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现实性更高的是可能性。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我知道我的到来,一不小心就会打断老余的回忆,说得更严重一些,会给老余粗重的叙述里掺进来路不明的细砂子,但我要说,我不是故意的。2017年夏天,作为一名游客,我来到“水墨宁溪”,遇到一个叫做“哑木”的还俗和尚,一起游览、闲谈、吃酒肉,还和四娃娘在宁溪边的游廊里攀谈了一会儿,她听见我和哑木在半懂不懂地谈石头,就落落大方地拿出手机,挑出一张图片指给我们看,那是他们家建房子挖地基起出来的一块石头,神色很是得意。我仔细瞅了一会儿,觉得这石头的造型有些像菩萨。当然我没敢说,眼前这村妇,也有菩萨的丰韵。看着满河畔的石头,我忽然有些无语。多么朴素的石头。是哪一块,曾经稳稳地压在老余、四娃娘,以及其他人的生活中,一动也不动呢?
临走的那天晚上,我在顶楼的阳台上,一个人看群山之上的星星。它们像极了遥远的、以恒河沙数来计算的无名石头,在闪烁。
对了,余家垴的老余叫余子发。
余子发终于明白,他干不过石头。一切正在变得毫无意义,连同他的身体,和身体里正在杂生着的疼痛。
山里天色暗得早,说黑就黑。一切如刚刚过去的昨日,春天静悄悄已经来了,虽然寒风还在撩拨着坡地上的枯草、树梢上看起来孤零零乱作一团的鸟巢。余子发在家门口田大胖子家例行麻将,这是上午就约好了的,放平日里,晌午一过,村里几个打麻将的就会吆喝着耍起来,但今天要和他打麻将的还有孝云,已经提前和他说好了,不过要先去后山走亲戚,他连襟家今天办正经事,傍晚才得抽身回余家垴,回来后,他说要陪叔好好打几圈。
等到四个人坐了起来,孝云依然在喷酒气,显然中午在他连襟家喝多了。田大胖子咋咋呼呼地叫唤:“老鱼头,你啷个搞的?脸色不对啊,在哪里伤了身子啊?”边说,边兀自有些暧昧地“嘿嘿……”余子发不搭理,手里洗着牌,稀里哗啦的。旁边看热闹的田大胖子老婆快速睃了余子发一眼,又看看他对面的孝云,脸上泛开了笑。田大胖子有些猴急,大约是牌瘾早上来了,“等了你一下午……都莫吵莫吵,安心码牌,”又对他老婆说,“给大家添茶,你要看就坐着看,不想看就去屋里头看电视去,不要在这里孬!”
田大胖子还真说对了,余子发今天确实感到肚子里锥刺一般隐痛,不舒坦,有些日子了。暂时不管它,他摸着牌,不紧不慢地打。乡人打牌喜欢咋呼,往往看牌的比打牌的要多得多,围成一圈。田大胖子显然没有喝住她老婆,她老婆就站在他身后,几乎要指挥着他怎么打。这让坐在他下手的余子发有些不快,因为田大胖子老婆时不时会探头过来看看他的牌。
“一筒。”余子发略微迟疑了一下,把手上这张牌推了出去。田大胖子老婆眼疾,“快点对,”一边指挥对过的田大胖子,一边嚷了起来:“相公,相公,余书记这把牌做了相公!”
众人的注意力立马起了来。余子发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抓牌就打出了牌,懊恼不已。于是看牌的人包括田大胖子老婆都眉开眼笑地奚落起余子发来。
身上的钝痛又涨了上来。
今天晚上的牌打得不够爽快,人自然难尽兴。才输了约莫二三十块钱,余子发竟很有些心疼,却又无心再打,准确地说,是无力再打,肚子里痛得厉害。十一点光景,他推牌要回家,众人除了孝云说了声“叔,再玩两把嘛”以外,也没见怎么挽留。到了余子发真起了身,田大胖子浑浊的嗓音冒了声:“怎么不玩了,不扳本就回家?”
