
大旺说,摊多摊少,全是上头让收的,与村委会无关。
吕宝香又瞪了周大旺一眼,反问道:上头?哪个上头?把上头拿出来我看看?
大旺说,上头就是条文!秋收过后,我在大喇叭里念了好几天,你能没听着?
吕宝香说,你光在大喇叭里念算个啥?不是说有县政府的红头文件吗?拿出来让我看看?
大旺说,老嫂子,若按文件抠,这提留款秋收后就得交齐,乡政府考虑到今年咱村受了点灾,所以才推迟到打工的回来……
大旺还没说完,封梅从堂屋里出来,边拍打着前襟上的面,边冲吕宝香嚷道,去年就是你吕宝香问了一回又一回,今年又来搅和!若全村人都像你,这每年的提留款还收不收?你张口红头文件,闭口红头文件,红头文件并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那要讲个级别!
吕宝香见封梅竟冲着自己说三道四,顿时来气,咦,我正给村长说话哩,碍你什么事了?你是支书?是村长?
封梅反唇相讥道,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不让你来俺家搅和!这大年里我们正在蒸年馍,冲了我家的财气我不依!
吕宝香说,你说话咋这么横?要不是你男人当着村长,你用八抬轿请我我都不来!
封梅听后,撇了一下嘴说,你想得美!不是当年你男人干村长的时候了!
吕宝香冷笑一声,说,我男人干村长咋着?我男人干村长多少年没贪过没占过,不像有些人!
封梅一听吕宝香有意敲打她,顿时蹦到吕宝香面前,嚷道,有些人咋啦?你说,你说?
大旺一见两个女人越吵越凶,忙将自己女人拨到一边说,唉呀呀,你少说一句中不中?然后压着火气对吕宝香说,老嫂子,你哪不明白你说吧?
吕宝香瞪了一眼封梅,对大旺说,俺家满共三口人,咋能摊那么多?当年我家的责任田可是经你的手包给你内弟的,租金一年才六百,现在你一下收八百,我种地不赚钱还赔钱,让我去哪儿弄,让俺几口人吃啥?
封梅刚才的怒气正没地方出,听吕宝香这么一说,顿时又接茬道,你别朝我兄弟那里搅和!当初包地是你和你儿子媳妇都同意的,白纸黑字手指头印儿,一清二楚,和这提留款是两码事儿!
吕宝香一见封梅又接了茬儿,立即将脸扭向封梅说,我不管是几码事儿,我不明白兴问不兴问?那电视里收音机里整天喊着要老百姓交个明白钱,俺不明白年年交这么多钱都弄啥了?
封梅说,弄啥不弄啥挨不住你管!
大旺又使劲儿拨了一下封梅的胳膊,震慑道,你别插嘴中不中?
封梅一看大旺朝他撒火,不满地说,我咋不该插嘴?她说那话啥意思,是不是怀疑咱贪污了?
吕宝香冷笑一声说,贪污不贪污你们自己知道!
大旺见吕宝香的话说得太赤裸,冷了脸子说,老嫂子,你说这话可要负责任?
吕宝香将嗓门抬高八度,嚷道,我说啥了?我只是说贪污你们自己知道!
封梅说,谁若有意无意诬害人,让她大年里不得好死!
吕宝香指着封梅对大旺说,大旺,你听到没有,这可是你老婆先骂的人!吕宝香说完这句话,便指着天对封梅说,封梅,你听着,咱谁喝过老百姓的血,让她一家都不得好死!
封梅外强中干地说,你随便骂,反正你男人也当过干部,你们贪污不贪污谁知道?
吕宝香见封梅时不时地总是将话题扯到自己男人当过干部的事上,叫急地说,好,好!你说俺贪污了,就算俺贪污了!有种敢不敢跟我诅咒!咱咒哪个龟孙是贪官!吕宝香说着扑嗵跪地,指天划地开始诅咒说,诸位神灵都听真,我丈夫周明亮干过八年村干部,当年学大寨给活活砸死在翻圩压沙的工地上!我做为他的妻子对天发誓,若是他往家多拿过一分钱,管叫俺全家都死光!
封梅在一旁说,但愿你别犯了咒神!吕宝香也不理封梅,扑扑嗵嗵地将头磕了十多个,又将咒诅完,对封梅说,我诅过了,有种的你也诅?
