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吴承水想不通,关了门,落上锁,一早就上城去了。那眼泉也就白白地流了几日。可是那几天,偏偏又遇上了天旱,干久了,不旺的泉眼便断流了,镇上于是闹起了水荒。然而,水荒在镇上的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当下很多人就慌了手脚。可二愣子是个聪明人,他瞧准了机会,就用自己的华川车干起了拉水的买卖。离镇里十华里的九龙山腰,有一股王缸大的泉水,一年四季不断流,二愣子一天拉几车水,一桶五毛钱,居然每日可卖个千余桶,赚个几百块钱。一时间,二愣子也就成了镇上街上的知名人士。
二愣子一出名,这可苦了吴承水了,那些占着几个小钱过日子的,一天舍不得花那一块钱的冤枉,于是怒气就发在了吴承水身上,说吴承水关门缺德呢,活该打一辈子光棍!这话背后说说,自然也没多大关系,可一群无卵事的婆婆客,居然扑到吴承水摆摊的地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他抬不起头来。
吴承水只好认命了。可是你越是显得若无其事,别人就越是不肯放过你。第二天一早,吴承水就发现自己摆摊的地方,有两堆黄屎,显然不是小孩所为,因为小孩子的屎,是决不会有这么大的个头的。吴承水也就知道,自己关门惹了众怒了,于是炉子也不修了,回家找了一块木板,在上面歪歪斜斜的写上了几个字:水不收钱,出事与己无关。落款:吴承水。大家这才知道,水老倌也有学名,名字还蛮不错的。于是,前来挑水的,个个都会在木板前打住一小会儿,将吴承水与水老倌联系起来,对照一番,多半只是笑笑,摇摇头,然后进屋担了水就走。
吴承水见大家面子上不再冷漠,也就知足了,于是又上街摆他的摊,修他的炉。
这天忽然来了个稀客,她不是来挑水的,她是街上最有名的媒婆王大婶。乡里有句俗话说,王大婶做媒,十有八九稳当当。当时,吴承水自然不知王大婶是来给自己做媒的,他见了王大婶自然也就没有打招呼。王大婶却先开口了:
我说你个水老倌,你屋前立个木板搞么子哟?
吴承水笑笑,说是立个碑,为自己证明的。王大婶就哎哟哟的好笑了一通,笑咧了嘴,也笑弯了腰。她说,你个水老倌呀水老倌,在这镇上,哪个不晓得你个水老倌哟,你还有必要立个牌坊为自己证明吗?
吴承水却不这样认为,他以为邻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像陈屠夫那样不讲道理的,打起灯笼在镇上也找不出几个。王大婶说,你还不快请我进屋,我可不是来跟你耍嘴皮子的,我可是街上拉板车给你做煤(媒)来的,你还愣着搞么哟?
吴承水觉得自己耳朵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但还是连忙请王大婶进屋了。屋里也没啥东西,锅是锅,鼎是鼎,罐是罐,三脚是三脚,掩饰不了无人当家的穷酸相。王大婶就说,我说你啊水老倌,你真是水果糖的水,拿着甜甜的日子不过,偏偏过这般龌龊的日子,晓得你上辈子造了哪样孽哟。
王大婶是从重庆嫁过来的,总是忘不了自己的乡音,不时说出几句重庆话。吴承水也就想起玉梅,想起玉梅就有点儿自惭形秽。而王大婶此时只顾比三比四的说,你看看二愣子,别人一下就发了大财了呢,如今镇上,水比油贵,你有个聚宝盆,你啷格不用哟。
吴承水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他觉得自己不能那样做。虽说这眼泉可以卖钱,但是一卖钱,一街上的人自己就得罪了。所以吴承水只相信自己的手艺,认为凭手艺养活自己绝对不成问题。
可王大婶却不这么想。她见吴承水很不开窍,油盐不进,便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惋惜来。但她还是很想把这桩婚事做成器,因为那个寡妇是她侄女,拖着两个娃儿,日子并不好过,因而她侄女也是真心想到镇上,找个好人家来过日子的。而她也偷偷算计过,因为这眼泉,是个无本生意,可以细水长流的。毕竟过日子,靠的就是细水长流嘛。事实上,说白了人家看上的不是他水老倌本人,而是他家的那眼井。要是那眼井能拿来卖钱的话,就像鸡生蛋,蛋生鸡,鸡再生蛋,蛋再生鸡,如此下去,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同一个道理,一挑水收两毛钱,镇上一万多人,每天至少要用一千挑水吧,如此一来,日日收,月月收,年年收,还不收成个金娃娃吗?于是,王大婶就进一步开导说,将来,你老婆在家收钱,你照样修你的炉子,你们家的日子,几年不就改观了吗?