这边还在说,那边已经有人自告奋勇地一屁股坐了余子发的位子,吆喝着上场。
高高低低地走回家,胡乱洗了脸洗了脚,余子发一个人就躺到了床上,随手摁开电视机的遥控器,看着屏幕上的眼花缭乱,肚子里头猛然一阵锥痛,心里也花花乱乱的。余子发知道这是肾结石又犯了。余子发在省城住在他大儿子余顺友家的时候,闲着没事,曾经和那时还在世上的孩子他娘就在小区楼下支了烤红薯的炉子,生意还不错,有天下午,忽然肚子就疼得厉害,勉强支撑着回到家,跟他儿子一说,慌得余顺友立马带他去省立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常见病,结石,最好开刀取出来。本来已经决定手术了,那一阵子却又不怎么疼,余子发不知怎么想的,又不乐意开刀了,他要回家。气得大儿子余顺友、顺友的娘和他大吵了一回,但最终没能拗过余子发,余子发回到乡里。
躺在床上的余子发现在有些后悔,想要是当时动手术,或者像大儿子说的,也可以不动手术,只要把它震碎,然后排出来就好了,不至于现在又疼得这么厉害。这种疼很奇怪,硬硬地,沉甸甸地钻着疼,肚子里面火辣辣的。余子发躺在床上,竟“哎哟”地叫唤了两声。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电视里在发出空洞而遥远的声音。余子发想起身掏出手机,给县里的小儿子顺来打个电话,竟动弹不得,痛又剧烈了。
谁叫余子发是半个秀才呢?秀才总有些自以为是。当初余子发认为不痛了就不碍事。余子发不想去医院,一方面是说不上来的一种自信,觉得挺一挺就过去了;另一方面是他有着根深蒂固的宿命的想法,觉得还是顺其自然好,要真摊上了什么凶症,那也该在家里终了。几年前,余子发就为自己备下了一块寿方,每年都漆上一遍,乌红乌红的,余子发很欢喜,可是近些年来说殡葬改革,人死了都要送去烧掉,不许土葬。烧掉就烧掉吧,倒也干净,余子发心想。虽然究竟让他感觉失落。这样想着,余子发无力地瞟了一眼厝在堂屋梁上的寿方。黑魆魆的,也像一块大石头,静静地镇着他的生活,既让他不安,又让他踏实。想到这里,余子发心里瘆得慌,隐痛不觉又加深了些。就这样黑咕隆咚的,也不知道余子发最后怎么睡着的。
溪河里的水,清冽冽地往上涌,无声无息的。余子发的小儿子,余顺来,今天也回了乡下老屋,和欧孝云一起在他连襟家吃酒席,没和他爹余子发招呼就回了县城,此刻正在他自己的家里睡得正酣。他不善饮酒,但今天架不住起哄,搞得有点多。踉踉跄跄回得家,媳妇春英就没给过他好眼色。
余子发家屋背后的院子里有一堆石头,是他从河滩地里一块一块捡回来的,各种形状,有的看起来也是说不出的好。余子发不懂石头,但近些年来山里旅游的人渐渐多起来,他看有人捡,他就也捡。捡得多了,院子里渐渐也就满了,甚至还有游人特意到他家来看,还有的人就使钱找他买,起先余子发爽快,说看中了就拿去,不用费钱,后来他小儿子余顺来制止了,说不能让人随便拿走,城里值钱。余子发于是不再随意给人拿了,下河滩里捡石头的时候,也就更用心寻剔。
这些石头是不错,可以前怎么就不值钱咧?余子发有些想不明白。
自从孩子娘前些年走了,余子发就一直单独生活。有些没大没小的村人,偶尔会和他开开半荤不素的玩笑,他也只笑笑。乡野好热闹,但实际上这种热闹已经越来越少了。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余子发读过高中,写过《灵飞经》,当年不知何故没去考学,但在余家垴人的眼睛里,已经算半个秀才。山区的乡,人口不很多,但地域不小,住得也分散。早先村里的公告啊、村部的墙壁布置啊什么的,都买好墨汁和红纸,客客气气请他来写。不像现在时兴喷绘制作,村子里大小布置都是直接到镇子里做好,牌子靠墙现成地一挂就妥帖了。
“老书记耶,河对面坂上的四娃她爹没了,叫你赶紧过去帮衬着布置,急得很。”欧孝云乱乱地奔了进来,“还躺在床上做甚梦哩!”
“哎呦,你不晓得,疼了一个晚上,我也快不中了……”余子发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一边低声叫唤,一边看着孝云,神色里竟满是乞求。
“扯什么,昨晚还麻将打得好好的,输了钱就做样子?快点哈!”此刻欧孝云却一改往日对他的温驯,并不理会他的话,也丝毫不怜惜他正有气无力地躺着,一把揭了他身上的被子。
“别闹……”余子发晕晕乎乎的。他记得昨晚把门关得好好的,孝云这是怎么进来的?
