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东蹲在地上,极有耐心地整理着买来的蔬菜,把豌豆尖一根一根地理好,再用小细绳捆好,理好了豌豆尖,又开始一根根地理韭黄,似乎忘记了房间里还有个安洁。
安洁止住哭泣,走近方东说,“东哥,我知道自己比不上李红兵。她是大学生,家里条件好,父母都是当官的,你们以后可以调回大城市……”
方东一丝不苟地整理着韭黄,头也不抬地说,“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就别在这里废话了,请走吧。”
“东哥,你们发展得太快了,我才走了几天?怎么会变成这样!”震惊、不解、委屈、愤懑纠结在一起,把安洁的心搅得七零八落,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抑制不住的淌下来。
方东低头不语,继续忙着手上的事。
“东哥,我就想和你在一起,没有你,我宁肯去死。”
方东站起来,逼视着安洁说,“好啊,你准备选择什么方式死?吃药、上吊、跳楼,我都奉陪,我早就活腻了。”
一般人的寻死觅活吓不倒方东,安洁相信方东说的是真话,也见识过方东不怕死的事情。在拉萨的时候,教育局伙房着火了,蔓延下去会殃及车库和办公区,人们想冲进伙房把电源拔了,终因火势过猛放弃了。方东站在科技局的院子里,发现了这个情况,立刻从土墙的豁口跳过去,不管不顾地冲了进伙房……事后安洁问方东,你就不怕被烧死?方东无所谓地说,死了更好。
教育局领导很感谢职工子弟为单位挽回了重大损失,专门召开茶话会准备表扬奖励方东,方东父母和安洁都劝方东要出席这个茶话会,方东就是不肯去,搞得方东父母很尴尬,方东妈妈流着泪对领导说,“我这个儿子和我们一点感情都没有!我们说什么他都不听。”
从那一刻起,安洁就感到方东和同龄人很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她也说不明白。她观察到方东和父母的关系很不好,西藏有很多汉族孩子从小没有生活在父母身边,和父母的关系不融洽,但方东和父母的关系僵到那种程度还是很少见,安洁从未听到方东叫一声爹或妈。
最初认识方东的时候,安洁也没见方东笑过,她以为方东本性如此,天生就是一个过于严肃不会笑的人。后来她发现不是这样的,方东不仅会笑,还会跳舞。大二那年,方东父母让安洁把生活费给方东送去,顺便看看方东在学校是怎么生活的,为什么寄给他的生活费总是一分不少地寄回来。那次,让安洁见识了一个不一样的方东。
大学期间,方东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住校,而是和一个要好的同学在校外租了间房子,理由是他俩得了传染病,不能住在集体宿舍传染别人。
在同学的指点下,安洁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方东的住处。房间里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大,方东正笑逐颜开地给在场的几个同学表演霹雳舞。方东瘦弱的身体舞动得像根面条,简直把安洁看呆了。
因为心情好,方东见到安洁很高兴,一边向安洁介绍在场的同学,一边炫耀他和那个同学刚刚组装好的电视机。通过在场的同学,安洁了解到,方东没要家里的生活费,全靠为同学们修理各种电器和手表挣钱。那个年代,电视机还没普及,看到那个能唱歌跳舞的小匣子,安洁和在场的人一样激动,也嚷起来,让方东再装一台送回拉萨给方爸、方妈。
方东的脸倏地垮下来,问明安洁的来由,一叠声地喊安洁走走走……同学们和方东开玩笑,说他不该这么蛮横地对待女朋友,方东眼睛一立说,我的女朋友?丈母娘还没出生呢!
安洁察觉出方东不喜欢她,也想过放弃这份感情,一想到那么爱她的方爸、方妈又不忍心。安洁曾经听到方东的父母为她拌嘴,方东的父亲似乎希望儿子自己去找个女朋友,方东的母亲生气地说,儿子已经像外人了,再找个别扭的媳妇,这日子还怎么过!
安洁感到方东父母特不容易。高原缺氧,在高原上出生的孩子很容易患上先天性心脏病,自己就是真实的例证。有条件的汉族家庭,都把孩子生养在内地。怎么别人家的孩子都能理解父母,和父母亲亲热热的,方东就不能理解呢?