封梅哼了一声,不屑地说,诅咒算个啥?诅咒不灵,放屁不疼!诅咒是迷信,共产党从来不信迷信!
还没等吕宝香再开口,大旺已不耐烦地上前阻止道,你们干的是些什么事儿,快起来。说着上前将吕宝香拉了起来。
吕宝香站起来,指着大旺两口子说,好,大旺你们两口子听着,咒我也诅过了,轮到你们你们心虚了,不敢诅了!好,你不诅好!你不诅就别怕我咒,咒哪个儿孙是贪官!吕宝香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走至大门外又扭头剜了封梅和大旺一眼,恨恨地说,我不把贪官咒得两眼出血就不是人!
吕宝香气呼呼地回到家时,儿媳妇萌萌已从集市上回来,看见婆婆怒气冲天的样子,忙问怎么了?吕宝香说被一个母狗咬了。萌萌一听大慌,忙说那怎么办,快去打狂犬疫苗吧!吕宝香说,不用打,死不了!吕宝香说着向厕所旁的麦秸垛走去。麦秸垛上垛时踩得结实,吕宝香使了好大的劲儿,一次才拽了一小撮儿。吕宝香拽着拽着,来气说,四海是不是有劲儿没地方使了,把个麦秸垛恁结实!萌萌说,这大长一年的,不是怕垛散了吗?吕宝香说,有啥金贵的!还怕散了!萌萌看着婆婆怒火冲天的样子,心里甚是不解,问,妈,现在一年到头都烧煤,你拽麦秸干啥?吕宝香说,我正准备为人民除害,你快来帮我拽!萌萌还想问什么,见婆婆这副火烧火燎的样子,也只好闭口不再多话,上前帮婆婆拽了起来。不一会,婆媳二人便拽了一堆麦秸。
吕宝香见拽的麦秸足以够用,直起身捶了两下后腰,便有意支走儿媳妇,说,萌萌,你妈家今天蒸年馍,你回去看看也好帮个人手。萌萌说,中。萌萌走后,吕宝香又是撮又是扎的忙活了一大阵子。
萌萌的娘家是许湾的,中原地带人多,村子稠,一个村挨着一个村,地边搭地边。周家屯与许湾村中间只隔条小河,要不是这条小河沟为界,外人准会以为是一个村子。除去周家屯和许湾村外,与之相联的还有封寨、曾楼、王潭。这五个村子,村傍村,户挨户,除去周家屯与许湾中间隔一条小河沟外,其他几个都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周围的乡邻统称这几个村叫五小庄,把它们视为一个村子,只有五小庄的人才明白自己应该的归属。周家屯位处中心,其余的四个小村子将周家屯严严实实地裹在了里面。萌萌穿过那条小河沟,便来到了位处村头的娘家。萌萌问年馍蒸好了没有,她娘说,早蒸好了。这几年犯冬暖,不能蒸的太多,够年里年外吃的就行。萌萌见自己帮不上忙,就说,妈,四海今儿回来,圈里的猪还要到集上去卖了,没事儿我就走了。她娘说,回去吧,挖煤活脏,大男人家一年没有女人在身边,不一定弄成个啥样,回去给他洗洗冲冲!萌萌应声转身回去了。
其实周四海早就回来了,他和本村几个人坐的那辆运煤货车是下午一点到达的。具体一点说,周四海几个人不是坐着,而是躺着。货主装完煤要去结账,他们几个人就趁机躺进了煤窝。在煤窝里躺着的滋味儿,不是特别的好受。几个人为防货主发现破绽,就将脑袋用煤染了一遍,身子在煤窝里,只露几个黑乎乎的脑袋,风一吹,煤屑直往鼻孔里钻。一路上,几个人大气不敢出,只得这么干挺着。货车一直到大旺的内弟封大头开的“一分利”饭店才停下。饭店为明三暗五的筒子房,靠东墙处有两间简易的铁屋子,门前挂有小卖部字样。店前的停车场里已停了几辆大货车,周四海乘的那辆煤车拣了一个地方停下。周四海听见“啪”的一声,忙鹅起头,只见胖货主与司机已走到了饭店门前。
看四下无人,周四海喊了一声,快!几个人便迅速从煤窝里拱出来,又将埋在煤里的包袱一个个地扒出来,连托带挟跳下车。装铺盖卷用的白化肥袋子也变成了黑色的,几个人一拉一溜地快速移动,活像一道黑色的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