不由他,欧孝云扯了他就走,全不管他身上疼得厉害,也不让他把衣服穿齐整。
这死孝云!四娃家和欧孝云两家本有着挂角亲,早先,人都说四娃嫰秧秧的娘和孝云多般配……余子发又没头没脑地胡乱想着,却乖顺地起了身子。忽然,他就和孝云一头撞在了四娃家堂屋里,已经哭声震天了,——屋里头,四娃娘的哭声,细细的,竟好像有些接不上气来的。余子发有些烦躁,可是又不得法,肚子好像疼得厉害,好像又不太疼。平日里看起来总是一副怯生生模样的四娃此刻竟也不打招呼,笔直就递上毛笔。余子发定睛一看,白纸已经裁好,挽联也拟好了,只要照着写。余子发于是蘸饱了毛笔,抻了抻纸,提起笔,刚落下一个“慈”字,下面的“心”还没有写完,肚子里一阵剧痛,桌子上一碗墨汁呼啦啦带翻了,滴滴答答……
余子发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睛。身上发了一阵虚汗,也不晓得是惊出来的,还是痛出来的。天已经大亮,阳光从窗外静静地打到床前,无声无息。窗子外面,胡乱码放的石头也都定着,无声无息。余子发这才晓得是做了个噩梦,不过肚子里的痛,昨天晚上是那么温润、尖锐的痛,倒是好像轻松了些。山里的鸟凌乱地叫唤着。
余子发怔怔地,有些虚空。他有些奇怪自己昨晚为什么梦到四娃他爹没了。按说,四娃他爹,余子昧,和他是本家,一个辈分,前几日他还见过,身子结实着哩,做了一辈子的小学教师,退了休闲在家。有时会捏住一管毛笔写几个字的余子发也会摇头晃脑地做几首古诗词,是乡里诗词协会顺理成章的会员,四娃他爹当然也是,早几年,两人经常会互相串门,偶尔彼此“赋诗一首”,还会咬文嚼词地对报纸上发表的诗词品评一番。村人都说两人现在迂到一起去了。
不同的是,四娃他爹早先娶的是他往日村小的学生耿菊花,两人年龄上差了二十来岁,为着这,村人经常调笑着四处说道。对此,余子发基本不插嘴。
身子缓了些的余子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昨晚上会做这样一个梦。这不是咒也是咒,梦里的情境就是明证。想到这,余子发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不过说真的,余子发觉得自己现在活得不值,至于到底为什么生出这感觉、到底怎样活着才算值,却又说不上来。反正余子发现在那些诗词也早不怎么做了,主要就靠打打麻将、捡捡石头打发日子,有时候得趣,有时候却也无味。
乡下的夜晚很静,如今新农村建设是好,村里蜿蜒而过的水泥路也安了路灯,明晃晃的,但孤零。就像以前大家都琢磨着怎样生存下去一样,如今大家琢磨的是怎样把日子过好。余子发也不例外。不过,把日子过好,现在好像无非也就是吃喝用穿能够大方了,玩牌打麻将有时间、也有底气了。村人都这样过着。要不然该干啥呢?
余子发早年歇了书回到余家垴,先是被安排进了村里的渔业队,成天就在河边混日子,后来等到日子久了,大家渐渐地就喊他老鱼头。这是有原因的,河边的人,随意惯了,余子发以前一到夏天,喜欢胡乱穿着一件长裤头,裸着滑滑黑黑的大半个身子,乌鱼一般样子。再到后来,大约是看他年轻,有精气神,人品周正,就推荐他入了党,后来老书记退休,把他又推举成了本村的支书。
余子发做村里的支书没多久,上头对计划生育的要求渐渐就严了。那时,村里和他一般年龄的,多有两三个孩子,且往往是头生的闺女,后面再拖个姑娘和个小子。余子发后来也是,不同的是他是两个,都是小子,显然这是带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他为此同样被乡里罚过钱,这是轻的,他那个村支部书记本来眼瞅着当不成了,恰巧紧一阵松一阵的计划生育工作在那一段时间开了个豁口,余子发超计划生育,按此前乡党委书记的话来说是“性质恶劣”,但不知为何最终又只以“党内严重警告”了事。
估计多少得益于余子发早年读过高中,因此对孩子念书要比一般人家上心些。余子发两个儿子,大的考学出去落在省城里,成了家,小的不爱读书,但也读了个大专,毕业和人学做生意,也很好,在县里都买了两套房子。两儿子也都孝顺,大的常叫他到城里去住,小的间隔一段时间也会开着车来看他。
余子发说他后来辞了村支书的职务、实际是后来在一次选举中,他没被选上。落选了的余子发老两口去省城住过一段时间,住着住着,手痒,腿没劲,看城里有人卖烤红薯,生意看起来还不错,就突发奇想地也在他儿子住的小区门口卖起了烤红薯,收益竟然也不错,让他很有成就感。余子发儿子和媳妇看老两口乐颠乐颠的,也就随着他们。然而好景不长,一日,不知何故,几个穿制服的先是看起来还和气地围住他的烤红薯摊子,接着就绷着脸说再不许在这卖了,有规定。余子发原本就图个乐子,忽地也就失了兴趣。再过了一段时间,余子发身上又检查出了肾结石,就执意和孩子娘一起回到乡下去住,说是乡下水土好,这啥结石的,兴许冲着冲着就会没了。
乡下多好,路都烙得脚掌心舒服,不像城里的路,软绵绵的,余子发走着走着就没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