安洁父母准备内调的那段时间,安洁父母反复做女儿的工作,希望她跟他们回内地,工作不好安排,他们宁愿养女儿一辈子。安洁有先天性心脏病,这是他们一辈子的心病,一辈子对女儿的亏欠。
安洁不愿意跟父母回内地,她希望能在西藏考上大学,毕业后当国家干部,今后的医疗也有保障。再者,她确实喜欢方家,喜欢待她胜过亲生子女的方爸方妈,她也喜欢方东哥哥,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学习成绩好,心灵手巧,半导体收音机、录音机、手表……没他不会修的东西。妈妈临走前通宵未眠,和方东妈妈手拉着手说了一夜,无非就是担心女儿的身体、担心女儿的学业、担心女儿今后的生活。安洁理解妈妈的心情,她更理解方东父母的苦衷。她希望嫁给方东后,通过她的努力,融化方东那颗冰冷的心,让方爸、方妈一家人幸福和睦。
离开方东,安洁漫无目的地走着。
大街上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行人都对这个满脸泪水、脚步踉跄的姑娘侧目而视。安洁一路走一路哭,她实在想不明白,方东和李红兵怎么会相爱,两个人的关系怎么会发展得那么快。有人喊她,她没听到,提高声音喊,她还是没听到,直到那个人追上她,拦住她,才猛然发现是陈嘉德。
“安洁,你怎么了?我那么喊你,你都没听到。你怎么哭了?”陈嘉德惊讶地问。
安洁摸摸脸颊,果然湿漉漉的。
“怎么?跟方东吵架了?这些天,我看见方东和李红兵在一起就不正常,我问过方东,是不是他俩好了,他说不是,还说李红兵有男朋友,怎么可能跟他好。我想他说的也对啊,从大一开始,我们班的同学都知道红兵和林帆耍朋友。你没见过林帆,他真的哪样都比方东强,她不可能放弃林帆选择方东。我警告过方东,安洁那么爱你,你要知足,要懂得珍惜。”
陈嘉德的话像一把小刀,戳到了安洁心上,她不想当着陈嘉德的面哭,可她控制不了自己。她使劲用手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汩汩流出,抽泣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想到方东非要和自己调换工作的事,陈嘉德义愤填膺地说,“方东天生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你等了他那么多年,这事不能说了就了!走,我陪你找他去。”
安洁不肯去,哭得更厉害了。成都人爱凑热闹,看到一男一女在一起,女的还不停地哭,都围上来问长问短,陈嘉德烦了,硬把安洁拉回办事处自己登记的房间。
从早到晚没吃一点东西,情绪一直比较激动,进了房间,安洁几乎虚脱了,陈嘉德心疼地把安洁抱上床,泡了杯糖水,安洁不肯喝,陈嘉德就一口口地喂她喝。在陈嘉德看来,喂东西给别人吃,是对别人最大的安慰。他小的时候,只要一哭,就有人喂东西给他吃,吃上东西他就笑了。
安洁的嚎啕大哭,让李红兵心里很难受。在去干杂店买豆瓣的路上,她不停地问自己该不该继续扮演拆散他们感情的角色?答案是她没有拆散他们的感情,问题出在方东对安洁没感情,是安洁自找没趣。她又问自己:方东离开了安洁就会幸福吗?答案是不知道。李红兵演绎着自己出的题目:方东不离开安洁不幸福,离开了安洁也不知道会不会幸福,那么和谁在一起能幸福呢?她没想到得出的结论竟然是:“和你在一起才会幸福”,她被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吓了一跳。
安洁不在的十多天里,李红兵看到了方东脸上的笑容,听到了方东的笑声,两个人没事就下棋,李红兵玩赖悔棋,方东要罚她,她不服,两个人滚到一起打打闹闹……去看电影,两个人争论起影片《非凡的艾玛》里的情节互不相让,最后是方东妥协,给李红兵买盒冰淇淋……
李红兵站在马路边使劲晃晃头,让自己清醒些。定睛看看南来北往的人流,想起了自己出来的使命,走进干杂店,掏钱买了几袋郫县豆瓣。刚走进干杂店的时候,她听到里面的录音机在放邓丽君的《凤阳花鼓》。
等那个顽固的结论再一次出现在脑子里,干杂店里放的歌曲也变成了“你健康,你快乐,你是阳光和雨露……”
再仔细听听,还是《凤阳花鼓》“左手锣,右手鼓,手拿锣鼓来唱歌……”李红兵被自己搞晕了,她困惑地往回走,豆瓣买了,钱也付了,却空着两只手回来了。
方东还在招待所的房间里收拾东西,见到李红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终于解脱了。”
李红兵闷闷不乐地坐了一会儿,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你真想一个人过一辈子?”
“这个世界,除了安洁,谁还能爱我啊。”方东苦笑了一下。
“方东,你说心里话,你和我在一起快不快乐?”