吴承水觉得不无道理,听后半天说不出话来。王大婶就当他默许了。
这事也就传开了,有人不相信,就来吴承水的摊子前打听。吴承水不好意思直说,就支吾着,像个卷巴。一个叫杨岩匠的,这天便来到了吴承水家,想亲自讨个说法。一进屋,他就将吴承水叫到了屋后边,对他说,我说水老倌,你可听好,听说你这水要卖钱,一挑收两毛钱?
吴承水点点头。杨岩匠便冷笑一声,说,我说水老倌啊,你晓得不,这事你得跟我商量商量!
吴承水在心里说,我跟你商量?我跟你商量个屁呢。
杨岩匠说,我说水老倌啊,我问你,这水井是不是我帮你修的?
是。
那你说,我收你钱没有?
没有!
那你说,这水井是不是我们两家的?
吴承水就哑了。因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水井,怎么突然间变成两家人的了?他心想,我和你杨岩匠又不是亲兄弟,几竿子打不到一块儿,这泉怎么就是两家人的呢?那时候,快日中了,阳光从屋后的竹丛里漏下来,落在水沟上,一晃一荡的,吴承水的心也一晃一荡的,泪光也一晃一荡的,他觉得自己好不委曲哟。于是他说,你是说,我要收钱,也不能收你家的,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哩!我是说,这水要卖钱,我们应该二一添作五,五五分成!
五五分成?吴承水简直哭笑不得。
对,五五分成!杨岩匠得意地说。
凭什么……你跟我五五分成?
吴承水忽然吼叫起来,吓了杨岩匠一跳。
杨岩匠也是个横人,他说水老倌你听好,你跟老子作对,你可有好下场?你晓得,这水井岩是我从山里运来,白白送给你的!你不讲交情,休怪老子也翻脸不认人!我也不说别的,我就只拆了这几块水井岩,就够你吃不了兜着走!你晓得,我们手艺人,哪个不会两下子?我念念咒,你这眼泉水就会断流!我也不是吓唬你,我的本事你是晓得的!我丑话说在前头,大不了嘛逼上搭撮屎,都莫搞它!
吴承水没想到杨岩匠会瞎子见钱眼睛开。于是他心一横,几步就迈了出去,便将那块准备好的木板,从堂屋角角扯了出来,当着杨岩匠的面,几刀子就劈开了。他劈一下,就说一句:杨岩匠你听好,这水我不卖钱!你要拆水井岩,你去拆好了!只要你敢拆,我就敢到大街上去喊冤,说你杨岩匠不是人,说你杨岩匠是霸王!只要你在镇上住上一天,我就会这么骂上你一天。不信你就等着瞧瞧看,看锅儿是不是铁打的!
杨岩匠没想到吴承水也这么蛮横,自觉自己亏理,只好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这事也就传到了媒婆王大婶的耳里,王大婶就急匆匆赶来了。还没进屋,她就吼道,吴承水,你个水老倌,你给老娘出来!
吴承水还没出来,黑子却先出来了。王大婶看见黑子,就像见了吴承水一样,气便不打一处出,于是一脚踢去,黑子就嗷嗷地叫着跑开了。吴承水出来,见王大婶一脸的横肉,知道是因为什么事,也就等着挨骂。王大婶果真骂开了:你个水老倌呀你个水老倌,我是啷格给你说的嘛?他杨岩匠凭哪样说这是他的井?他的屁话你也当真?你个猪脑壳哟,在想啥子个嘛!你看你看,人我都给你带来了,你难道不中意?你都五十大几的人了,别人才多大呀,三十刚出头呢,跟了你还能享几天清福啊?你老实说,这媳妇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要,要!吴承水瞥了那女人一眼,说道。
想要,那你跟杨岩匠发什么毒誓呀?
我……我……!
我我我什么我!你以为这镇上还有她叶莲蓬啊?!王大婶撮到了吴承水的痛处,又说你自个儿好好想想,想好了再给我回话!吼完,带着侄女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