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老三袁有超那天作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在厂部办公大楼四楼的阳台上,袁有超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一边抱定厂长的肥腰,要抱着厂长从楼上跳下去,同归于尽。机关大楼里的干部听到动静,出门来看,见此阵势,都不敢贸然上前;而许多工人,听说有热闹可瞧,早已丢下手里的活计,从各个车间奔出来,凑到厂部办公大楼的楼下了。
楼下即刻聚满了人,黑压压一大片。这些工人们真是乖巧,很自觉地在当事者下面那块地方留下一个半圆形的空地,是给楼上两个人预留下的落地的场所。
袁有超不仅有这个胆量,也敢于唐突。知道内情的工人们当然明白个中原委,其实也没有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就是为着单位分房子,和厂长闹了点不愉快,他就作出这种过激的举动。
站在楼下水泥地上的那些小青年,何曾不想也这么闹一闹?可他们做不来,舍不下那张脸。只有袁家老三不在乎,似乎这世上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就在这事发生的两个月后,袁有超的父亲去世了。老爷子差不多就是含恨而死的。含什么恨呢?简单地说,是被这个儿子气死的。
这袁有超,当初也是运气好,正好赶上了那几年的顶职风,在老爷子退休的时候,顶替老爷子进了铁路车辆厂。袁有超是个“活闹鬼”,这是大家公认的。别人毕竟隔了一层,对他抱着厂长要跳楼只是觉得刺激,有意思;老爷子就不同了,老爷子是他老子,又是厂里的老职工,一辈子本本分分,哪敢跟领导说一个不字?见儿子捅这么大纰漏,当然放不下,觉得很难堪。老爷子虽然是病死的,但这件事,显然直接促成了他的死亡。
临终前,老爷子拉着大儿子袁有文的手,断续地、口齿不清地说:“你妈我就交给你了,你要好生照顾。他们两个,我早就看透了,都混不出人样来。三岁看到老,我早就把他们看到骨子里去了。”老大袁有文当时含着泪,心思凝重地说:“爸你放心,妈我来养,我不要二子三子负担。我以后要是干好了,肯定会带着二子和三子的。我不是那种不顾人的人。”老爷子说:“这我知道,我不放心的是他们,不是你。”
要说老三袁有超是故意惹老爷子生气,想把老爷子气死,那也是言重了。袁有超并不是不肖子孙一类的,他就是喜欢打架和赌博。因为打架、赌博,公安局或派出所的民警便时常找上门来,惹得周围邻居们都围到袁家的门上,打听缘由,了解情况,乱发议论,看相实在是不好。袁有超每次被叫到派出所,除了罚款,一般还会吃些苦头。十月天,叫他脱了鞋脱了袜,被罚站在厕所的瓷砖便坑里,让自来水一阵一阵哗哗地从腿脚上冲过去,骚臭且不论,只那冰一样扎人的滋味,也的确是不好受。老爷子因为是家长,责无旁贷,常常被牵扯进去。到后来,派出所干脆对袁家作出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但凡袁有超闹事了,老爷子必须去派出所,去领人,去接受民警的教育,顺带着还要交一份保证书,保证好好教育儿子,今后不再犯错。——这都是什么事啊!
所以,老爷子就有了积怨成疾的意思,整天郁郁寡欢,一天也难得讲一句话,后来竟得了病,退休没两年就撇下这个家,先走了。
袁有超抱着厂长的腰在四楼阳台上大喊大叫的时候,北门镇上的高楼大厦还没有建造起来,北门火车站也只不过是三层楼高的英式老建筑,袁有超的视线越过火车站大楼的顶沿,可以看到车站前面的长江,以及江面上的行船。袁有超确实是大动干戈了。虽然了解他的人知道他是虚张声势,不可能真正跳楼,可瞧那阵势吓人,会不会真的跳下去还真是难说,因此,他们到底也不敢近前来。
袁有超个头不高,五短的身材,身上肌肉很紧,模样上很精干;又是浓眉大眼,厚嘴唇,长相上也显出几分忠厚与实在。厂长虽然个头高,也胖,显出一身光鲜,衣着打扮也很像回事,但一身松泡肉,看上去还是显得有点邋遢。如果袁有超一时兴起,把厂长提腿兜裆拎起来,从不高的水泥栏杆上扔下去,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危险是确切的,看得见摸得着,来不得半点含糊。
厂长开始还说“你别……你别……”后来看看势态严峻,一紧张,一吓,连这几个不成句子的字也喊不出来了。袁有超像是和众人心有灵犀,果然按照人们的思路,提厂长的腿,兜厂长的裆,肥胖的厂长看着两脚就脱离了地面。袁有超哑着嗓子,扯起喉咙喊:“你到底同意不同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反正我是不想活了!活得这么窝囊,还不如死了干净!”
阳台上的干部们紧张异常,心都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因为他们看到,厂长的一双脚距离地面又高了一截。