方东想了一下,安洁不在的这段日子,他和李红兵一起看电影,一起打羽毛球,一起上街购物……非常开心,就由衷地说了一句,“很快乐!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快乐。”
“既然很快乐,为什么我们不结婚?”
方东伸手摸摸李红兵的头说,“你没生病发烧吧?”他把脸凑近李红兵,很认真地看着李红兵说,“开什么玩笑?大上海人人向往,你的林帆又那么棒,你怎么可能舍弃那些,嫁给我这个穷小子。”
“如果我真愿意嫁哪?”
方东白了李红兵一眼,退回房间另一头,继续整理行李,他觉得李红兵在开玩笑,而且玩笑开得太离谱了。
“方东,我说的是真话!”李红兵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语无伦次地说,“我会给你幸福,你小的时候太惨了,不应该永远那么惨!都什么年月了,父母还包办?我们很快乐,就该一直快乐下去,我会给你幸福,给你快乐,我们结婚吧。”
李红兵的这番表白,把方东吓得飞似地逃离了李红兵住的房间。
陈嘉德和方东被同时分配进科技局,一个在科普处,一个在培训处。方东不喜欢培训处,没事就跑到科普处东张西望,没几天就把科普处的几台仪器搞熟了,简单的小毛病还会修理,科普处的老处长顿时把方东奉为上宾,千方百计把方东调到科普处。陈嘉德不想和方东在一个锅里抡勺子,他做通了分管副局长的工作,准备去筹建科普中心,那是江苏援建西藏的一个项目。
方东听说了科普中心的事,又主动要求去科普中心,老处长不同意,他就找局长,理由是科普处埋没人才,几台过时的幻灯机、放映机有陈嘉德管理就够了,他适合搞更先进的仪器设备。随着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还写了一份科普中心配备仪器设备计划书交给局长。陈嘉德是学中文的,方东是学理工科的,谈仪器设备,他确实不如方东,眼睁睁地看芮祥文局长带方东去北京开会,谈科普中心项目,他只能继续留在科普处。
不到半年的时间,方东换了两个工作,陈嘉德觉得方东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对待安洁的感情也是如此。没见到李红兵之前,和安洁处得好好的,见到了李红兵就想抛弃安洁,陈嘉德替安洁打抱不平,整天骂方东,方东死活不承认他在追求李红兵。倒是李红兵大方,当着陈嘉德的面吻了方东一下,还笑嘻嘻地说,“害什么羞嘛,我们回拉萨就结婚”。
陈嘉德惊呆了,他看出了问题的症结不在方东,而是在李红兵身上。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照这样发展下去,李红兵肯定会和方东结婚,他把这个爆炸性的新闻,以最快的速度传回科技局大院。
大院里的人议论起这件事都说他俩不配,李红兵又黑又胖,方东白皙瘦弱,论个头李红兵要矮点,强壮的样子似乎比方东还高。这些只是外形上的差异,最要紧的是李红兵有男朋友林帆,方东有女朋友安洁,这事在大院里人人皆知。没看到旧恋人分手,这对新恋人怎么就要结婚啦?
说起大院也没好大,半字形格局,四周用土坯围起,中间有条走汽车的土路,两边很对称地排列着几栋干打垒的铁皮房子。高原上特有的强光在铁皮屋顶上反射,会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下冰雹的时候,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进院的左手边是居住区,右手边是工作区,最里面有车库和食堂,那时候,西藏很多单位都是这么个布局。
事情传到局长芮祥文耳朵里,他把李红兵叫到办公室。
芮祥文和李红兵父母是靠着一双脚板走进西藏的战友,艰苦的行军途中,芮祥文夫人得了妇科病不能生育,几个要好的姐妹都答应把自己的儿女送给他们夫妇当孩子,这其中就有李红兵。他没有要战友们的孩子,却喜欢以干爹的身份呵护这些孩子。按计划科技局只能分配两名大学生,芮祥文动用了很多关系把李红兵要到科技局,以便在他的权力范围内,让李红兵早点调回上海,好和林帆结婚。
李红兵的父亲是芮祥文的老首长,林帆父亲却是他的好战友、好兄弟。从挺进大别山开始,两个人就形影不离,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弄到一支烟你抽一口我抽一口……
进藏途中要翻越十三座大雪山,还没走过一半,芮祥文就得了雪盲症,是林帆的父亲用一根皮带拽着他翻过了其余的大雪山。从部队转业后,在拉萨工作了多年,他才知道那些大雪山的名字:拉乌、觉巴、东达、业拉、安久拉、色季拉、米拉,每座山的海拔都在四千多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